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孝心头先是茫然,随后有一股难言的情绪在胸膛中酝酿,其中还夹杂着对康君立的杀机。
只是如今的他也不再是当年的他,坐镇西南四年,喜怒哀乐已经不会随意地出现在他的脸上。
“请节哀。”
李存孝没有多言,照虎和普行的话提醒了他,无暇再过问其他,强大的元神之力席卷全城,寻找着镖局中人的气息。
片刻之后,他释然地松了一口气,朝着三人点点头,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德正三人呆若木鸡,连哀伤的情绪都被冲淡了。
“方才,你看清了吗?”
“没有。”
“没有。”
“.”
“李存孝七年前还是黄庭对吧?”
“是。”
“玄关境界虽然能飞行,但无法做到这种穿梭虚空似的事情对吧?”
“你也是玄关,还来问我?”
“反正我做不到。”
三人再度沉默,片刻后,白香山苦笑着开口:
“看来,李存孝的际遇和天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惊人。”
“但不管怎么说,宋州的危机算是解决了。”
他说着挥挥手,守门的士兵迟疑了下,方才大声呼喊,城门吊桥徐徐下放。
李光义带着几十骑,缓缓入城,将“李”字大旗插在了城头。
李节度,不,宋王在这一日,回到了他熟悉的故土。
兴善坊,飞虎镖局。
冷清。
寂静。
曾经人流如织的大街,宋州城首屈一指的繁华所在,如今却是只有遍地无人清扫的落叶,和或灰黑或暗红的零星血迹,从街面一直延伸到小巷里。
镖局,依靠商贸而生。
可战争年月,谁还敢做生意?无论遇到兵遇到匪,都是人财两空的结局。
没有行商,就无所谓押镖,趟子手们也就无以为生。
而连绵不绝的战乱,又迫使这些底层的武夫要么用自己的命来挣命,要么流亡逃窜,一次又一次地去追求短暂如幻梦般的和平,然后再次被打破,再次流亡。
如此反复,直到有一次输给战争降临的速度,迎来死亡。
飞虎镖局,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没落了。
“吱呀~”
侧门打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少女走了出来,她拿着扫帚,认真地清扫着镖局门前的落叶。
欻欻。
竹枝扫过破碎砖石的声音如此醒目,周围那些破败的商铺里,顿时有一双双虎狼似的眼睛将视线投注出来。
“雀儿”,一声呼唤,镖局的侧门中,有一个年纪更大些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
她穿着僧袍,手提长剑,犀利的目光好似冷锋,扫过街道四周,一时间周围视线中的贪婪饥渴很快变成了畏惧。
“是张家那个女尼姑.”
“虎倒威犹在,一个镖局里面,四个黄庭好手.咱们惹不起。”
“真奇怪,趟子手都跑光了,镖局还留在这干嘛?”
“还是换个目标吧,听说大秦军队就要来了,换一家下手,得手了咱们就跑.”
一阵窸窸窣窣声,片刻之后,街道重回安静。
张月鹭微微松了一口气。
七年之前,她还是筋肉境界,得益于李存孝留下的丹药和天鼓寺的照拂,自身努力之下,如今也是脏腑小成。
在当下的宋州城,也算个好手。威慑下城中趁乱起势的帮派,还有和流民一同混入城中的逃兵,不成问题。
不过一般而言,只要了解飞虎镖局的实力和背景,只要不是亡命徒,大都不敢来招惹。
第五境真形不出,四境黄庭就算是高手了。而更上的六境七境高手,都是天鼓寺、会善寺和府衙的人。
“李三郎的馈赠,过了这么多年,都还未用尽”
张月鹭脑海中浮现出当初那个相貌凶狠的少年,一时间有些恍惚,连妹妹的呼喊都不曾入耳。
七年过去了,当年的天骄俊杰如今又是什么境界?
听说大秦换了新皇帝,华阴县就在京畿,有没有受到波及?
“.三姐?三姐!”
张雀儿微微提高了声量,张月鹭这才从回忆中惊醒,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妹妹,心里百味杂陈。
“一转眼雀儿也长大了,说真的,姐姐忽然有些怀念你当初的顽皮。”
“那时候还小,不懂事。”
张雀儿笑了笑,神情中却看不出幼时的活泼。
战争的恐怖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张力士再怎么勉力遮挡,也终究会有阴影穿过缝隙。
饥荒、疫病、混乱.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是很难维持无忧无虑的天真。
李存孝就站在姐妹俩身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只通过两人的神情语态,还有身上的穿着,他大概都能猜到镖局众人这些年过的如何。
不会太差,但也不会太好。
一种近乡情怯的情绪浮上心头,明明门槛就在那里,他却忽然有些不敢踏进去。
一个人,只有对毫不相干的人,或者只有利益想干的人,才能淡然处之。
就像长孙辅这些权贵,再怎么投资下注,终究是为了他们自己和其背后的家族。
李存孝笑脸相迎称兄道弟,但即使这些人下一刻就死在他面前,他的情绪也不会有半分波动。
文州和抚州的百姓感激他的仁政,但假如有一天自己为了练兵加税,引起怨怼,他也只会一边出面安抚,一边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因为李存孝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是背负天命民心的救世主,他只是尽力改善百姓的生活,能做多少算多少。
只要对方切切实实受到了益处,处境没有比以前更糟糕,他就问心无愧。
可飞虎镖局不同。
虽然只有短短一两年,但李存孝最弱小、情绪最为丰富的一段时光都在这里度过。
而离开宋州之后,面对京畿的动荡和诡谲,他的心逐渐变得冷硬,除了弟弟、妻子、契此师父等寥寥几个人,已经很少人能够引动他的情绪。
此时站在飞虎镖局的门口,望着那块陈旧的牌匾,尘封的记忆中好似有光芒如潮水般推开。
和秦羽耍弄石锁,在校场汗水淋漓地打熬气力;
和石铁赶路走镖,深夜中篝火旁的酒气和笑意;
还有嬉笑怒骂的崔家兄弟,带着小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张家姐妹,还有
“啪”。
即将合拢的侧门忽然被一只手掌抓住,张月鹭瞳孔一缩,右手将懵懂的妹妹往后推,左手剑已然出鞘如流星,向着不速之客刺去。
同时,丹田震荡,口中呼喝:
“爹!!!!”
方才她明明仔细观察过,附近没有别人,此人突然出现,境界必然在她之上,不是脏腑圆满,就是黄庭。
宋州轮番大战,城中高手折了不少,城外不少残兵败将趁乱混入,镖局这段时间都遇到三四次了。
好在除了父亲张力士,大师兄石铁和崔家两位师伯近几年也陆续突破黄庭。
合四位黄庭高手,定能将来犯之敌.
“师妹,是我。”
一股柔和的力量从剑尖传达到掌心,惯性带动下,张月鹭左手长剑直接原路返回鞘中。
手掌将侧门推开,一个身穿华丽甲胄、好似天王神将般的青年身影映入眼帘。
“阁下.不,你是,你是.”
“我是李三郎。”
张月鹭的大脑一片空白,记忆中的李三郎缓缓和眼前之人的身影重叠,却总有那么些参差不齐。
“月儿!”
一声怒喝响起,四道身影直接飞檐走壁而来,不同的真气光芒亮成一片。
刀气枪芒迫近三尺之地,忽然毫无征兆地消散,崔家兄弟和石铁只觉得身体一沉,真气顿时像是被锁住了一样。
张力士听到女儿的求救她最为心焦,冲得也最快,然而到了面前,他忽然觉得那个青年有些似曾相识。
青鸾甲的幻化之能发动,翠羽般的甲胄一片片翻转,化作一身素白圆领袍;
黑色的幞头上,一抹红色的抹额凭空勾勒。
鬓发斑白的中年人脚步忽然放慢,手中长刀的架势散乱,放大的瞳孔里是不断靠近的青年,缓缓张开的双臂.
李存孝上前,给了张力士一个结实的拥抱。
张力士那无措的手足顿住了。
当啷。
长刀落地,粗糙的双手攀住青年宽阔的背脊,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
“师父,您和师娘还好吗?虎子还好吗?”
“好,我们,好,都好三郎,你”
“.你回来了?”
李存孝轻轻松开胳膊,看着红了眼睛的石铁和崔家兄弟,无言中感受到一种宁静和安定。
他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我回来了。”
“陛下,李宋州来信,已经兵不血刃拿下宋州,请准调拨粮草,赈济灾民。”
“准了”,中军大帐中,李翼圣看着沙盘,闻言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