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呼吸顿止,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恐怕这局棋,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了。
【叁】
扶苏独自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各个行色匆匆,都有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或者想要回的家。只有他踽踽独行,茫然四顾,这天地虽大,却无他安身之所。
“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他不能回到毕之身边,因为会被对方发现异样。那么偌大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一个地方他可以去了。
扶苏无声地笑了笑,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鸣鸿本来一直在天空盘旋着,乐此不疲地追逐着那些无辜的麻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扶苏走远了,连忙扇着翅膀追了过去。
扶苏在复杂的城市中努力辨认着,最终走到了一栋熟悉的大楼前。大楼的玻璃门上映照出一个陌生人的身影。用这副身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扶苏总是有种不习惯的感觉。算了,就算再不习惯,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更何况,从来就没习惯过吧?他在这个世界苏醒以来,用的就一直不是自己的身体。
扶苏看着玻璃门上映照出来的面容——过长的刘海和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上斑驳的烧伤痕迹,跟以前相比已经完全换了副模样,他无奈地笑笑,旋即漠然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鸣鸿远远望见,便直接凭着记忆展翅朝上,往熟悉的窗口飞去。
扶苏出了电梯,站在一间公寓门口,从面前的地毯下方摸出备用钥匙。这里是当初他和胡亥一起住过的地方,虽然时间并不久。
当时毕之为他另外找了副身体,不料出现了排异反应,他休养了一段时间,没来得及跟胡亥打招呼。等他再回到这里时,胡亥已经不见踪影。
说来也是好笑,虽然身处现代社会,但依然会出现某次离别就成了永别的情况。扶苏拧动钥匙,推开大门,却敏锐地发现屋子里和上次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
了。许久没有人居住的霉味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幽的熏香味道。屋中窗明几净,曾经厚厚的灰尘也被人打扫干净。客厅的水晶灯都是开着的,桌上甚至还放着一套茶具,茶杯里的茶水还飘着热气。
这是……胡亥回来了?扶苏心中一喜,刚往屋里迈出一步,就听屋内传来一声质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这个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并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带着些许机械的质感。
扶苏不由得停下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穿着围裙的圆脸少年慢腾腾地从厨房走了出来。他的步伐也很奇怪,看上去有些僵硬,每动一下都微妙地停顿片刻,像是被人操控的木偶。
不过这个少年的脸,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扶苏的记忆力很好,只是微微回忆了一下就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孙朔?”“是,在下孙朔。”圆脸少年眨了眨眼,显然没料到这个擅自闯入者会知道他的
名字。
孙朔是他那个不省心的弟弟曾经的内侍,后来被他弟弟亲手杀掉,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扶苏一边思考着,一边喟然叹道:“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起的。”“大……大公子?”孙朔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但他的表情却依然很僵硬。也不
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但态度明显变得谦卑恭敬了许多,特意走过来从鞋柜里掏出拖鞋,服侍扶苏换上。
离得近了扶苏才发现,这圆脸少年虽然隐约还是原来孙朔所拥有的那张脸的模样,但他的皮肤是青白色的,就像是一具能说话、会动的僵尸,也不知是用什么方法才活下来的。不过扶苏并不关心这点,他在意的是孙朔既然在此,那胡亥呢?
正想开口询问,扶苏就听见屋内传来鸣鸿惊喜的鸣叫声和胡亥的欢笑声。
扶苏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挺好的,他这个弟弟平安就好。既然没出什么事,那他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扶苏忽然后悔自己太冲动了,应该先派鸣鸿来看看,不过现在走也来得及。
胡亥捧着鸣鸿走出房间时,正好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背对着他,此时正打算离开。那人换鞋的样子有些匆忙,又有些笨拙,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就像是对庶务一窍不通的皇兄,动手做事时总是很生疏。
胡亥先是瞄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孙朔,发现对方拘谨地半弓着腰、低着头,比起对他,态度更加恭敬。
除了他,还会有谁能让孙朔如此对待?还有鸣鸿失踪了这么久,忽然飞了回来,是谁带它回来的?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皇兄!”
听到胡亥的声音,扶苏的身影僵硬了一瞬间。“皇兄,你怎么才回来啊?”胡亥伸出手拉住扶苏,阻止了他想要离开的举动。“皇兄,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快来喝杯茶暖暖。”胡亥拉着扶苏走向餐桌,即
使看到了已经换了副身体,长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扶苏,他的态度也没有任何变化。不,准确地说是比之前更亲昵了。
扶苏低头看着胡亥拉着自己的手,有点儿怀疑是不是自己也失去了部分记忆,他和他这个弟弟有这么亲近吗?他记得他在现代苏醒之后,胡亥总是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心虚得不敢与他对视,走路时也谦恭地落后他半步……况且,隔着手套还能感觉到他的手凉?而且,胡亥这是早就知道他换了身体?怎么知道的?
胡亥拉着扶苏坐在餐桌前,拿了干净的茶具,殷勤地为他倒了一杯热茶,甚至还用手背试了试茶杯的温度,感觉正合适入口才递给了他。
扶苏看着自家弟弟,几乎怀疑他也被人换了身体。
胡亥也正看了过来,那双明亮的赤眸之中除了惊喜,竟浮动着一丝丝紧张。他在紧张什么?
扶苏垂了垂眼帘,与其说胡亥是真的与他亲近了,还不如说是演给某个人看的。这个房间里除了他和胡亥,也就只有孙朔了。
就在此时,胡亥开口吩咐道:“孙朔,去把那件披风拿来。”“诺。”孙朔低头应了一声,倒退着走进房间去取东西。
在离开孙朔视线的那一刹那,扶苏观察到胡亥明显地松了口气。怎么回事?扶苏挑了挑眉,用眼神询问着。
出大事了。胡亥抿了抿薄唇,颓然地闭了闭双眼。
还能出什么大事?扶苏勾了勾唇角,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天塌下来般的大事发生。胡亥刚做出个埋怨的表情,就听到孙朔轻柔的脚步声在身后出现,连忙打断了跟
扶苏的眼神官司,换上一副关心的模样。
扶苏分神往孙朔那边看去,发现对方手中捧着一件玄黑色的衣物,因为是折叠好的,看不出整体是什么样的,只能看到边缘有赤金色的滚云边。
“臣弟听闻皇兄身体微恙,这件披风肯定对皇兄有益。”胡亥从孙朔手中把披风拿起,随手抖开。这是一件玄黑色连帽披风,边缘处是赤金色的滚云纹。
扶苏觉得这布料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没想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他看着胡亥把披
风抖开,往他身上披来,也没有避开。他倒要看看这个蠢弟弟在搞什么花样。
胡亥仔细地把披风系在扶苏身上,确定自家哥哥虽然换了副身体、毁了半张脸,但依然很帅气。也许是因为他这位皇兄今天的配合给了他勇气,胡亥大着胆子抓住扶苏的手,试着把他的手套脱下来。
扶苏在察觉到他的意图之后立刻攥紧了拳头,阻止了对方胡闹,并且用眼神警告对方适可而止。
“皇兄……”胡亥软声唤道。
扶苏被他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攥紧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少许。胡亥看准时机,麻利地把手套脱了下来,只见修长白皙的手背上布满了青紫色的尸斑,惨不忍睹。
扶苏有些生气,他并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看到他难看的模样,更何况旁边还站着一个立场不明的孙朔。正想伸手抢回手套时,手指碰到了一旁的茶杯,微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令他一愣。手掌像是有自我意识般握住了那个茶杯,熨帖的感觉从掌心瞬间传到四肢百骸,整个身体都温暖了起来。
“皇兄,这件披风其实本来就属于你。”胡亥把扶苏的另外一只手套也脱了下来,看着上面的尸斑,大着胆子帮他揉搓了起来,“这件披风原本是旌旗深衣的下半截。”
扶苏闻言一怔,旌旗深衣?
秦国皇室的祖先可以追溯到黄帝五世孙大费。大费曾经辅佐大禹治水,舜帝奖赏大禹时也赐给了大费一面黑色的旌旗,赐姓为嬴。而这面舜帝赐予的墨旌旗是秦国传承数代的镇国之宝,也是秦朝尚黑的根本原因。只是谁也想不到,他父王对这面巨大的墨旌旗动了心思,竟想将其裁剪为衣袍穿在身上。
当时裁剪那面巨大的墨旌旗的工作是由织室完成的,主导这件事的织女正是采薇。采薇原本是毕之身边的侍女,她用裁剪下来的布料另外做了一件旌旗深衣,暗中送给了毕之,也就是最初的赤龙服。
而真正做出来要献给他父皇的那件旌旗深衣,却被奸臣赵高抢了去,最后被毕之夺了回来,穿在了他的尸身之上,保他两千年尸身不腐。
后来毕之的赤龙服破损,存在秦皇陵里的那件旌旗深衣上半截被毕之改成了衬衫,下半截则被胡亥抢走,改成了这件连帽披风。
扶苏一边回忆着毕之跟他提到的过往,一边听着胡亥的解释,在脑海中拼凑着这一切。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青紫的尸斑在胡亥的揉搓下慢慢地变浅。
“真开心,皇兄终于跟我一样了,我们能永远在一起了……”胡亥欣喜地说道。扶苏闻言微微勾唇,这半截旌旗深衣的披风,也只能延缓他身体衰败的速度。毕
竟他与胡亥和毕之不一样,并没有吃长生不老药。“皇兄,当年臣弟是真的错了。”胡亥放轻声音,愧疚感溢于言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皇兄可好?”“我知道皇兄想帮那个人下赢那局棋,我也来帮皇兄好不好?”
扶苏听了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入了赵高精心布置的棋局,真的能随心所欲地赢棋?他这个傻弟弟。
两千多年前,就被赵高玩得团团转。两千多年后,还是这样。
没有一点长进。
只是……扶苏抬起头,看到胡亥频繁眨巴的一双赤眸,不由暗暗叹气。好吧,看起来是有那么一点长进的。
【肆】
婴看着面前的青铜瓮,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牌坊,半信半疑地看向赵高,问道:“你是说,我要在这瓮中投下信物?这不是出天光墟之法吗?我这样做不是立刻就回去了吗?”
他面前的这尊青铜瓮有一米多高,里面盛着满满的一瓮水。这水幽黑晦暗,因为天光墟内无风,竟平如镜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而离开天光墟的办法,就是把信物投进这青铜瓮中便可。
婴有些怀疑赵高,毕竟阿罗收走了他的信物,让他留在天光墟,肯定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这符玺令事赵高不过只言片语,就要哄他离开天光墟?
赵高也不解释,直接伸手轻按青铜瓮壁上的某处花纹,青铜瓮的上半身竟然缓缓地转动起来。
青铜构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瓮内本来平静的黑水表面泛起阵阵涟漪。婴还注意到,青铜瓮并不是简单地只有上半身在转,而是连瓮身表面那些精巧细致的花纹也在一个推动另一个地转起来,转动的过程中严丝合缝,竟无一滴黑水渗漏,可谓是
鬼斧神工。
婴根本不记得这青铜瓮身上的花纹原本刻的是什么了,有谁会无聊到看这个啊!不过在青铜构件移动位置之后,瓮身上的图案逐渐拼出来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
赵高在旁边解释道:“这是阴阳青铜瓮,据说可以连接阴阳。天光墟本就游离在时空规则之外,这条街更像是一座桥梁,连接着各处。而你想要挣脱时空的桎梏到达现世,就需要穿过云象冢。”
“云象冢?”婴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感觉很神秘。
“是的,你要想清楚,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到原来的时代。如果想回到原来的时代,就要穿过云象冢,但若你在云象冢迷失,就会永远留在那里。”赵高淡淡说道。
婴却因为这句话把目光从青铜瓮上收了回来,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身着奇怪服饰的符玺令事:“你这个人很奇怪哦!按理说,你跟阿罗下棋,为什么这么积极为他找队友啊?”
赵高低垂眼帘,这个问题其实他也很想问自己。
在时间轴中,面前的这个人会在未来杀死自己,而他其实是想要借机在棋局中把婴提前扼杀掉——过去的他一时大意,那就让现在的他来解决。
可这又是一个时间悖论。历史是既定的,他当年就是因为婴而死。而这又侧面证明了婴是可以穿过云象冢,并且在最后的棋局中活下来的。
所以,他为什么还要邀请婴来下棋呢?也许,是他骨子里就想要逆天而行吧。
“为什么要给上卿找队友?”赵高微微一笑,看着面前等待他给出理由的紫袍少年,高深莫测地说道,“也许,是期盼着我可以赢得更轻松些吧。”
婴闻言气得咬牙切齿,这不就是暗指他是猪队友嘛!“不过,说到信物,我哪有信物啊?”婴掸了掸身上轻薄的紫色长袍,示意他自
己两袖空空。
“莫急,我已为你准备好了。”赵高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锦盒。
就在要将锦盒递给婴时,赵高危险地眯了眯双目,一直被这小子插科打诨,险些忘了最初找他的目的:“等等,说起来,你手里的那枚六博棋呢?别想蒙混过关。”
“哦,你是说这枚棋子吗?”婴伸出手微微一笑,指尖正捏着一枚黑玉棋子,在赵高反应过来前手指一松,那枚六博棋“扑通”一声便掉进了阴阳青铜瓮之中,迅速
被黑水吞没。
“……”赵高看着婴一边朝他得意地挥手,一边消失在视线中,气极反笑。看来,他依旧是犯了从前的错误。
不能轻敌啊……
【伍】
施夫人一抹水镜,赵高和青铜瓮的影子变得模糊,最终化为虚无。
医生低头看着映出自己面容的水镜,啧啧称奇。虽然他已经接受了会有各种不科学的事情发生,但亲眼所见依然感到十分震撼。
他现在所在的是个叫天光墟的神奇地方,而面前这位美女姐姐据说是这天光墟的墟主夫人。这位施夫人相貌极美,脸上只扫了一层淡淡的脂粉,多一分太重,少一分却太浅,眉宇之间带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凄然之感。虽然她只是穿着一袭简单朴素的淡紫色曲裾深衣,却极好地勾勒出曼妙的身姿。那一颦眉一展颜都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唐突佳人。
不过,施夫人……这称呼怎么这么耳熟……不久前好像曾经听谁说起过……
“看来,是有人擅自开启了阴阳青铜瓮。”施夫人轻蹙蛾眉,忧心忡忡地说道。她本想唤来侍女,让她去把那被人动过的阴阳青铜瓮复原,但看了看那名身着赤龙服的年轻男子,叹了口气道:“这阴阳青铜瓮连接的是云象冢,先生是否想去云象冢救人?”
水镜只能还原当时的画面,并不能留下声音,但施夫人知道这青铜瓮被启动之后通往的地方。
老板陷入了沉思,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施夫人的问题。
而一边的医生却在冥思苦想之后恍然问道:“施夫人?难道是西雍村中五牙舰的主人?”
“正是妾身。”施夫人惊讶地睁大杏眸,显然并未料到这个年轻人去过西雍,而且还是头一个以西雍五牙舰的主人来定义她的人。
医生先想起来的是通过烛龙目看到过的、施夫人到底出自何处的回忆,迟一步才想起王子安口中的施夫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施,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汤远见状就知道医生大叔一时半会儿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了,为防止气氛尴尬,他适时地在旁边拉了拉施夫人的裙角,糯糯地道谢:“夫人,多谢您费心了。”
医生嘴角抽搐,他从未听这臭小子用这么温柔得像撒娇的声音说过话,让他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立了。
可施夫人却极为受用,她勾起红唇,摸着汤远的头顶浅笑道:“远儿不用和我如此见外,远儿还不知吗?我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真恨不得远儿是我自己亲生的呢……”施夫人口中说着这话,眼睛却看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老板。她是特意说给这位汤远的师兄听的。施夫人是真的把汤远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但这孩子毕竟还有自己的师兄在,她又没办法插手他们救师父的事情。但无论怎样,这孩子才多大,根本不需要卷进这么复杂危险的事件中,身为成年人就应该有成年人的担当。
没想到,那汤远的师兄还未说什么,旁边戴眼镜的年轻人却忽然插嘴道:“夫人,您为什么没办法生孩子?”
饶是见过大世面的施夫人也在这一刻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她忍不住恼羞成怒,霞飞双颊,她从未见过如此无礼之人!
汤远却知道医生的意思,连忙扬起小脸,着急地解释道:“夫人勿恼,大叔是个很厉害的医生……大夫,很厉害的!”
医生这时也醒悟过来自己说话太直,补充道:“哦哦,我的意思是您为什么认为自己不能生孩子,我看您年纪也不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