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帕切科总督知道,墨西哥城的平静,已经被那份来自阿卡普尔科的宣战书彻底打破了。
一场风暴,从北方缓缓袭来,即将吞噬这片看似富饶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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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4章 烽烟(二)
4月16日,破晓的曙光艰难地穿透西马德雷山脉浓重的晨雾,将微弱而冰冷的金色洒在蜿蜒于山谷间的行军纵队上。
三千余名新华军士兵组成的长龙,犹如一柄出鞘的黑色利刃,正无声而坚定地切入这片古老而蛮荒的土地。
队伍沿着山谷步道蜿蜒前行,脚下是骡马踩踏了百余年的狭窄小径,一侧是陡峭的、覆盖着浓密热带林木的山壁,另一侧则是奔腾咆哮的急流。
士兵们沉默地行进,只有无数双军靴踏在碎石上的沙沙声、驮运辎重的骡马喷响鼻的声响,以及军官偶尔低沉的口令,在山谷间回荡、叠加,形成一种肃穆而压抑的行军协奏曲。
山路崎岖,甚是难行,部分狭窄谷道甚至还需要工兵们挥舞着斧凿铁镐,奋力拓宽路径,好让那几门沉重的炮车能够通过。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植物的腐味,以及大队人马移动时特有的热烘烘的气息。
山谷沉默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唯有轰鸣的水声,仿佛是大自然发出的、永不停息的警告。
“班长,咱们这是去哪儿?”上等兵毛发禄一边走着,一边打开水壶猛灌了几口,然后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
“去打墨西哥城!”班长罗大奎头也没回,声音从前面闷闷地传来。
“不会吧?”毛发禄瞪大了眼睛,一脸地不可置信,“墨西哥城?那可是西班牙人的老巢,听说城里的住着十万人。就凭咱们这三千兵力,去了不是给人家送菜吗?”
“哼!”罗大奎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老子说了你又不信,那你问个屁!”
“……”毛发禄被噎了一下,随即讪笑起来,“班长,你怕是……自己也不知道吧?”
“我说小毛头……”罗大奎终于扭过头,虎着脸瞪他,“你刚补到班里的时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这才当了两年兵,嘴皮子怎么碎得跟巷口唠闲的老娘们似的?哪来这么多问题?”
“班长,我这不是心里没底嘛!”毛发禄紧了紧肩上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行李包带子,“在班德拉斯谷才歇了两天脚,就一头扎进这不见人烟的鬼地方。说是要打西班牙人的大城镇,可这钻山沟的架势,哪像是去攻城?倒像是……”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咱们后路就留了三四百人,万一西班牙大军从海边抄了咱们后路,咱们这三千人可不就困在这山沟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不是被人瓮中捉鳖?想想都怵得慌,到时候跑都跑不脱。”
“怎么?”罗大奎猛地停下脚步,斜眼睨着他,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想当逃兵?要是敢临阵脱逃,老子一刀给你捅个透心凉!”
“……”毛发禄闻言,脸上立时露出一丝苦笑,“班长,跟你说个话真较劲!我毛发禄是那种怂包软蛋吗?我就是……就是琢磨琢磨。这话你可不能乱说,让连长听见,我又得去扫茅厕了、罚体训了!”
“你才较劲呢!”罗大奎没好气地在他那顶略显宽大的头盔上拍了一巴掌,发出“哐”一声轻响,“大军动向,后路安排,那是总指挥部的长官们该操心的事!你一个小兵崽子,瞎琢磨什么?要不这总指挥官让你来当?”
“我哪成呀!”毛发禄缩了缩脖子,伸手将罗大奎打歪了的头盔扶正,“咱们新华军想要当军官,那可是要考学的!就我这样子,只认了几百个字的,连报纸上一条新闻都读不完整的,哪里能当总指挥!”
“夯货,那你还这般废话连天!”罗大奎笑骂道:“咱们当兵的,想那么多干嘛?长官让我们打哪里,咱们端着枪跟着冲就是了。像你一样整天想东想西,仗还没打,自己先愁死,也不嫌累!”
“班长,我记得咱们陆军的莫长官有一次在训话时,曾说过一句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毛发禄笑着说道:“你看,我整天想着长官才会考虑的大事,这就说明我是一个好兵,比你这个班长可强多了!”
“呸!”罗大奎鄙夷地啐了一口,“那为啥老子是班长,你还是个上等兵?吹牛谁不会?”
“……”毛发禄顿时语塞,憋了半天才悻悻道:“那……那不是你比我早吃一年军粮嘛……论资排辈……”
“狗屁资历!军中技能,射击、拼刺、土工作业、队列内务,你哪样比老子强?”罗大奎得意地扬起下巴,“在咱们新华军,靠的是真本事!不是耍嘴皮子……”
“班长,连长过来了!”旁边一名老兵突然低声提醒。
“……”罗大奎闻言,立时扭头朝后张望,见连长唐小虎正沿着行军队伍一侧快步走来,立时敛了笑容,挺直了腰板,“全体都有,注意队形,不要掉队!”
唐小虎经过三班时,目光如刀锋般掠过,尤其在罗大奎和毛发禄脸上停顿了一瞬。
“保持安静!注意警戒两侧山林!”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脚步未停,径直朝着队伍最前端的营指挥部方向小跑而去。
他的出现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三班士兵们私下的小声议论,行军队列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机械而沉重的脚步声和山谷永恒的风声水声。
罗大奎缩了缩脖子,狠狠瞪了毛发禄一眼,用口型无声地骂了句“狗日的话多”。
毛发禄心虚地低下头,下意识地将肩上的燧发枪握得更紧,目光警惕地投向道路两侧那幽深莫测、仿佛隐藏着无数眼睛的密林。
唐小虎赶到队首,与营长和几名哨探汇合。
他们围着一张简陋的、用铅笔匆匆绘制的草图,低声而急促地交换着信息。
“前面五里,山谷开阔处,有一个中等规模的庄园,西班牙向导说叫‘马斯科塔’。”
哨探队长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有炊烟,有守卫,估摸有十几人样子,还有数十名印第安奴工,装备火绳枪和刀剑。……庄园里有不少牲畜和粮仓。”
营长李成点了点头,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
“清理掉!动作要快,要干净。不能放跑一个人,不能点起一堆烽火。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这片山岭,在西班牙人还在琢磨我们是否仍旧像十年前那般侵扰沿海港口城镇时,就把刀尖抵在他们柔软的腹心所在!”
命令被迅速地传递下去。
整个先头营的行军节奏陡然一变,原本相对松散的队形迅速收拢,士兵们脸上的疲惫被一种临战前的紧绷所取代。
火枪上的防潮布被取下,刺刀卡榫发出细微而整齐的“咔哒”声。
一个排的精锐悄无声息地脱离主力,借着林木的掩护,向那座毫无防备的庄园包抄过去。
罗大奎的班也在其中,毛发禄此刻紧闭着嘴,呼吸粗重,眼中之前的嬉闹一扫而空,只剩下全神贯注的警惕。
大约半个小时后,前方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信号,那是尖兵事先约定好的“清除完毕”的暗号。
没有枪声,也没有烟火,一座西班牙庄园被新华军悄然夺下。
当主力部队沉默地穿过庄园时,只见十几名西班牙武装护卫和庄园主已被捆缚在一旁,嘴被堵住,眼中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粮仓大门洞开,里面成袋的玉米和小麦被迅速搬出,由后勤骡马队驮运上路。
几头猪羊被就地宰杀,分割后开始煮食,准备分发给各连队。
十几匹马骡则被悉数征用,尽数充为辎重载具。
没有欢呼,也没有庆祝,只有高效而冷酷的收割。
这座庄园就被新华军无声无息地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队伍再次开拔,继续向深山挺进。
罗大奎走过毛发禄身边时,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夯货,听到营部传令兵和连长说的话了吧?现在知道咱们要去哪儿,要干嘛了吧?”
毛发禄咽了口唾沫,看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被崇山峻岭包围的幽深谷道,又回头望了望那座迅速被甩在身后渐渐隐没在山雾中的寂静庄园,喃喃道:“班长,咱们……咱们这是要去打那个新加利西亚省的首府,叫什么……什么瓜的(瓜达拉哈拉)?”
“管它什么瓜,咱们过去就将它砸个稀巴烂!”罗大奎哼了一声,“打下那里,西班牙人的援兵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到时候……”
他脸上露出一丝狡黠而残酷的笑容,“……就有他们好瞧的了。”
“那可是个省府啊!万一那个什么瓜不好砸呢?”毛发禄下意识地较起劲来。
“屁的省府!”罗大奎不屑地嗤笑,“就一个几千人的镇子,能有多少守军?你没听刚才那个吓得尿裤子的西班牙庄园主招供嘛,那破城连堵像样的城墙都没有,就一圈破烂木栅栏!咱们这几门炮拉过去,一顿猛轰,就能给它开了瓢!”
“……”毛发禄闻言,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将肩上的枪和身后的背包再次紧了紧。
他娘的,要是真能打破一个西班牙人的省城,那里面的好东西……
这下可真是要发大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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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5章 烽烟(三)
“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攻占萨卡特卡斯银矿,直击西班牙人的痛点,从而以最快速度结束这场战争?”
班德拉斯谷已经成了新洲军的后勤补给基地,小镇里的教堂也成了驻军的指挥部,空旷的殿堂里弥漫着旧木、烛蜡与皮革、枪油混合的奇特气味。
圣母玛利亚的雕像被小心地移至墙角,用厚布遮盖,仿佛不忍目睹这神圣之地的转变。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摊开在橡木祭坛上巨大墨西哥地图,边缘因反复折叠泛着毛边,墨色标记旁还留着前几任参谋的铅笔批注。
新洲陆军部部长、远征军副总司令莫天海拿着放大镜,身体前倾,对着地图看了许久。
终于,他粗壮的手指重重地戳在墨西哥中部高原的一个点上,那个点的名字仿佛在地图上跃然而出——萨卡特卡斯。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的副手--陆军总参谋长周伟峰少将。
“怎么,你想临时更改总体作战计划?”周伟峰眉头皱了起来。
“当然不是。”莫天海笑了笑,“我只是在评估一种可能性,一种或许能让我们用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战果的可能性。萨卡特卡斯是西班牙目前最大的银矿,在波托西银矿日渐枯竭的情况下,它的年产量几乎占了西属美洲白银总产量的一半,对西班牙王国来说,可以算是它的命根子。”
“若是,咱们一举攻占这座银矿,等于掐住了马德里宫廷的咽喉,足以引发其全球殖民体系的金融地震,说不定可以大大加速战争的进程,逼迫西班牙人迅速坐到谈判桌前,接受我们的条件。”
“可问题是,攻占萨卡特卡斯银矿困难超乎想象!”周伟峰神情凝重地提醒道,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从海岸线向内陆快速划动,勾勒出一条漫长而艰险的路径,“这座银矿深处内陆,距离海岸超过三百六十公里,而且还要翻越崎岖的西马特雷山脉,穿越无数峡谷和隘口,一路杀过去,困难超乎想象。”
他直视着莫天海,语气严峻:“我们的补给线会被拉伸到一个极其危险的长度。行军路线一旦暴露,西班牙人甚至不需要与我们正面决战,他们只要派出骑兵不断骚扰、切断我们的补给,再利用熟悉地形的民兵在隘口节节阻击,就能极大地迟滞和消耗我们。”
“稍有不慎,远征军主力便可能深陷内陆,后勤断绝,进而遭到西班牙守军与地方民兵的四面合围,那将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周伟峰顿了顿,强调道:“除非,我们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既能组成强大的突击矛头,又能保障漫长的后路和沿线补给站的安全。但我们……没有。”
“若是我们再次进行第二轮军事动员,将兵力扩充至一万人,一路平推过去呢?”莫天海问道。
“若是我们有一万兵力,那还打什么萨卡特卡斯银矿?”周伟峰闻言,笑着说道:“我们还不如直接集结所有军力,一路平推过去,攻占墨西哥城,岂不是对西班牙人更具震慑力?”
“哈哈……”莫天海大笑起来,洪亮的笑声在教堂空旷的穹顶下回荡,“老周,你这话说得还真是霸气十足。你觉得咱们有一万军力,便能轻松横扫整个西属美洲?”
“不然呢?”周伟峰嘴角带着几分不屑,“就西属美洲那点军事底子,哪里是咱们军队的对手!毫不夸张地说,就凭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三千兵力,要是不考虑后勤补给的限制,不仅能打穿整个美洲,即便正面遭遇数倍于己的西班牙殖民军,也有战而胜之的把握。”
他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
经过多年缜密的商业渗透和情报搜集,军部早已将西属美洲的军事虚实摸得一清二楚。
这个时期,西属美洲的军事力量并非一个庞大、统一的常备军体系,而是一个以少数西班牙正规军为核心、以数量更多但战力参差不齐的地方民兵为主体、并严重依赖堡垒防御体系的复合型结构。
因为,西班牙殖民军的核心任务是对内维持殖民统治、镇压土著叛乱,对外防御海盗、私掠船以及其他欧洲国家可能发起的沿海袭击,根本不是为了与一个同等量级的近代化陆军进行大规模内陆野战而准备的。
在整个幅员辽阔的新西班牙总督区(墨西哥及中美洲、加勒比岛屿),由西班牙本土直接派遣和长期驻守的王室主力军团数量屈指可数,总兵力据信仅有一千二百至一千五百人。
然后,再加上地方征召的殖民军,兵力大概在三千到三千五百人。
这些珍贵的兵力被像撒胡椒面一样部署在最具战略意义的节点:维拉克鲁斯、哈瓦那、卡塔赫纳等主要贸易港口和要塞。
这些地方是宝船舰队的集结点和必经之路,也是防御重点。
除此之外,还有部分主力军团被部署于边境要塞,特别是墨西哥北部与桀骜不驯的印第安部落接壤的地区。
在该地区,西班牙建有一系列要塞,驻有少量正规骑兵和火枪兵,以压制和震慑当地的印第安人。
偌大的总督区领地,仅凭这四五千余正规军是根本无法应对诸多军事冲突的,于是西班牙便建立了数量更为庞大的民兵体系。
殖民地的民兵是由所有身体健全的男性公民--当然,主要是西班牙裔白人(半岛人和克里奥人),也包括梅斯蒂索人、穆拉托人甚至一些被信任的黑人--组成的义务兵役力量。
这些民兵总数理论上可达数万,但分散在各个城镇港口,训练、装备和士气千差万别。
他们跟新洲民兵一样,平日务农、经商或从事手工业,仅在威胁临近时才被紧急征召,其战斗意志和持久作战能力与职业军队相去甚远,更擅长的是保卫家乡而非野外机动作战。
至于西班牙军队的武器装备,通常会大大落后于欧洲本土,大部分士兵仍在使用老式的火绳枪,燧发枪的普及率很低,诸如长矛、刀剑之类的冷兵器仍占重要地位。
野战炮兵则更为稀缺,几乎不存在,毕竟,与武器更为落后,也没有什么坚固防御工事的印第安部落作战,哪里需要用到火炮这种大杀器。
唯一需要警惕的是,西班牙殖民军中拥有相当规模的骑兵,尤其是在墨西哥内陆开阔地区。
这些骑兵对缺乏马匹的军队军步兵而言,在侦察、机动和战场冲击方面构成一定的威胁。
因此,墨西哥殖民领地的军事力量,是一头虚胖的“要塞巨兽”,它强大到足以统治一片广袤的大陆,但其肌肉(机动野战军团)却相对孱弱,依赖于坚固的甲壳(要塞或堡垒)和庞大的体型(数量众多的民兵力量)。
而军队在开战初期,就是要利用西班牙人战备不足,且军力分散的弱点,打它个出其不意,占领几座极具象征意义的大城重埠,并相机歼灭西班牙殖民军有生力量,为后期作战奠定先手优势。
尽管西属美洲军力废弛,战斗力不高,一旦开战,军队很有信心将其击败,但中枢政府最终做出对西班牙王国宣战的决定,却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论和博弈。
以财政、民政、移民、卫教等部门为首的“稳健派”,对西属美洲殖民地地发起一场战争皆持强烈的保留甚至反对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