“嗯。”娄文和给对方倒了一杯茶,“黑鲨岛不仅是咱们新华在墨西哥地区的货物走私中心,也是东太平洋最重要的物资补给站。若是西夷欲对我新华动武,此岛必遭攻击。所以,我们需未雨绸缪,早做准备,以应西夷来袭。”
“大人,自半个月前,阿卡普尔科港传来消息,说西夷欲派兵前往圣迭戈湾,我们黑鲨岛便从墨西哥紧急采购了大批粮食、药材、蔗糖、酒水等物资,加上此前的诸多储备,当可坚守半年以上。”孙大彪面色沉静地回道。
“那火药和军械呢?”
“大人无忧,器械和火药也很充裕,足以让来袭的西班牙人流干身上的血。”孙大彪信心满满地说道:“另外,这十几天里,卑职还组织人力在堡寨内新修了两座储水池,并已经蓄满了水,可保障寨内三百多人的日常饮用。”
“很好!”娄文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稍晚些时候,我会乘坐快速联络船前往永宁湾,将西夷的最新军事计划和部署报于韩专员。在我离开后,整个黑鲨岛的日常管理将由你全权负责,务必保证该岛的安全。”
“是,大人!”孙大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躬身应诺道。
“嗯,从现在开始,黑鲨岛进入战备状态,堡寨内晚上实施宵禁,任何人不得命令,严禁随意走动。”娄文和脸上有些微赧,但仍摆出了一副威严的样子。
“大人……”孙大彪犹豫了一下,“既然岛上宣布进入战备状态,那码头需要封禁吗?”
“呃,待最后那艘商船装货完毕后,立即封禁码头,拒绝任何外来船只驶入。即便是加尔萨家族的商船也禁止靠港登陆!”
“是,大人。”
——
“飞箭- 3号”的船帆借助着微弱的侧风,满满鼓起,像一只展翅的海鸟掠过海面。
娄文和站在船尾,望着黑鲨岛的轮廓渐渐缩小,直到灯塔的光点变成一粒微尘,才终于松了口气。
海风卷着咸腥味扑面而来,他却觉得比岛上的火药味好闻得多,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护身符,那是去年妻子托人给他带来的,保佑他平平安安,早日归家。
“大人,船头的风大,要不要进入船舱避一避?”船长走过来,讨好地询问道。
“最快几天可以抵达永宁湾?”他抬头望了一眼茫茫大海,轻声问道。
船身在海浪中晃动得厉害,帆布被风扯得哗哗作响,远处的海鸟追着船尾的浪花盘旋,这自由的景象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大人,我们此番驶往永宁湾,全程逆风逆流,花得时间可能要多点。”船长回道:“按照以往航行经验来看,应该可以在4-5天左右抵达渝州。”
“能否再快一点,争取四天内到渝州港。”娄文和问道。
“呃,有些困难,但也不是不能做到。”船长想了想,说道:“若是大人需要赶时间,那我们可以稍稍远离海岸,这样在夜里行船也能保持全程高速,可以提前赶到渝州港。不过,航行过程中可能存在一点风险。”
“无妨!”娄文和迟疑了一下,当即做出决定:“我们需要以最快速度赶过去,将西夷的进攻企图报于本土。”
“是,大人。”船长闻言,立时命令舵手和操帆手改变既定航向,将船只驶离海岸。
“老天保佑,让我平平安安抵达渝州,也让我们新华顺顺利利地击败西夷。”进入船舱后,娄文和双手合十,对着虚空拜了拜。
他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套丝绸褂子换上,将沾满了汗水和海雾的棉布衬衣换下。
玻璃镜子里映出的人面色红润,眼角虽有细纹,却透着养尊处优且身居高位的从容。
这要是搁在大明,他这样的人哪里能有此番尊荣,怕是满脸菜色,整个人也被饥饿和疫病折磨得犹如鬼蜮的骷髅。
可如今,他身为美洲贸易公司高级主办,月奉高达二十五块,年收入更是超过三百块,这在新华国内绝对属于高收入阶层。
他在东平县买了大宅、置办了商铺,还有一名温柔贤惠的妻子、四个可爱听话的子女,过上了人人羡慕的好日子。
要知道,十几年前,他在广州街头差点成为万千饿殍的一员,若非拼着一口气,努力地爬上了新华的移民船,哪有今日的美好生活。
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掌管一方的高级主办,一言便可决定数十万两白银的生意。
“不能死!”他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指尖划过镜沿的花纹,“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老子一切的努力,也就全白费了。”
是的,当他收到那封刚刚从阿卡普尔科港的情报信息后,虽然表面上一直保持着镇定,但内心深处却已经着慌了。
西班牙人竟然要动员两大总督区的军力,向我新华发起突然袭击,以期攻占永宁湾拓殖区,并夺取那座据说储量丰富的金矿。
这简直太疯狂了!
八年前,西班牙人向我新华发起第一次远征,结果碰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
却不想,时隔多年,他们不吸取前次教训,居然又想举兵来攻。
他们该不会以为永宁湾拓殖区就像他们墨西哥境内的无数移民村镇那般,没有城墙,没有防御,没有武装,大军杀来,几无任何反击之力?
或者,他们以为永宁湾拓殖区属于我们新华的边境地带,根本就没几个人?
嗯,好吧,在去年六月之前,那里也确实没多少移民,大概只有两千八百多人,建立的堡寨据点仅八九个,显得实力非常单薄。
可是,自中枢政府通过“南进计划”后,移民拓殖部在去年七八月份,一口气往永宁湾输送了五千多个移民,并且还调动了一支数百人规模的陆军部队入驻其地。
试问,西班牙人准备调集多少兵力来才能啃得动永宁湾?
这几年间,他在往返启明岛本部时,曾中途数次入住渝州堡暂歇。
这座小城虽然规模不大,城墙周长只有三千米,但防御强度却是最高级别的,关键位置都是大块大块的条石堆砌而成,并用水泥加固,就算拿重炮轰击,没个把月时间,甭想撼动分毫。
更不消说,城墙棱台马面众多,几无任何射击死角,部署的火炮也不下四五十门,西班牙人想要将其攻破,无异于登天之难。
若是不能攻占渝州堡,那么西班牙人就无法深入永宁湾内,更遑论位于内陆的三道沟金矿。
所以,相较于渝州堡,黑鲨岛可就有些危险了。
经过这么多年的走私活动,西属美洲殖民当局肯定知道这个小岛的存在,甚至还能通过登岛的一些商人和水手,获悉岛上的人员配备和防务情况。
他们在调兵进攻永宁湾的时候,必然会顺路将其拿下。
虽然,黑鲨岛建设多年,筑有坚固的城堡,还储备了大量的粮食、军械等物资,在西班牙人的围攻下,至少可以坚持半年以上,但终究是“兵微将寡”,稍有疏忽便有可能被西班牙军队攻克。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娄文和在收到那份来自阿卡普尔科港的急报后,第一时间便决定离开黑鲨岛,避往更为安全的永宁湾。
此举虽有临阵脱逃的嫌疑,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个选择。
是的,他很怕死。
这要是在十几年前,他绝对不会这般贪生怕死。
那时,不过是烂命一条,面对任何危险都无所畏惧,只要给口吃的,把命送给你都行。
八年前,跟着第一任黑鲨岛负责人林全五驻守该岛时,脑子里想的是西夷一旦攻来,那就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可现在不同了,他在启明岛上有漂亮的宅子,小儿子刚学会走路,卧室柜子里还锁着十几张银行存单,拥有几千块的身家。
兵凶战危,犯不着跟西夷拼命了,还是躲在永宁湾的堡垒里最稳妥。
而此时的黑鲨岛,正被紧张的备战气氛笼罩。
护卫队长孙大彪送走“飞箭-3号”,转身就召集了各小队队长,粗糙的手掌拍在沙盘上:“娄大人把整个黑鲨岛交给咱们,就得守好!”
“现在分派任务,土丘炮台由孔癞子负责,港口炮台归黎老桩,其余护卫我带着,巡视城墙,绥靖寨内。”
“孙头,我们需要打几炮,练练手。要不然,西夷来了,都不晓得炮子飞哪儿了!”孔癞子提出建议。
“可以!”孙大彪大手一挥,“我记得两座炮台都标注过射击诸元,你们按照规程都打上几轮,不要怕浪费炮弹。”
“孙头,寨子里那些雇佣来的土人咋处理?”何小七问道:“咱们黑鲨岛既然宣布战备宵禁,任何外来商船都不得进港停靠,那些土人也就没了活计,留在岛上也没啥用了。要不要……”
“那艘‘圣多卡号’商船装完货了没?”孙大彪问道。
“估摸着再有一个小时就能装完。”
“去跟那船长说说,将岛上的土人雇工能拉走多少,就拉多少。”孙大彪说道:“赶他们上船时,好生宽慰一下,莫要闹出乱子。就说这里要打仗了,会死人,躲到大陆上好歹能逃得一条小命。”
“好,我这就去跟他们说。”何小七点头应道。
“好了,大家都动起来,检查武备,准备应战!”孙大彪大声吼道:“待最后一艘商船离去后,立刻封码头,铁链子都给我崩紧了!另外,老王头,你带着几个兄弟再去检查一道军械库,确保每杆火枪都能用。”
“明天一早,护卫队和寨内青壮男子开始实弹训练,都不准偷懒!”
夜色降临时,黑鲨岛实行了严格的宵禁。
巡逻队举着火把在街道上行走,脚步声与海浪声交织在一起。
孙大彪的手掌按在冰冷的寨墙垛口上,掌心的老茧蹭过粗糙的石料。
月光像融化的白银铺满海面,将黑鲨岛的轮廓勾勒出一道冷冽的银边,远处的浪花碎在礁石上,泛着转瞬即逝的白光。
“孙头,西夷估摸着什么时候来?”孔癞子轻声问道。
“动作快得话一个月,要是西夷磨蹭点时间,三五个月也不一定。”
“那娄大人……”孔癞子欲言又止。
“别瞎想!”孙大彪转头瞪了他一眼,“娄大人是要将探得的西夷军事行动报于本土获知。”
“那也用不着娄大人……”
“闭嘴!”孙大彪恼怒地朝他踹了一脚。
“……”孔癞子聂聂不敢言。
不过,他在心里却是忍不住地犯嘀咕。
这新华的官,好似跟大明也没啥区别!
——
第462章 论战
1641年 4月 1日,夕阳的金辉透过雕花玻璃窗斜切而入,在打蜡的橡木地板上投下菱形光斑,空气中浮动着葡萄酒的醇香与鲑鱼汤的清鲜。
永宁湾拓殖区公署二楼的会客厅里,原拓殖专员韩剑正拇指扣住锡制酒壶的提梁,琥珀色的葡萄酒裹挟着酒渣倾泻而下,在水晶杯底撞出细密的泡沫,顺着杯壁缓缓爬升。
他推了一杯给对面的郑跃新,自己仰头灌下一大口,喉结滚动间,酒液顺着嘴角滴落在胸前的棉布衬衫上。
“老郑,你说咱们新华跟大明有啥区别?”韩剑突然开口,嗓音里带着几分酒意和不满。
郑跃新正夹起一筷子腌鲑鱼,闻言筷子微微一顿,抬眼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觉得……”韩剑咂了咂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杯沿,“咱们明明有更好的机会,却总是畏手畏脚。”
郑跃新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透过窗子望向远处的海湾。
夜色中,几艘商船的灯火在波涛间起伏,像是漂浮的萤火。
“你是指……南进扩张的事?”他缓缓开口。
“不然呢?”韩剑嗤笑一声,“欧洲现在乱成一锅粥,三十年战争打得天昏地暗,西班牙人连本土都快顾不上了,哪还有精力管美洲?咱们要是现在动手,把边界推到后世美墨边境,西班牙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郑跃新没急着反驳,而是慢条斯理地剥开一颗花生,丢进嘴里嚼了嚼,才道:“中枢有中枢的考量。”
“考量个屁!”韩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当作响,“就是太保守!等欧洲打完仗,西班牙人缓过劲来,咱们再想扩张,就得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了!”
郑跃新叹了口气,抬手示意他冷静:“老韩,你我都知道,扩张不是简单的占地盘。后勤、治理、移民、垦荒、教化,还有防御,哪一样不需要时间消化?现在贸然推进,万一战线拉得太长,西班牙人反扑,咱们势必跟它拉扯不断。这终究会耽误我们发展速度的呀!”
“拉扯?”韩剑冷笑,“西班牙人在美洲的军队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欠饷半年,装备老旧,除了欺负印第安人,还能干点啥?咱们的火枪、火炮、训练,还有作战理念,哪一样不比他们强?”
“可咱们的兵力呢?”郑跃新反问,“海军除了‘破浪号’外,只有五艘‘海燕级’专业战舰,其中三艘还在海训,尚未形成战斗力。至于陆军,你们永宁湾现在才多少兵力?五百?一千?就算加上民兵,能凑出两千人顶天了。”
“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可是有五六千军队,还有大量印第安仆从部队,哪怕再烂,把他们逼急了,靠着人海战术堆上来,咱们也得脱层皮。要知道,咱们与西班牙人之间,可并不存在绝对的武器代差。”
韩剑一时语塞,闷闷地灌了口酒,才嘟囔道:“那也不能坐视机会溜走……”
郑跃新摇摇头,语气缓和了些:“中枢不是不想扩张,而是想稳扎稳打。先巩固子午河拓殖区,接着发展永宁湾,最后再慢慢向南渗透。去年,咱们从大明拉来了两万四千余移民,你想想,要安置他们需要耗费多少资源。你这边不管不顾地向南推进,是觉得我们的后勤线完全撑得起?”
“西班牙人内部矛盾重重,除了印第安人发起的频频反抗外,克里奥人和半岛人也是矛盾重重,咱们完全可以利用这点,用经济、文化、外交手段慢慢蚕食,何必非得硬碰硬,非要这般急切呢?”
“可时间不等人啊!”韩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老郑,你别忘了,大明那边……松锦大战已经开打,距离清军打到山海关可没多少日子了!”
“万一神州陆沉,咱们新华作为汉人最后的退路,难道不该未雨绸缪?现在不削弱西班牙人,等将来咱们想派兵回援中原,后院却被人捅刀子,那才叫完蛋!”
郑跃新沉默了片刻,目光深沉。
他何尝不明白韩剑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