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 第305节

  六月的风裹挟着辽东特有的干燥与凉意,吹动着绵延数十里的旌旗,猎猎作响的声音如同战鼓般震慑人心。

  如林的刀枪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随着士兵的移动而起伏,宛如一片死亡的麦浪。

  甲胄反射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远远望去,一支支军队仿佛被一层银色的火焰所笼罩。

  护城河的冰水已经解冻,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断箭与残骸——那是双方斥候连日厮杀留下的痕迹。

  一具具被水流泡得发胀的尸体卡在河岸边的芦苇丛中,几只乌鸦正贪婪地啄食着已经腐烂的面部。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河水的腥臭,混合着远处军营飘来的炊烟味道,构成了一幅残酷的战争图景。

  明军的“新夷大炮”正被骡马拖拽至前沿,炮口缓缓抬起对准敌阵。

  清军的弓箭手已搭箭上弦,箭簇在阳光下连成一片银光。

  双方的炊烟在旷野上升起又被风吹散,乌鸦群在低空盘旋不去,一场决定明清国运的血战,已在这肃杀的天地间拉开序幕。

  崇祯十四年六月初二,清军前线进行了轮战换防,多尔衮、豪格率领两白旗和正蓝旗接替济尔哈朗所部正红旗、镶蓝旗和镶红旗,继续围困锦州,同时按照皇太极的要求,在外围部署大量机动兵力,阻击明军往城中输送物资补给。

  六月十一日,驻守杏山的明军沿着小凌河向锦州增援,被清军击退。

  六月十四日,松山明军亦向锦州增援,被多尔衮派副都统星讷、参领鳌拜率兵逐退。

  明军统帅、蓟辽总督洪承畴坐镇宁远,选择屯兵不动,遥遥与清军主力展开对峙。

  一个多月前,驻守锦州的祖大寿曾派出几骑哨探来宁远面见洪承畴,言及城中粮食尚可支撑,无需急切与清军进行主力对决,可以车营在外围声援。

  即便全师来救,最好也要步步为营,缓缓推进,万不可为清军所趁,袭了大军后路,造成不忍言之事发生。

  对此,洪承畴是深以为然,与他主张的且战且守的作战方略不谋而合。

  其实,这场大战进行到此时,明清双方皆不断往锦州堆砌兵力,使得整个战役规模越来越大,都已经大大出乎双方统帅的意料之外。

  那么,这场战事是怎么爆发的呢?

  究其原因,引发两军激烈对抗的源头是奴酋皇太极欲图在义州(今辽宁义县)屯田。

  当然,屯田的主意也不是皇太极一拍脑袋临时想起来的,而是由时任汉军镶蓝旗都察院右参政张存仁提出的。

  他向皇太极献言:“直捣燕京必先攻锦州、宁远,如欲不发兵而得锦州、宁远,应先屯驻广宁,威逼锦州、宁远门户,使明军耕种自废,难以图存,且足粮以供我大清。明军无以立足,必会弃守锦州,退避宁远;周而复止,再退宁远,及至山海关,辽西要地则尽属我大清矣!”

  张存仁原为宁远副将,崇祯四年(1631年),他随辽东总兵祖大寿一起修筑大凌城,并驻守其中。

  在遭到后金八旗大举围攻后,兵败被迫与祖大寿一起降了后金。

  不过,祖大寿是假降,抽了个空子转身就跑回锦州了,而他在降了后,却死心塌地开始为后金效力。

  这厮投入皇太极麾下后一直很卖力,崇祯九年(1636年),皇太极称帝,然后学明朝政治架构,也设都察院,位在六部之上,他便被任命为都察院承政。

  崇祯十二年(1639年)二月,清军大举来攻,准备剪除锦州外围屏障松山、塔山和连山等几座坚固堡垒,为后续围攻锦州创造有利条件。

  然而,清军猛攻月余,不仅未能敲掉任何一座堡垒,反而在明军犀利的火炮打击下,损兵折将。

  尤其是在松山,明军凭借十余门“新夷大炮”,重创攻城清军,造成马光远、石廷柱两部汉军八旗死伤一千五百余,是为松山大捷(没有孔有德带来的众多火炮,清军损失较原有历史时空更为惨重)。

  清军在这些坚垒固堡下碰了一鼻子灰,不仅兵马折损不少,而且明军凶猛的火炮还给清军攻城部队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面对明军的坚城大炮,八旗诸部将领皆认为,最好不要主动去碰!

  但如何撕开明军的辽西防线,却成了困扰皇太极的一个最大难题。

  于是,想要在主子面前表现一番的张存仁便向皇太极上疏献策,建议屯田广宁(今辽宁北镇市),然后以广宁为后勤基地,对锦州实施长期围困。

  尽管拼消耗的长期围城战不是皇太极最为期望的攻城方式,他喜欢速战速决,最好是在野战中大规模歼灭明军主力。

  但自从洪承畴就任蓟辽总督以来,严令辽东各镇明军不得随意与清军浪战,要依托坚城固垒,利用明军犀利的火器优势,持续消耗清军力量。

  在这种情势下,皇太极根本抓不住明军太多漏洞,想要拔掉锦州这根钉子,也只能选择围城这种笨办法。

  虽然笨,虽然慢,虽然极大耗费我大清国力,但只要有效,对皇太极来说就够了。

  于是,皇太极便于崇祯十三年(1640年)三月,派济尔哈朗出沈阳,前往锦州附近屯田。

  不过,他并没有采用张存仁提出的在广宁屯田驻守的建议,而是将目标锁定在义州,这里地势更为平坦,曾经也是明军屯田之地,有一定的农业基础,而且距离锦州更近,粮食物资转运也稍微轻松一点。

  清军这边一动,明军立即做出反应。

  洪承畴闻报后,令辽东总兵祖大寿、团练总兵吴三桂、分练总兵刘肇基各率所部在锦州、松山一线严密布防阻击,同时调山海关总兵马科率兵一万出关支援。

  而清军为了保证义州屯田的顺利进行,集结数千余八旗精锐进抵锦州城外十余里的季家台与白云山之间,防止明军从锦州蹿出,袭杀后方的屯田包衣和汉奴。

  明军也随即针锋相对,频频出兵邀击清军,双方围绕锦州城外围白云山、松山、杏山等地展开激烈而频繁的战斗。

  清军此番攻来,早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满洲、汉军、蒙古八旗各部以每三个月轮换一次,从而让部队得以充分休整,跟明军长期对耗。

  明清双方从崇祯十三年(1640年)的五月,一直战至崇祯十四年(1641年)六月,互有攻守,交战不断,但彼此双方谁也没有占据战场上的压倒性优势。

  倘若,就这般对峙下去,最先挺不住的肯定是清军。

  尽管,清军于两年前出动数万大军杀入关内,肆虐京畿、河北、山东北部数十府县,劫掠了大量物资和人口。

  但所抢来的物资当中,粮食因为运输不便,再加之明军频频阻击拦截,带回的谷物米豆仅数千石,对清军的粮食供应并未有根本性的改观。

  另外,因为东江镇和新华频频袭掠朝鲜,还有“叛逆”光海君起事,以及咸镜道孔有德部的割据自立,使得朝鲜内部局势乱成一片,造成朝鲜境内农事大规模荒废,本该输往满清控制区内的粮食甚少。

  即便被满清催逼得急了,朝鲜绞尽脑汁筹集的粮草也很难绕过东江镇海陆两个方向的拦截,对清虏的粮食供应几近于无。

  这就使得清军一直都在闹粮荒,八旗各部手中虽握有大量金银,但根本买不来多少粮食。

  依靠那帮晋商走私偷运的那点粮食,对拥有数十万丁口的大清而言,可谓是杯水车薪。

  当年,清虏征服朝鲜,勒令朝鲜王世子前往盛京为质,随行大臣和侍从有百余人。

  但皇太极却派人告知朝鲜,盛京只能供应一百人的饮食,超过限额人员就得由朝鲜方面自行承担,引得朝鲜人为此吐槽不已。

  到了今年,因为与明军大打出手,造成大清境内物资奇缺,物价飞涨,皇太极连这一百人的朝鲜人质团的饮食也保障不了了。

  他又让人转告朝鲜人,大清户部实在支不出钱粮了,但可以给朝鲜人质团一块地,你们自己种吧!

  这下朝鲜人不干了,就算是来当人质,也不能这么对待咱们吧?

  你们大清也太不讲究了!

  由此可见,我大清当真是很困难,连起码的外交体统也不顾了,硬是逼着仅百人规模的朝鲜人质团自力更生,开荒种地养活自己。

  多余的谷物米豆,必须尽可能地保障前线所需。

  为了减轻物资供应困难,皇太极多次下令前线轮战的八旗各部,除了要严密封锁和阻止锦州获得粮饷输入外,还要想方设法地去抢明军的后勤补给,以期做到以战养战,减少自己的消耗。

  即便如此,清军也是倍感压力山大。

  ——

第469章 序幕(二)

  6月20日的盛京,热风裹着浑河的潮气灌进大清的皇城,崇政殿的梁柱间浮动着一股焦躁的热气。

  皇太极端坐在殿上的宝座,指节重重地叩击着案几,案上摊开的多尔衮奏报上的墨迹让人心惊不已,“镶蓝旗五牛录阵殒半数”、“正白旗甲喇章京战死三人”的字句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仁发疼。

  案边的青铜炉里,檀香燃到了底,最后一缕青烟歪歪扭扭地飘向梁上,被穿堂风搅得散了。

  “都看看吧。”他心中一阵烦躁,蓦的将奏报扔向殿中,明黄色的折子划过一道弧线,“啪”地落在青砖地板上。

  站在前列的代善眉头皱了一下,弯下腰来将奏折捡起,花白的眉毛随着逐行扫视渐渐拧成一团。

  末了,他长叹一声:“镶红旗昨日刚报上来,说松山外围的伏击被明军冲散,谭泰带着残兵退到杏山以北,连旗纛都丢了。这仗,打得太熬人了!”

  殿内顿时起了嗡嗡的议论声,站在后排的几个蒙古贝勒交头接耳。

  固山贝子尼堪往前半步,甲胄上的铜钉在昏暗的光线下晃了晃:“嗯,礼亲王说得是!三个多月前换防时,我去清点镶黄旗伤亡,各牛录的披甲兵十去其三,剩下的多是带伤的。明军的火炮忒狠,隔着三里地就能砸过来,咱们的盾车根本顶不住……“

  去年六月,尼堪跟从多尔衮、豪格围攻锦州,因不耐苦战,并频频遭到豪格的训斥,一气之下,就私自跑回了盛京。

  因此,被皇太极削爵,罚银。

  今年三月,再随多尔衮轮战锦州,斩获颇多,又被复封贝子。

  因为在前方打过几轮,对明军的战斗力有几分了解,心中也存了一丝忌惮。

  数年前,辽东各镇就在大练精兵,以应对清军愈发咄咄逼人的态势。

  待洪承畴到任后,更是将诸镇精兵悉数抽调,集中到一起整训,然后再以这些精兵为标准,督促各镇各营练兵。

  还别说,这些经过整训的明军战斗力较数年前有了显著提高,最起码敢在战场上跟清军对杀互攻,而不再以往那般闻风而逃了。

  开战以来,明军打得十分顽强,反复冲锋,即使被清军精锐八旗打散了,也能迅速重整队形,再度发动进攻。

  这一度让打惯了顺风仗的清军很是不适应,再加上八旗各部伤亡不小,让诸多八旗将领不免心生退意,感觉这仗很难再打下去了。

  打生打死的,好像连根毛的好处都捞不着!

  “也就这两年,明军敢跟咱们对杀了。”尼堪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前儿个哨探回报,说松山的明军被镶蓝旗冲散了阵脚,不到一炷香就重整好了队形,火铳手排得跟墙似的,对着咱们的骑兵齐射……这要是搁萨尔浒那会儿,早跑没影了。”

  这话戳中了不少人的心思。

  镶白旗的一个梅勒章京忍不住接话:“可不是么?打了一年多,金银没抢着,甲兵折了不少。昨儿个我家包衣来说,盛京的粮价又涨了,一两银子才买半斗米。再这么打下去,就算赢了锦州,咱们八旗子弟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闭嘴!”济尔哈朗猛地打断他,然后眼神凶狠地看向尼堪,“尼堪,你镶黄旗丢了旗纛,是你指挥不力,倒怨起火炮来了?当年,萨尔浒大战,明军的火炮不比现在少?咱们还不是照样都赢了!自己贪生怕死,就莫要在此鼓噪,坠了我大清的军心士气!”

  尼堪脸涨得通红,却不敢顶嘴。

  济尔哈朗是镶蓝旗旗主,又是他的叔辈,论辈分论军功,他都得矮三分。

  济尔哈朗大步走到殿中,朝皇太极打了一个千,“皇上,诸位贝勒,多尔衮的奏报是怯了,但他忘了,明军能堪于苦战,队形散了可以重整,咱们八旗子弟就拼不得命了?”

  “八旗各部伤亡大,甲兵缺额多,那就把包衣填进去。包衣死完了,那就将汉奴也顶上去。若是兵力再不够,咱们这些贝勒、旗主亲自披甲上阵!我还不信了,明军能有多少堪战的精锐来消耗!”

  “哼!”代善冷哼一声,“济尔哈朗,你别光说狠话。上个月朝鲜质子团来报,说他们好不容易才从朝鲜要来的米粮,刚到盛京西门,转眼间就被正黄旗的兵抢去当军粮了。呵,咱们现在连人质的口粮都要抢,你说咱们府库里还有多少存粮可以坚持下去?”

  说着,他微微瞥了一眼殿上安坐的皇太极,掸了掸衣袍,“你瞧瞧我这身袍服,都穿了两年都没舍得换。不是没钱做新的,是关内的绸缎运不过来,盛京的染坊早就断了染料。再打下去,别说披甲兵,连咱们这些旗主怕是都要喝粥了!”

  皇太极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避开代善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的张存仁:“义州屯田的情况如何?”

  张存仁“噗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回皇上!”他声音发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经过一年多垦殖,义州已辟农田三万六千余亩。四月春播时,播下的粟米、黄豆、高粱……幼苗皆已出土,长势……长势尚可。”

  说到“尚可”二字,他偷偷抬眼,见皇太极眉头没松,赶紧补充,“只是前几日下了场冰雹,砸坏了些田垄边的苗,不过……不过补种上了。待秋收时,想来可获粮食数万余石。”

  “嗤。”代善的嗤笑声在殿内回荡,“万余石粮食能济什么事?去年冬天,我镶红旗就报过三次断粮,靠杀了不少牲口才撑过去。再者说,咱们现下就快揭不开锅了,等秋收?怕是八旗各部的兵早就饿垮了!”

  张存仁的脸瞬间白了,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能把头埋得更低,额前的光脑门顶着冰凉的地砖。

  “礼亲王少说这些没用的。”皇太极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重新看向张存仁,目光落在他袍角的泥点上,“那些引入的新夷作物呢?种得如何?”

  “新夷作物”四个字像道惊雷,劈开了张存仁的窘迫。

  他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吓人,连磕了三个响头:“皇上!说到这个,臣有喜讯禀报!”

  他挺直了腰板,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前两年,咱们的细作从铁山和旅顺弄来的土豆、玉米,臣让包衣在盛京郊外试种了十几亩。去年秋收时,那土豆挖出来,筐子堆得跟小山似的--十亩地收了近百石!玉米也不差,亩产一石五斗,比粟米高出近一倍!”

  他往前膝行了半步,几乎要趴在地上:“皇上,这两样都是神物啊!土豆埋在土里,不怕霜打;玉米杆子粗,耐旱。臣请在义州、广宁、沈阳周边大规模栽种,把现有的粮田全换了!不出三年,我大清的粮窖定能堆得满满的,再不用愁缺粮了!”

  殿内静了片刻,连济尔哈朗都愣了愣。

  他见过汉人种粟米、高粱,却没听说过什么作物能亩产几十石。

  这个时候,不论是辽东诸镇,还是大清境内,屯田中所栽种的农作物皆以小米为主,因其耐旱、适应性强,耕作条件也较为简单,是当地军民的主要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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