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中枢的决策,终究不是他们这些地方专员能左右的。
“老韩,”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你的想法,我理解。但中枢的考量更长远,我们不是大明,不会为了威加四海的虚名而盲目扩张。新华的根基在于制度、科技、以及人口的规模和质量,而不是单纯的领土大小。”
他顿了顿,举起酒杯:“稳扎稳打,才能走得更远。”
韩剑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嗤笑一声,也举起杯子,重重和他一碰。
“行吧,反正我现在卸任了,以后永宁湾怎么搞,是你的事。”他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不过老郑,我还是那句话,机会稍纵即逝,别等后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当初太保守。”
郑跃新笑了笑,没再反驳。
他是在二月收到中枢政府的任命,要求他来永宁湾取代这位总是“惹是生非”的拓殖专员,并主持推进下一步的《南进计划》。
按照中枢的总体规划,永宁湾在接下来的拓殖过程中,以“稳”为基调,以“实”为原则,加大对中央谷地的开发,在未来五到十年时间里,将其打造成新华最为重要的农业产区。
除了大规模栽种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外,还要适当推进棉花的种植,为逐步发展起来的新华棉纺织业提供原料所需。
至于开疆扩土,虽然也可以进行,但要收着点,不能将西班牙人给逼急了。
南部边界最好暂时不要超过北纬34度,与西班牙人保持一定的缓冲地,先将永宁湾及中央谷地给填满人。
待埋头发展数年后,有个五六万移民,农业生产也有了稳固的基础,那时再向南推进也就水到渠成了。
要不然,一口气将拓殖队修在西班牙家门口,那不是逼得人家跟你翻脸吗?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遑论骄傲而自大的西班牙人!
作为穿越者,没有人比他们更为了解整个世界历史大势的走向。
就算欧洲三十年战争结束,西班牙王国也没消停过,加泰罗尼亚的独立战争、葡萄牙独立战争、英西之间的加勒比战争,以及动荡的意大利反抗战争,都让西班牙人疲于奔命,持续消耗它本就虚弱至极的国力。
可以说,在三十年战争期间,西班牙被荷兰、瑞典、法国等欧洲强国轮番暴揍后,海陆军皆遭到重创,整个国家便一蹶不振,从此再也没“支棱”起来过。
待后面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结束后,它便彻底退出了大国的舞台,正式沦为二流国家。
所以,对新华而言,时间始终是站在他们一边的,西班牙人只会越来越弱,根本不会构成对新华的威胁。
即便到了18世纪中晚期,西班牙人也未对加利福尼亚地区进行实质性地殖民开发。
要不是忌惮于英国和沙俄对西海岸的拓殖(沙俄殖民阿拉斯加和英国殖民俄勒冈),西班牙人甚至根本不会向北望一眼。
可韩剑倒好,在永宁湾不时地给你搞出点动静,整点大活。
先是两年前,中枢在收到他们在内陆河谷发现金矿的消息后,曾发出严令,要求拓殖区封锁该金矿,防止消息外漏,以免引得西班牙人觊觎。
然而,去年二月,金矿消息却意外地传了出去,不仅启明岛本部人尽皆知,就连墨西哥的西班牙人也到处传播。
不用说,这个消息一定是永宁湾自己透露出去的,要不然,连金矿具体位置在什么地方,产量有多少,人家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什么意思?
分明是在极尽地诱惑西班牙人!
你看,我这里发现了储量丰富的金矿,你们西班牙人想不想要?
快过来抢一把!
本来新华中枢政府在加利福尼亚搞拓殖,搞开发,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甚至还为了不引起西班牙人的注意,前期设立的几个据点都位于永宁湾深处,就是不希望提早暴露新华拓殖的野心。
可韩剑就任后,直接在原旧金山所在的湾口建立了湾拓殖点,还将拓殖区的行政中心从永宁(今奥克兰市)搬迁到这座被命名为渝州的据点,极尽张扬,生怕西班牙人不知道新华人来了。
在去年八月,他更是在西陵湾设立了一处据点--西陵堡(今蒙特雷市),距离中书政府所划定的拓殖边界线仅一步之遥。
此举,让中书对其不满之意更甚。
为了防止西班牙人真的为了金矿而铤而走险,中书政府不得不应了军部扩充两个混成营兵力的要求,将陆军规模增加至两千人。
同时还将一支未满编的预备营调往永宁湾,以备不时之需。
在今年一月召开的带表达会上,除了进行中书环节悬举外,还对几个远离本部的几个“拓殖专员”进行了调换。
而韩剑毫不意外地被撤换,被打发至新近成立的吕宋拓殖区,免得他再搞出一些激进之事,引发与西班牙人之间的冲突,从而破坏目前稳定发展的大局。
就在郑跃新还在与新任专员交接北方行署的事务之际,三月中旬,中枢政府派出快速联络船将他急召回始兴城,命令他立即前往永宁湾拓殖区接任。
因为,韩剑在即将离开时,又搞出了“事端”。
他派出了一支地理勘探队南下探索沿岸地形和洋流,却不期船只遭遇“故障”,不得不驶向圣迭戈湾,在距离西班牙殖民据点不到五公里的一处岸边停靠,然后搭建临时营地,等待本土救援。
根据永宁湾传回的消息,这支勘探队是2月9日派出的,但中枢政府收到报告却是3月16日,这时间都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按照西班牙人的消息传递速度,墨西哥殖民当局肯定已经获悉此事。
想都不用想,西班牙人哪里会容忍这种贴脸开大的事情,就算再稳重的官员,也会毫不犹豫地派出军队,驱逐或者捕获这一队新华探勘人员。
新华人在加利福尼亚地区拓殖移民,西班牙人可以假装看不到,毕竟距离墨西哥太过遥远,想要采取强硬措施,不免有些鞭长莫及。
可这次倒好,新华人直接跑到西班牙殖民据点的眼皮子底下了,再想装瞎,可就说不过去了。
要是马德里宫廷获悉殖民当局在面对异教徒的入侵时,不予强硬以对,反而步步退缩,那这个总督怕是要当到头了。
“问题是,你们派出两艘战舰要将那支勘探队接回来,无疑是在向西班牙人主动示弱!”韩剑吐出一口酒气,很是不满地看着郑跃新,“哼,搞得我们新华怕了他们似的。”
“老韩,你就这么希望我们与西班牙打一仗?”郑跃新沉声问道:“你要知道,发动一场战争很容易,可要结束一场战争却很难!”
“有多难?”韩剑嗤笑一声,“只要我们将西班牙人打服了,打得它手里没本钱了,自然会主动向我们新华寻求结束战争。”
“唉!”郑跃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战争总是充满不确定性,战前的估计经常会存在偏差,甚至严重的缺陷,而且战争过程中也经常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这会使得战前的所有预期和计算变得毫无意义。”
“要是在十几年前,面对孱弱的西班牙人,我也会像你一样,力主推动南进计划,向西班牙人发起战争。但作为这个国家的创立者和建设者,我们却不能这般冲动,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那就是战争发起后,它的规模会有多大,付出的代价是多少,持续的时间有多长,敌方的抵抗意志会有多高。”
“首先,我们不可能事先知道,对手会进行多么激烈的抵抗,若是片面的认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优于潜在的敌人,可能会让我们产生轻敌的心态,进而低估对手。兵法云,‘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且不可小视西班牙人的反击力量。”
“再者,战争一旦打响,我们所熟悉的沉没成本问题总会出现。战场上遭受了损失,我们就会希望获得足够多的收益,以证明已经做出的牺牲是值得的。若是有不断的损失,那就会不停地产生沉没成本,这就会形成赌徒心理,越发想要收回那些沉没的成本,促使战争目标不断扩大,以期获得与不断增加的损失相称的利益。”
“随着战争规模和烈度的扩大,对手往往会变得愈发强硬,谈判能力也会下降,任何敢于提出妥协可能性的人都可能被斥为叛徒。即便开始谈判,但双方也不会信任到足以达成协议。”
“所以,战争开启容易,结束却很难,远不是几个人、几句话就能轻易决定的。”
“老郑,你是不是对西班牙人太过高估了点?”韩剑笑着说道:“西班牙人将手里的赌资全都压在了欧洲大陆,在美洲地区是凑不出太多筹码的。”
“你以为我们新华的筹码就很多?”郑跃新对他的顽固态度有些无语了。
“所以,我们需要从西班牙人手里抢更多的筹码。”韩剑眼中带着一丝热切,“然后,我们才有资格在大明这副牌桌上拥有一个位置。”
“既然要上大明的牌桌,我们就更不能在这个时候陷入西属美洲的泥潭。”郑跃新正色道:“你想在神州陆沉之前,对西班牙人实施极限打击,削弱他们的军事实力,从而可以专心应对大明危局。可你想过没有,要是我们与西班牙人打成胶着状态,迟迟无法将其逼降,那么在清军入关时,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不会的!西班牙人没这么疯狂,也没这个实力跟我们打一场持续数年的战争。”
“万一呢?”
韩剑盯着酒杯里晃动的酒液,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地摇头:“应该……不至于。”
——
第463章 方向
1641年 4月 13日午后,圣迭戈堡以东三十公里的无名山谷里,潮湿的春风卷着山雾掠过松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营地攻防战时西班牙火炮的轰鸣。
三十一名新华勘探队员蜷缩在山谷中段的背风处,用松枝和石块搭起简陋的临时营地,枯黄的草叶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被队员们踩出一串串泥泞的脚印。
队长胡大根靠在一块布满苔藓的岩石上,左手按住右臂的伤口,血渍已经浸透了缠着的棉布,渗出暗红的印记。
他望着眼前低头沉默的队员们,喉咙发紧。
两个月前从永宁湾出发时,队伍还是四十五张鲜活的面孔,如今只剩下三十一人,十四具遗体永远留在了那片被炮火撕碎的海滩营地和追兵密布的山林里。
“清点物资。”胡大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泥灰,露出被硝烟熏黑的额头,“林小满,报个数。”
林小满应声站起,他的蓝色制服下摆撕裂了一大块,露出膝盖上的擦伤,手里紧紧攥着用油布包裹的拓殖日志。
“队长,火枪还剩二十五支,其中三支枪管过热炸了枪管,能正常使用的二十一支。弹药……每人平均只剩十二发铅弹,火药罐还剩三个满的,其余都是半罐。”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还有半袋面粉,一袋玉米碎,二十三个土豆,昨天猎获的鹿,烤了分着吃了,还剩下半边,现在……”
“酒水和糖块呢?”赵峰追问,目光扫过队员们干裂的嘴唇。
“烧酒还有半壶,糖块只有八块了。”
“药品呢?”胡大根转头看向医生杨金水。
“不多了。”杨金水面色有些羞赧,“路上撤退时,丢了两个医疗包,止血粉和纱布已所剩不多,对付感冒和腹泻的草药,倒是还有一些。不过,这溪水还是不能随意喝,要烧开了,免得造成不必要的疾病。”
“石头,四下情况如何?”胡大根目光转移到队伍里唯一有充分战斗经验的老兵身上。
“我刚才带着人去溪流下游看了,没发现有追兵的踪迹。”王石头面色沉静地说道:“不过,溪边的泥地里有不少凌乱脚印,想来是周边某个土人部落留下的。”
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队员周明正靠在一棵树上发抖,他的腹部被铅弹击中,伤口已经红肿发炎,简易包扎的纱布条上泛着黄绿色的浓水。
听到咳嗽声,杨金水连忙走了过去,从医疗包里取出新的纱布条和草药,准备给他重新换上。
周明疼得龇牙咧嘴,却死死咬着牙没出声,唯恐引来山岭深处的西班牙追兵。
“情况怎么样?”胡大根走过去蹲下身,关切地看着周明。
“……”杨金水沉默了一会,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这需要从腹部里掏出铅弹,但我没有麻沸散了……”
当着周明的面,他并没有实言相告,这铅弹即便从腹部里掏出来了,怕是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这几天来,整支队伍在西班牙人紧追不舍的情况下,他根本没机会对所有伤者进行及时处理。
周明腹部中弹,虽然没有伤及里面的器官和肠道,但铅弹停留在体内数日时间,早已感染了伤口周围的肌肉和神经,形成了大面积的坏疽。
而且,这铅弹本身就是具有毒性的,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严重损伤。
倘若是四肢中弹,还可以通过截肢的手段,阻止感染和坏疽进一步蔓延,保全他的生命。
可现在……
周明突然咧嘴笑了,笑声里带着血腥味:“没事,杨医官,你直接用匕首割,我扛得住。我想活,我还想在新华过好日子……”
杨金水闻言,神色黯然,转头看了看胡大根。
“尽力而为吧。”胡大根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环顾众人。
“大家说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队员们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彰显出一张张疲惫却倔强的脸。
“我觉得该往东继续撤!”王石头大声说道:“目前来看,我们也就刚刚深入山区不远,距离圣迭戈湾三十来公里。以西班牙人在此经营十余年的情况而言,周边土著部落或多或少受到他们的影响,甚至不乏有直接投靠他们的部落存在。”
“若是继续停留在此处,即便不被西班牙人撵上来,也有可能遭到某些亲近西班牙人的部落袭击,对我们来说,危险性还是很大的。山里有的是鹿、兔子、野山羊,咱们有火枪,有刀剑,靠着打猎,也能吃饱肚子。”
“等躲到冬天,西班牙人搜不到咱们,肯定会撤兵,到时候再想办法摸到海边探探情况。”
“躲到冬天?”林小满立刻反对:“王大哥,山岭里的冬天很危险的,万一气温下降,我们可没有多余的保暖的衣物和帐篷。而且,我们谁都没有探查过这片山岭地形和环境,贸然深入,怕是会遇到各种想象不到的风险。”
“另外……”他看了看几个伤员,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另外,要是山岭里没有多少食物补给和其他物资,我们估计捱不了多久,说不定就会……”
“万一,我们遇到几个土著部落,不就可以获得足够的补给了吗?”王石头说道。
“可……万一遇不到土著部落呢?”
“怎么可能遇不到?这里可比永宁湾那里暖和多了,即便是山区,想必也有不少丰富的动物资源和各种野果,肯定会有土著部落的。”
“你这是在拿我们所有人的命去赌……”林小满嘟囔道。
“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王石头瞪起了眼睛:“老子在新华当兵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山东挖树根吃呢!哪里有什么野味,哪里又有什么浆果,老子摸过去看一眼,便能估摸着八九不离十……”
“好了!”胡大根沉声打断他们,目光看向其他人,“还有别的建议吗?”
十八岁的绘图员柳长顺怯生生地举起手,他的粗布褂子沾满了泥污和草屑,肩上挎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近两个月以来绘制的地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