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Mac，”约翰·卢卡斯不知何时蹲到了一旁，声音干哑像砂纸互磨，“记者……在等你。”他看着麦迪汗湿球衣下那即使在疲惫状态下依旧线条分明却微微颤抖的臂膀，把后半句“要不就说你太累了”彻底咽了回去。
他太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骄傲——那是属于三届FMVP、两届背靠背MVP的脊梁，就算折断了，也得自己挺着走出去。
麦迪没吭声，用那条白毛巾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仿佛要将那份狼狈连皮带肉擦掉。
他撑着墙壁，腿部肌肉传来清晰强烈的排斥信号，最终仍是牙关一咬，腰腹核心猛地发力，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劲摇晃着站了起来。
那身沾满汗渍的1号战袍死死扒在背上，钩勒出每一寸在极限榨取后兀自紧绷、却又摇摇欲坠的肌肉轮廓。
通往赛后发布厅的通道不长，灯光亮得刺眼。
里面已经挤满了人，长枪短炮的镜头像一群饥饿的、嗅到血腥味的秃鹫，随着他推开门的动作，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镁光灯瞬间连成白色的光幕，刺得他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空气里的沉闷被一种兴奋的嗡嗡议论取代。
他在卢卡斯身旁落座，冰冷的椅面也无法驱散体内那团燃烧殆尽的灰烬所带来的沉重寒意。卢卡斯脸上的灰败显而易见，嘴唇微微发颤地念着稿子：“我们……战斗至最后一息……无可否认陆远教练的战术调整和尼克斯的执行力更胜一筹……”
这些公式化的声音嗡嗡响着，隔着层黏糊的薄膜传入麦迪耳中。
他低垂着头，视线无神地固定在面前水杯边缘一圈细碎的反光斑点上。
输球的重压像一块冰冷坚硬的生铁，死死地堵在喉咙和胸膛之间。
每一次无意识的细微咳嗽或吸气动作，都牵扯着腰腹深处一阵阵尖锐的酸麻——那是身体被反复碾压过极限后发出的最真切的哀鸣。
“T-Mac！”前方记者中气十足的呼唤穿透了麻木，“今晚你倾尽全力轰下47分9篮板7助攻！更不可思议的是整个系列赛五场下来……”他的声音因激动拔高了几乎一个八度，甚至挥舞了一下手里的速记本，“场均39分，9.8篮板，6.8助攻！上帝！这真的是非人类所能为！尤其在你亲手缔造的公牛第三王朝之后，却在克利夫兰遭遇这样残酷的结局……你如何评价自己这轮堪称逆天的个人表现？它和胜利似乎形成了无比尖锐的矛盾！”
问题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扔进了死水里。
台下的闪光灯再次骤然加剧，咔嚓声密集得令人窒息。
麦迪的脊椎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深邃的眸子里沉淀着化不开的浓重疲惫，但更深处，被强行唤起的、某种属于王者的骄傲与不甘如同被浇上烈酒的余烬，暗火未熄。
他的目光扫过那个慷慨激昂的记者，没有在那个焦点停留太久，而是无意义地划过后排一大片模糊的、闪动着无数镜头的黑潮。
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张，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心力才挤出来：
“老子……他妈的……”他顿住了，似乎在搜寻一个更准确、更符合他过往荣光的词，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式的疲惫，只剩下赤裸裸的、被现实碾碎的遗憾，“……就是没法子在最后把这该死的球赛给赢了！”
“我……”他顿住了，似乎想找到一个不那么刺耳的词，最终放弃了，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被耗尽的、真实的懊丧，“就是没能赢下来。”
几个单词耗尽他仅剩的气力。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水，冰冷的水滑过灼热的喉管带来短暂的刺激，却也压不住那股从胃里泛起的恶心感，只能用力抿紧了嘴，把翻涌的感觉强压下去。
台下的记者们面面相觑，短暂的安静被更多的嘈杂取代。
有人举手想再问，场边骑士新闻官员赶紧出来打圆场：“下一个问题……”
尼克斯的赛后发布会完全是另一种天地。
还没进场，就能听见里面传来肆无忌惮的说笑声和拍打身体的声音，那是胜利者特有的、精力过剩的气息。
门被推开，西装笔挺的陆远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狼王加内特，年轻的闪电侠韦德，还有老将史蒂夫·科尔等人。
他们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兴奋，加内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和旁边的科尔撞着肩膀低声说着什么笑话。
陆远在台前站定，微笑着示意众人安静：“一场精彩的团队胜利，仅此而已。”他刻意把“团队”两个字咬得很重，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我们的年轻球员展现了大心脏，”他目光扫过韦德和科沃尔，“老将的经验在关键时候稳住了局势，”他看向科尔和坐在旁边的尤因，“KG就是我们的定海神针……每个人的付出都不可或缺。””
记者们显然做足了功课：“陆教练！我们都知道您亲手打磨过特雷西·麦克格雷迪整整四年，看着他拿了三个冠军捧回三座FMVP奖杯！现在您却用整个球队做局，几乎耗尽了他每一滴油将他淘汰！可他在这个系列赛里打出了39+10+7的史上罕见数据！您这种团队篮球的胜利，是否恰恰说明……即使是巅峰期的陆远战术体系，也无法真正困住一个被逼迫到极点的麦迪？！”
问题辛辣至极，带着毫不掩饰的矛盾与挑衅。加内特嘴角的笑容瞬间绷紧消失，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韦德兴奋的神采也黯淡下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防守时被麦迪强吃而撞击到的胸口，紧紧抿着嘴。整个尼克斯阵营的氛围肉眼可见地冻结了刹那。
加内特嘴角咧开的笑容淡了一瞬，微微皱了下眉。韦德也收敛了轻松的表情，抿着嘴。整个尼克斯阵营的气氛都微妙地凝结了瞬间。
陆远没有立刻开口。他微微侧了下头，似乎在认真倾听，又像是透过喧闹的现场在审视刚刚结束的那四十八分钟绞杀。
短暂的静默，是暴风之前的酝酿。
陆远没有闪避，目光坦荡地迎向提问记者，开口的声音比之前更低沉，更沉缓，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重量：“如果你说的‘困住’……是指把他变成一个场均15分、篮板被碾压、传球被封死的体系零件……那么，是的。”他坦然地点了下头，“在这个系列赛里，我没有做到。不仅仅是我，”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扫过全场，“我想，整个地球上的所有教练，在2003年的东海岸季后赛上，面对一个被点燃成这种状态的T-Mac……”他做了一个无法言语的手势，“……没有人能够做到。”
这番话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台下瞬间炸开了。
无数的议论嗡响！陆远竟然在如此场合，对自己亲手“抛弃”又亲手淘汰的王牌，流露出一种近乎“无能为力”的敬畏？
连加内特都愕然地扭过头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相处了两年的主帅。
陆远没有理会台下的汹涌，他的声音稍稍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深沉的笃定：“特雷西·麦克格雷迪，是我执教生涯至今，倾注心血最多，也让我感到挑战最大、敬畏最深的球员——没有之一。”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舌尖慎重地掂量着每一个描述他这位昔日核心的辞藻，“他身上那种……近乎蛮荒的、不属于规则范畴的天赋和强韧到不可思议的核心力量，你们在这五场比赛里，在过去的四年芝加哥岁月里，应该都看得真真切切。这五场比赛，是他用燃烧生命的方式，打出来的、篮球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个人表演之一！”
“等等！陆教练！”《纽约邮报》的王牌体育记者“大嘴”伯尼·霍夫曼猛地站起来，肥胖的脸涨得发红，声音拔尖儿几乎破音，“您的意思是，即便他率领的球队被我们无情淘汰，您依然认为他比我们这支胜利之师还要……伟大？！”
“我说得不够明确吗？”陆远的目光如同冰锥般定在那张激动到变形的脸上，“这是对力量本身的赞美，无关胜负的功利结果。团队的勋章，与孤胆英雄的绝世光芒，本就是同一面奖牌截然不同也相互映衬的两面。”他的语调解缓下来，却愈发显得斩钉截铁，目光扫过全场，带着某种穿透时间的凝重，“我错过了和八十年代末和整个90年代与那个身穿23号红白战衣的身影同场竞技的黄金时代。那是所有篮球人和所有梦想的终极遗憾，一个无法填补的空白。”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异常清晰和凝重，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珠，用力地砸在寂静的发布会现场：
“但从1997年他来到杜克，从2000年他踏进联合中心球馆的新秀季，从我看着他摘下第一枚总冠军戒指直到他戴上第三枚FMVP戒指的那一刻，”陆远的眼神投向虚空，似乎在回忆某个定格画面，“再到这个系列赛里，他穿着1号蓝色骑士球衣，带着绝望却又迸发出更刺眼白热的光芒，一次次扛着整个克利夫兰撞向尼克斯铁壁的每一个回合……”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目光炯炯如同燃起冰冷的火焰，直视刚才提问的霍夫曼，也穿透了所有人内心的质疑屏障，“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说：在刚刚过去的这五场鏖战里！在克里夫兰速贷中心这块地板上！就在我们的对面！那个将胜负完全扛于一身、无视身体告警极限、不断挑战甚至试图超越我们这支团队极限的特雷西·麦克格雷迪……”陆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他以一种几乎偏执的、燃烧自身的形态，攀登到了我认为目前这个联盟所能企及的最高峰！——他无限迫近了我们心中那个关于篮球之神、关于迈克尔·乔丹的定义！至少在此时此刻，在2003年的这个残酷舞台之上，如果非要在这个联盟里找到一个能定义乔丹般光芒的人！”陆远的声音如同金石撞击，“他就是克利夫兰的特雷西·麦克格雷迪！”
“上帝啊！”
“他真的说了？！”
“乔丹？！我的天！他把那个名字和麦迪放在了一起？！”
“这太……”台下轰然沸腾！抽气声、失声的惊呼、难以置信的低喃混杂成一片。
疯狂闪烁的镁光灯彻底淹没了讲台，记者席瞬间变成了躁动的海洋，无数只握着笔的手在剧烈颤抖。
乔丹？那个只存在于集锦、传说和录像带中几乎被神圣化的名字？
陆远，这个亲手终结了麦迪王朝梦想的男人，此刻竟然将这个至高无上的冠冕，毫无保留地加冕给了那个刚刚被他亲手用团队沙袋战术压垮的昔日弟子。
“疯了……疯了……”有记者在速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却抖得画出了锯齿线。
加内特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主帅的眼神从惊愕到恍惚，再到一种沉甸甸的领悟和敬佩——那份每晚缠绕自己、几乎撕碎自己防守体系的恐怖压力，此刻被赋予了一种历史级的意义。
韦德则用力握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麦迪那个快如魅影却又势如奔雷的第一步突破的画面再次撕裂他的神经，那种无力感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又转化为一种诡异的认同。
“我知道这种说法需要更多的伟绩、更多的冠军戒去背书！”陆远的声音如同洪钟，压下现场的嘈杂喧嚣，“但冰冷的数据本身不会说谎！那串数据的背后，是他凭借自己的意志，硬是扛起了整个城市的绝望期望与我们这支军队对抗的最后荣光！”他锋利的眼神如同刀子扫过所有试图反驳的面孔，“如果我们，作为胜利者的我们，都不能正视并承认这种等级的伟大表演，不能给它以最纯粹也最由衷的敬畏！那我们所获得的这场所谓的胜利，其真正的价值与厚度，又能在什么地方得以彰显？！”
掷地有声的反问让整个发布会现场陷入了一种失语的震撼。
当发布会结束时，“大嘴”霍夫曼采访本扉页上用巨大的惊叹字体写下了陆远最终被引燃的预言：“他定义了纽约的黄金时代，此刻，他正试图用燃烧的自己重塑联盟关于个人极限的定义。”而陆远离开前的最后一瞥里，带着一种铸剑师看见自己亲手锻造的神剑在他人手中绽放绝世锋芒时的复杂心绪。
无论如何，比赛已经结束了。
引擎低沉地轰鸣着，驱散了速贷中心停车场最后一点喧嚣的热气。
麦迪靠在驾驶座的皮革靠背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
关上车门那一声闷响，像给整个世界按下了静音键。
克利夫兰五月的夜风带着凉意，丝丝缕缕地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拂过他洗完澡之后重新汗湿又冷却的鬓角，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肋下那种深入骨髓的酸胀。
他摸出钥匙拧动点火开关，仪表盘亮起幽幽的蓝光，指针跳动。
方向盘握在手里，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又硬又冷。
他没什么目的地，只是本能地把车慢慢开出来，滑过空旷寂静的车道，融入城市沉睡的脉络。
那些几个小时前还挤满狂热球迷、被喧嚣口号点燃的街道，此刻只剩下路灯惨白的光晕，和被风吹着打旋儿的纸片垃圾。
速贷中心巨大的阴影在后视镜里渐渐后退、缩小，最终被其他黑色的楼影吞没，像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退入黑暗。
车厢里死一样的安静。
只有空调沉闷的嘶嘶声，和他自己还未能平复下来的、沉重得像破风箱似的喘息交织着。
一种巨大的空洞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手脚都发软发沉。脑子里嗡嗡作响，回放的不是那些精彩的突破、干拔或者暴扣，而是最后那个绝望出手后篮球划出的轨迹——那么短，那么轻飘飘地砸在篮筐前沿，然后被KG轻而易举地收进怀里的画面。
还有比赛结束时，观众席上那一刻死寂般的寂静，混合着零星、压抑不住的啜泣……太清晰了。
他喉咙里挤出一声模糊的咒骂，抬手狠狠揉了揉剧痛的额角。
指腹擦过皮肤，能清晰摸到汗水干涸后留下的细小盐粒。
累，累到想把自己彻底焊死在这张座椅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
副驾驶座前那个小小的储物格，像个沉默的提示者。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按开了盖子。里面散乱地塞着几张车辆保险单，几张不知什么时候丢进去的过期停车票，几张球队发的快餐优惠券……还有一小叠折了几折、但依然崭新的A4纸。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赛后更衣室里，那个总爱摆弄电脑的小个子录像分析师匆匆忙忙塞给他的，说什么“这是您的数据汇总，T-Mac”。
当时他只觉得烦，看都没看就直接塞进了这里。
现在，这叠纸静静地躺在一堆杂物上面，显得特别突兀，特别……扎眼。
麦迪的手指悬停了一秒钟，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最后还是慢腾腾地，带着点认命似的迟疑，把那几张冰冷的、带着一股新打印出来的油墨味道的纸抽了出来。
展开。车内光线很暗，只有仪表盘的微弱蓝光，和偶尔滑过挡风玻璃的、外面路灯投进来的一明一暗的光影。
他眯起疲惫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努力去分辨那些在灰暗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的黑色小字：
指尖的冰凉触感让他在昏暗的车厢灯光下停顿了一下。
那几张纸的重量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重。
他展开它们，借着方向盘上方仪表的微弱蓝光和窗外偶尔掠过的街灯光芒，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到那些冰冷的黑色符号上：
Game 1: 36 Pts | 11 Reb | 7 Ast | 2 Stl | 1 Blk
Game 2: 47 Pts | 12 Reb | 5 Ast | 3 Blk
......
Game 5: 48 Pts | 10 Reb | 6 Ast | 40% FG | 5 TO
SERIES: 39.0 Pts | 9.8 Reb | 6.8 Ast | 48% FG | 35% 3PT | 4.0 TO
“39.0……9.8……6.8……”
一股无法言喻的憋屈和愤怒猛地顶上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按在胸口。
他几乎能清楚地“看”到那五场比赛里的每一个瞬间——永远无处不在的教练，坐在对面的教练席上，永远平静得像个旁观者，指挥着他麾下的那群狼，不知疲倦地奔跑、轮转、夹击。
每一次自己好不容易杀到底角，总有两双、三双手臂像铁栅栏一样竖起来。
每一次强行突破，都像一头撞进塞满了沙袋的墙壁。
虽然无法阻止他得分，但是他好像一直都处在教练精心布置的那张大网中！
麦迪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将那几页薄薄的纸张边缘捏得发皱、变形，发出细微的、令人烦躁的“嘎吱”声。
这漂亮的数据算什么？
是他的无能证明书吗？
是教练用来鞭笞他的证据吗？
他用尽了油箱里最后一滴油，打出了近乎疯狂的个人表演，最后换来的就是对方教练席上那意料之中的点头？
换来速贷中心死寂的空气，和队友们垂头丧气的背影？
他紧紧攥着那几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死白，骨节根根分明地凸出来。
这上面冷冰冰的数字背后，是每一次肌肉撕裂般的撞击，是每一次极限后更深沉灼烧的无力感，是看到对手在自己投丢后捡到篮板时那毫无波澜的脸……还有对面教练席上那个男人！他平静深邃的眼睛透过喧嚣的赛场，仿佛能看穿你下一步的落点，每一个暂停回来针对性变阵都像提前埋好的钉子，就等着你一脚踩下去！
他像在下一盘早已洞悉结局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