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 第325节

  而队伍后端,则是军容严整的新华军,藏青色和深蓝色的军装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整个队列绵延数里,在白茫茫的原野上拉出一条蜿蜒的长线,像是一串被命运串联起来的念珠,脆弱却又坚韧。

  新华军主帅钟明辉勒住马缰,胯下的战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雪中。

  他回头望向这支特殊的队伍,眉头不自觉地皱起,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身上,那妇女裹着一件染了血迹的皮裘,头发散乱地贴在冻得通红的脸颊上。

  然而,她怀中的婴儿安静得反常,小脸青紫,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但母亲仍固执地抱着,用自己的体温焐着那冰冷的小身体,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最后一丝温暖。

  望着这一幕,钟明辉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马鞭。

  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的脸上,他紧了紧领口,目光继续在队伍中逡巡。

  那些汉奴,不,应该是被掠的汉人,大多都是衣衫单薄,有的人身上仅裹着一件破烂的麻袋片,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身体不住地颤抖。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汉——或许他的年龄只有三十许,常年的劳作和折磨让他显得格外苍老。他的背驼得像座拱桥,每一步都要借助身旁少年的搀扶才能走稳。

  他的辫子早已磨成乱糟糟的麻绳,沾满了泥垢和血痂,破烂的单衣根本遮不住嶙峋的肋骨,寒风一吹就像面破鼓似的贴在身上。

  他的脸颊深陷,颧骨高高突起,皮肤干裂得像块枯树皮,嘴唇上还沾着黑乎乎的东西,分不清是泥还是结痂的血。

  枯瘦的手上布满了冻疮,有的地方已经溃烂流脓,和破烂的袖口粘在一起,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

  但他依旧紧紧抓走少年的胳膊,生怕一松手就跟不上队伍,被永远留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

  队伍里还有不少身有残疾,有折了胳膊的,有损伤了一条腿的,他们大多拄着简陋的拐杖,一步一挪地往前蹭。

  一个缺了左臂的汉子,用仅剩的右手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他的左胳膊肘以下空荡荡的,伤口处用一块破布缠着,布上早已被血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一块。

  他走得很慢,每次抬起右腿,都要停顿一下,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身体撑起,脸上的肌肉因为疼痛而扭曲着。

  有人劝他歇一歇,他却摇摇头,眼里透着无尽的期望,“俺要回家,就是爬,俺也要爬回家去。”

  “又倒下一个……”一名新华军参谋官叹息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奈。

  钟明辉循声望去,只见队伍中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准备俯身去抓一把雪充饥,身子便一歪,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旁边的一名青年试图搀扶,却连带着一起倒下,溅起一片细碎的雪沫。

  几个新华民兵跑过去,发现那栽倒的汉子已经断了气,只得拖在路边,随意地丢在雪地上,继续前行。

  “这要走到盖州,不知道路上又要死多少人。”钟明辉微微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盖州虽然不远,但这风雪交加的天气,对这群虚弱不堪的人来说,无异于万里长征。

  “应该不会少于五百人。”周成平也是神色黯然。

  在攻下辽阳后,新华军总计解救出八千五百余汉奴,加上在海州救出的,总计超过九千七百多人。

  但是,这些人在经受清虏数年的折磨和摧残后,身体普遍都已经垮了,几乎每个人都患有多种疾病,或者身体残疾。

  这些汉奴大多是近五年里被清虏掠来的,时间更为久远的早已被折磨死去。

  在清虏的统治下,他们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种地、修路、挖矿,饲养牲畜,什么苦活累活都得干,稍有不慎就会遭到毒打。

  他们吃的是掺着沙土的谷糠,喝的是浑浊的河水,冬天没有棉衣,只能挤在草料堆里,或者抱着牲畜取暖,常常有人在夜里冻死,第二天被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去扔掉。

  许多人在被掠来的当年,便因为受不了各种折磨,早早地就丢了性命。

  这次新华军和辽南镇官兵解放辽阳和海州,他们才终于看到了希望,眼中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火苗。

  从辽阳到海州这百里路,成了不少汉奴的黄泉路。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加上天寒地冻,四天的路程,便有七百多人倒在了路上。

  有的人走着走着就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有的人晚上睡下后,第二天就再也醒不过来,身体已经冻得僵硬。

  新华军的士兵们只能把他们的尸体草草掩埋在路边,用雪堆一个小小的坟包,算是给他们一个安息之所,没有墓碑,没有姓名,只有呼啸的寒风为他们送行。

  即便如此,剩下的汉奴们依旧没有放弃。

  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家,回到那个或许早已破败不堪,但承载着他们所有记忆的故乡。

  “你觉得,我们当时去攻沈阳的话,能有几成胜算?”钟明辉转过头来,不再看那些被救的可怜人,目光投向远方茫茫的风雪,语气中带着一丝探寻。

  “专员,我们当时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周成平低声说道,他知道钟明辉此刻的心情,“即便我们侥幸攻入沈阳,也会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毕竟,沈阳城里有数万八旗妇孺,还有数量众多的八旗包衣,在面临生死存亡之际,一旦被鼓动起来,也是具有一定战斗力的。”

  “我在想,沈阳城里说不定会有更多的粮食和布帛,甚至皮毛、衣料。”钟明辉脸上充满了同情,“若是能将这些物资抢回来,这些被解救出的汉民多半能吃得稍微饱一点,穿得也会暖和一点,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死在路上了。”

  “专员,沈阳城的汉奴人数会更多……”周成平提醒道。

  被解救的汉奴人数越多,他们也就愈发缺乏可供果腹的食物以及保暖的衣物,要是再将其一路迁徙至海州,死的人也会更多。

  除非,以数万大军直接占领沈阳,就地赈济安抚那些汉奴。

  但这,显然超出了新华人目前的实力。

  “……”钟明辉沉默半响,胸口像是堵着一块巨石,随即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狗日的鞑子,早晚也要让他们都尝到这般滋味!”

  “专员……”周成平说道:“我估摸着,鞑子即便打赢了松锦一线的明军,他们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也不会好过。咱们从辽阳官署里搜捡出的账册来看,鞑子几乎将辽阳、海州等地的粮食尽数征调,全填进松锦战场,就没留下多少。”

  “咱们打开辽阳官仓,里面也只有不到一百吨的粮食,而且还都是积存了数年的陈米,海州更是连老鼠都找不到几颗粮食。至于沈阳,估计也差不多这般情形,都是没有什么存粮了。”

  “要是鞑子不想点办法从明军那里或者其他地方弄点粮食,那今年冬天整个鞑子境内必然爆发饥荒。所以,只要松锦一线的明军不出现大范围的溃败,即便吃几场败仗,折损两三万兵马,那对大明而言,就是战略上的胜利。”

  “我们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若是洪承畴还是输仗,那只能说大明的败亡,已经是老天注定的事情了!”钟明辉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恨恨地说道。

  周成平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望着远方明军的旗帜在风雪中摇曳,轻声问道:“专员,大明的覆亡真的不可避免吗?”

  “你来辽东也有一年多了,应该通过各种渠道信息,知道大明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了,你觉得它还有救吗?”钟明辉摇摇头说道:“即便我们能挽救辽东战局,不使十余万明军精锐尽数为清虏所败,但我们依旧无法扭转整个大明的局势。”

  “这个时候,大明早已病入膏肓,难以救治。朝堂上党争不断,倾轧不止,贪官污吏横行;地方上灾荒连年,民不聊生,流民暴乱此起彼伏。它的最后结局,不是一场猝死,就是慢慢地拖时间,然后被无尽的灾难熬死,谁也无力回天。”

  风雪依旧,队伍还在缓慢地前行,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但那些活着的人,怀着心中的希望之火,依旧在这风雪中顽强地前行。

  ——

第494章 楔子

  十一月初十的清晨,风雪终于歇了些,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盖州城的雉堞上,像是要把这座破败的堡寨压垮。

  新华军的先头部队刚进入城中,一股混杂着尘土与霉味的寒风就灌了进来,钟明辉勒住马缰,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蹄铁踏在冻裂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抬眼望去,盖州城的景象似乎比来时的情况更糟,城墙外侧的夯土冻得崩裂,好几处垛口被炮火轰塌后,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缺口,像是被啃过的馒头。

  城门上方的“盖州卫”匾额断了一角,漆皮剥落得露出里面的朽木,被寒风刮得吱呀作响。

  城墙根下积着半人高的雪堆,雪地里散落着断裂的箭杆和生锈的甲片,显然是此前攻城时留下的痕迹,却连半点清理的迹象都没有。

  “大人,城中的守备来了。”身旁的参谋官低声提醒。

  钟明辉点点头,目光落在前方街道上快步赶来的一队明军身上。

  领头的守备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鸳鸯战袄,腰里别着把腰刀,见了钟明辉,忙拱手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热情:“末将盖州城守备李茂,见过钟大帅。一路风雪兼程,想来辛苦得紧,官署已烧起碳火,案上也备好酒席,且随末将一起同往。”

  “李守备!”钟明辉翻身下马,也客气地朝他拱了拱手,沉声说道:“歇息烤火的事先不忙。我想知道,盖州城可有供八千人食用两日的存粮?”

  “……”李茂闻言,怔了一下,随即瞥了一眼正源源不断涌入城中的汉民,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钟大帅,盖州城没有多余的存粮。”

  “你们有多少粮食,就拿多少。”钟明辉摆了摆手,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些粮食算是我借你们的。待此番事了,我足额补给你们就是。这风雪天赶了上百里路,好歹让那些被救汉民吃口热乎饭,缓上一口气。”

  “钟大帅……”李茂使劲地摇着头,“不是末将不想救济那些汉民,而是盖州城委实没有可供八千人食用两日的粮食。”

  钟明辉闻言,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怎么,你一个小小的守备竟然敢拒绝我们的要求?

  需知,你们辽南镇半数米粮所需皆为我新华供应,如今不过借你几百石粮食应应急,就胆敢推三阻四!

  “钟大帅,我们盖州城是真的没有粮食……”李茂见十余名新华军士端着刺刀围了上来,顿时慌了,向后连退数步,脚后跟磕在冻硬的雪堆上,差点摔坐在地,“不瞒钟大帅,总镇马大人带兵撤回旅顺后,仅留下末将所部百余人驻守,粮食也只有二十多石,还是掺了一半麸皮的糙米。就算全拿出来,也不够八千人吃两顿啊!”

  “嗯?……”钟明辉眉头皱了起来,“你们马总兵就留下一百守军,二十多石粮食?难道他就不怕清虏大举杀来,复夺盖州城?”

  “怕?……他怎会不怕呢!”李茂哭丧着脸,声音里满是委屈,“说句诛心的话,马总镇留下末将这一百人守盖州,不过是把我们当弃子!他说要把兵力都收缩到旅顺、金州两城,至于复州、熊岳这些城寨,也只留少许人警戒。”

  “末将也曾向总镇哀求过,可他说‘鞑子要打,先过这些空城,拉长他们的补给线’,还说‘守住旅顺、金州,才算守住辽南’!”

  “就凭你们这百来十个人,就能守住盖州城?”钟明辉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马得功就没说,鞑子真打过来,你们这些‘弃子’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李茂从脸上悲愤莫名,“马总镇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要我等为大明尽忠’。可末将手下这些弟兄也是爹生妈养的,凭啥要在这里等死……”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哽咽着说不出话,雪粒落在脸上,很快和眼泪融在一起。

  “既然口口声声说要为大明尽忠,你们就任由这城墙荒着?”钟明辉的目光扫过断缺的垛口,语气里带着讥讽,“连破损的城垛都不补,那扇被炮火轰裂的城门,只用几块木板钉了钉就对付,就这么等着鞑子来?”

  “……”李茂伸手指了指城墙上稀稀落落站着的明军士卒,一脸的无奈,“钟大帅有所不知,我们马总镇早有弃守盖州的心思。你看这城墙,自打两个月前咱们攻陷后,就没修过一砖一瓦,连破损的城门也未更换。”

  “这也不是末将偷懒,任由这城防荒废,实在是总镇大人没给粮,也没给人啊!再加上这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我等也是有心无力呀!”

  “你怕是待鞑子攻来后,就准备举城以降吧?”钟明辉冷冷地看着他。

  李茂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连退两步,差点被身后冻硬的雪堆绊倒在地:“钟大帅,末将怎敢……怎敢去降鞑子!”

  “哼,你们以为降了鞑子,最后就能落个好!”钟明辉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不屑,“到时候,你们免不了要被人家当奴才来驱使,让你们冲在最前面当炮灰,终究也是送死的命。而且,你等做出这等屈身事奴的行径,还平白辱没自己的祖宗!”

  “末将不敢,真的不敢……”李茂双手乱摆,头摇得更厉害了,声音带着哭腔,“我等是大明官军,怎会去做那剃发投虏的腌臜事?”

  钟明辉没再跟他废话,转头对身后的军官吩咐:“立即带人接管城防,把城墙、城门都查一遍,再找些干柴给汉民烧点热水,让所有人缓缓。”

  说完,他便径直带着人朝官署走去。

  这大明的官军是愈发不成器了,无论怎么扶持,都像是一堆烂泥,始终扶不上墙!

  你说,位于前方的海州、耀州(今大石桥市)因为距离海边较远,往来支援不便,很容易遭到清虏的围困,将之一一弃守倒也说得过去。

  可盖州城距离海边不到两里路,只要把城墙补好、城门修牢,再放几门火炮,凭垒坚守数月,待海上浮冰化去,水师的船就能过来送粮送兵,足以将其打造成一座坚固的前沿据点……

  可马得功这厮,担心遭到清虏的报复性打击,居然打算将上述收复的堡寨全部放弃,全军龟缩于旅顺,没有一丝大明官军的“勇武”之气。

  ——

  官署里的炭火盆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映得墙上的辽南地图忽明忽暗。

  钟明辉正抱臂思量着,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随后一个身影推门而入。

  新华陆军第二混成营营长周成平上前一步,向他敬了一个军礼:“专员,城防已交接妥当,李茂的人被集中在西营,武器都收了,汉民那边也煮上粥了。”

  钟明辉点点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说说看,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周成平并没有坐下,反而走到墙边,在那幅辽南地图上指了指:“专员,依我之见,马得功弃守盖州,倒是给咱们新华军送了个机会。不如由咱们占据这座城,把它打造成新华在辽东半岛的一个楔子!”

  他见周明华眼神微动,又接着说道:“专员,你看盖州城距离海边不到两里,眼下码头虽冻着,开春化冰后,辽海分舰队便可将粮食、弹药源源不断地送上岸来,丝毫不虞后勤补给被断绝。”

  “而且,这座城的底子还在,只要补好塌掉的城墙,在南北两门各架几门火炮,再在垛口后修上射孔,就能将整个城池变为火器堡垒。”

  “若是鞑子阻止我新华船只靠岸登陆呢?”钟明辉不动声色地问道。

  “那我们就在海边再筑一座小堡,屏护码头,让鞑子无法阻止船只靠岸登陆。”

  “鞑子也是有火炮的。”

  “鞑子是有火炮,但他们连明军的堡寨都轰不开,更遑论破开我们新华军驻守的城池?”

  “你可不要托大!”钟明辉提醒道:“鞑子在辽东跟明军交战多年,即便不靠内应,但对于如何攻城还是有一套。另外,鞑子还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往往会以数倍的军力来围攻一座堡寨。单靠火器,你便自信能守住?”

  “专员,你忘了数月前的笔架山一战?”周成平眼神亮了起来,语气带着十足的笃定,“那次,清虏以五千骑兵偷袭笔架山明军粮草大营。而明军就以两百火铳,数百弓箭手,再加上我们带去的三门陆战炮,便让清虏寸步难行,尸体在‘天桥’上堆了一地,付出了千余伤亡也无法突入营地半分,最后只能铩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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