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 第129节

  汤远这时已经熟练地翻过屋外的栅栏,一路小跑,像小炮弹一样冲进了屋中。本来还想再探查一番的老板,无奈地抿了抿唇,推开破旧的栅栏门,快步跟了进去。屋外是冰天雪地的数九寒冬,屋内是落满尘灰的普通农家摆设,而屋后的小院,

  却是绿草如茵、百花齐放的暖春。就像是半空中有个看不见的玻璃屏障,院子里假山奇石,小桥流水,凉亭楼阁,虽然格局并不大,但应有尽有,可见主人的巧妙心思。甚至在凉亭的下面,还有一处温泉的泉眼,正散发着腾腾雾气,宛如仙境一般。

  汤远袖筒里蹿出一条白影,跳入了温泉之中。

  老板自然也是看见了,眉梢动了动,转过了头,装作没看见。

  汤远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从跑到走,再到挪步,最后一屁股气喘吁吁地坐在凉亭里。凉亭里还摆放着当时他还没看完的一摞星象书,一张大大的星图之上,散落着师父占卜后四分五裂的龟甲。

  熟悉的景象,却唯独缺少了最熟悉的那个人。

  汤远扁了扁嘴,忍住了心头翻涌而上的酸涩,低着头泄气道:“师兄,我都找遍了,这里跟我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看来师父是没来得及给我们留下什么线索。”

  老板弯下腰,用手撩了一下温泉水,对莲叶下一晃而过的白色虚影视而不见,淡淡道:“我看未必。”

  “啊?师兄,你看出来什么了?”汤远满怀期望地抬起头。

  老板直起身,掏出手帕擦干手指:“虽然我从未来过此处,但依着师父那人的性子,这个结界断不可能只是摆设。”

  “摆设?”汤远一时没懂师兄说的是什么意思,迷茫地看着四周。这小院并没有

  什么变化,亭子最南侧的柱子上还留着他量身高时师父给划的几道刻痕,桌上反扣过来的《步天歌》一书也是停留在他上次看到的那一页……

  “这小院之中,温度应与外界无异。”老板虽然已经失去了对温度的敏锐感知,但他早就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冰瓶。

  冰瓶是古代的温度计,瓶中注入水,若水结冰,则天寒,若冰融化则回暖。《吕氏春秋》中记载:“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淮南子》也有:“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老板张开手掌,掌心处躺着一个小小的冰瓶。这冰瓶是用青铜所制,瓶中水早已冻成了冰,就算进到小院范围内,抑或被他放进温泉里,瓶中冰都不曾融化。

  汤远看到老板手中的冰瓶,瞪大了双眼,才发现自己忽略的一点。

  小院的一草一木都是跟他临走前一模一样,但他至今仍然穿着羽绒服站在这里。尽管觉得热,那也是因为跑前跑后出了一身汗,并不像以前那样一回来就脱成短袖短裤。

  汤远冲下假山,蹲在温泉旁,伸手摸向水面。冰冷刺骨。

  一个白影游了过来,在他手腕上盘成一个圈。

  汤远被冻得激灵了一下,这小白蛇倒是不怕冷,但他怕啊……

  但这冰冷的温度,倒是让他清醒了许多,等他再站起来,重新看一遍小院的景象,就看出了许多破绽。

  撇开温度的 bug不说,温泉水面上的雾气也是假的,弥散开来的曲线很是生硬。院中的植物虽然郁郁葱葱,但却像是风景画片一样缺少生机感。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以常理推断,那赵高若是囚禁了师父,没道理在这里再花费心思维持小院的景色,除非是想让他们自投罗网。

  汤远咬了咬牙根,暗恨自己看到熟悉的小屋就冲动了,没探查一下就跑了进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汤远仰起头,看向身边这个看起来很可靠的师兄,

  忍住懊悔,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这是一座幻阵,找到阵眼即可。”老板倒是很镇定,赵高会的东西,他也一样会。毕竟他们是同一个师父。

  老板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小罗盘,辨认了方向,又确认了八卦方位,从小院的入口开始,朝东方走了八步,又向南方走了五步……

  “看来师父还有很多没教过我啊……”汤远看到自家师兄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不禁感叹道。

  老板最后停在一堆太湖石造景前面,端详了片刻,弯腰伸手拿起一块不起眼的青色石头。

  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四周春色满园的景色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片萧瑟。

  哪有什么花红柳绿,有的只是枯枝败叶。哪有什么温泉小溪,有的只是一条快要干涸的臭水沟。哪有什么假山,有的只是一座废土堆成的小山包。

  汤远却无暇顾及他头顶上的精美凉亭变成了一座快要坍塌的破瓦棚,他只能震惊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那个人,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

  老板却捏紧了掌心的那块青石,紧紧地盯着那个身穿道袍的身影。

  他本来做好了心理准备,要经历很复杂、很艰难的过程,才能再次见到师父。没想到只是解开了一座幻阵……

  老板缓缓举步,朝那座破瓦棚走去。

  这位正背对着他坐着的年轻男子,穿着古时鸦青色湖纱道袍,交领大袖,四周镶着群青色的绲边,细看身上的道袍还绣有周易的八种卦象,用一种神秘的方法排列着。

  那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穿着。

  此人有着一头深黑的长发,离得近了还能察觉到这黑发还泛着些许深青色。大部分长发只是松散地打了个结,用三根象牙发簪随意地插着,散落而下,像一匹上好的绸缎般丝滑润泽。

  那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背影。

  随着老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也回过了头来。这名年轻男子长相极为俊秀,长眉白肤,就如同是一幅清丽淡雅的水墨画般隽秀无双。只是他的眉心之处,居然有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完全破坏了他的面相,令人唏嘘惋惜,而且他一直都是闭着双目,显然是眼睛有碍,已然瞎了。

  那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面容。

  老板停下了脚步,一时间封存已久的回忆如潮水般奔涌而来。

  “夕阳美乎?”那人在夕阳下微笑发问,双眼明亮透彻,他的背后就是巍峨壮丽的咸阳宫,“可是想进宫?”

  ……

  “近日可万事顺遂?”那人把黑色的棋子拍到了棋盘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人拈起一块鱼糕,和颜悦色地说道,“且淡然处之。”

  ……

  不,老板强迫自己从回忆中剥离。这也许又是一座幻阵。

  “咦?小汤圆来了啊?”道人虽然被困多日,但整个人依然俊秀无双,身处破旧的瓦棚也如身处殿堂一般从容不迫。

  “师父!”汤远忍不住红了眼眶。

  “啧,之前还嘴硬不肯叫我师父,真好听,再多叫几声!”道人勾唇微笑道。“师父。”这回开口的,却不是汤远,而是老板。

  道人紧闭的双眼虽然看不见,但依然循声转过了脸庞:“啊……你也来了啊……”他的语气之中,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老板朝破瓦棚走了过去,心中仍然有着戒备,但在看到本来盘在汤远手腕处的小白蛇冲向道人,亲昵地攀上对方肩头,在他脸颊处摩挲时,老板便放下怀疑。

  人有可能会出错,但这条师父亲手养了许多年的药蛇,却绝对不会认错人。

  “师父啊!你知道山下有多少好吃的吗?等我带你去吃!什么小笼包、兰州拉面、

  香辣蟹、麻辣小龙虾……”汤远仍然沉浸在终于找到师父的喜悦中,叽叽喳喳地报着菜名,一边报一边流口水。

  老板这时已经走进瓦棚,看到了在久违的师父面前,竟放了一张六博棋的棋盘。在那棋盘之上,有着几枚棋子,看起来应该是残局。

  汤远也发现了这盘六博棋,因着最近“六博棋”这三个字就非常敏感,汤远嘟囔着:“这六博棋怎么看上去跟我丢的那套这么像呢!”

  他跟自家师父也不客气,话音未落就伸出了手,拿起了一枚白色棋子。

  “手感和重量也很像啊……”汤远掂量着棋子,在手中翻转了一下,小脸变了变。

  老板见他如此,也伸手拿起一枚白色的棋子,嘴上却说道:“师父,既然找到了你,那我们就赶紧离开吧。”

  道人虽然一直闭着双眼,但就像是能看得见一般,面容朝向老板,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不懂。”

  “我不懂?”老板疑惑地问道。

  “其实,是我要下这局棋啊……”道人慨然长叹道。老板似有所悟,他低头看着掌心的棋子,翻转过来。棋子的背面,用朱砂写着他的名字。

  甘罗。

  此时,那道人一字一顿,薄唇微张:“棋局,已开。”

  三人所处的破旧瓦棚倏而不见,脚下的泥土变为华美的青砖,头顶的茅草变成雕梁画栋,周围景色变幻,成为一间极其瑰丽的宫殿。

  老板抿紧了双唇,他倒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还会看到这座宫殿。这……正是两千多年前的,咸阳宫!

第73章 咸阳宫

  【壹】

  咸阳,秦都也。渭水之北,九嵕山之南,山水俱阳,故名咸阳。

  自秦孝公十二年,秦国迁都咸阳,便开始营造咸阳宫,一直到秦昭襄王时才陆续完工,历时五十余年。

  继任的几位秦王也都持续进行改造、扩建、翻修,一直到秦始皇登基之后,咸阳宫依然也是其执政上朝、举行国宴、接见各诸侯使臣的重要场所。

  而后,秦国每灭掉一国,就会在咸阳宫旁仿建该国的宫殿,扩建皇宫,渭水北岸便建成了各具特色的六国宫殿。

  这些宫殿都不是临时起意随意建造的,咸阳城的设计取法于天象。众多宫殿宛如众多繁星,渭水自西向东横贯咸阳城,恰似天上的银河横跨苍穹。渭水上修建横桥,像鹊桥连接了牛郎织女。修建阿房宫以代离宫,甘泉、章台、上林苑等等皆有天上星宿以对应,似群星绚烂拱卫紫微星。

  渭水之北的咸阳宫,便是紫微星的位置,帝星所在。

  咸阳宫“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象帝居。”“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

  每年的十月,夜空的天象与咸阳城完全吻合,银河与渭水在天地之间交相呼应,各宫殿的灯火也与天上闪烁的星光遥遥辉映,真可谓是法天象地,天人合一。

  而秦朝的岁首,正是每年的十月初一。

  老板至今依然记得,在咸阳城初见规模那年的除夕之夜,他曾与大公子扶苏偷偷跑出夜宴,爬上咸阳宫阙门,抬头看天象,低头看咸阳夜景。

  秦国的都城,与天同构,日月同辉,开太平盛世。

  可惜,一切都似海市蜃楼,项羽的一把大火,让这些繁华宫阙尽为焦土。

  老板仰头看着既陌生又熟悉的宫殿,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再见到咸阳宫,而且还是正殿。

  说起来……他只找到了螭吻,这家伙至今仍在哑舍的屋脊上呼呼大睡。而鹞鹰和嘲风,还不知道正在哪家的房檐上吵架呢……

  老板只晃神了一瞬间,就重新拉回了自己的注意力,他们现在所在的是咸阳宫正殿的最中央。

  他低下头,脚下的青砖镶满了玉石,是秦昭襄王当年扣押楚怀王时的战利品,也是秦始皇一统六国后翻新扩建咸阳宫时,唯一没拆除而保留下来的东西。

  他抬起头,毫无意外地看到了殿梁上高悬着的一面铜镜。

  这是一面四方铜镜,宽有四尺,高有五尺九寸,据说此镜可以照见人的五脏六腑。当年坊间流传,说始皇帝上朝时就看此镜,若有胆变大、心跳剧烈者,杀之。

  这要是医生在这里,听他这么说,肯定要高呼这是什么 X光机器了。

  可惜当时始皇帝挂上这面铜镜,是在差点被荆轲刺死之后。本意是为了威吓刺客,后来震慑群臣,以体现他明察秋毫之能。

  所以“明镜高悬”一词,最初被称为“秦镜高悬”,指的就是这面秦宫镜。当然,这不是真正的秦宫镜,这里也不是真正的咸阳宫。

  环顾了一下四周,老板惊讶地发现,即便是过去了两千多年,他依然记得很清楚。甚至可以根据这些摆设,辨别出这个幻境中的咸阳宫大概是哪个时期的。

  帝座前放置的错金银镶嵌铜牺尊,是从齐国王宫千里迢迢搬回来的战利品。帝座后的那一排十三组编钟是燕国灭亡之后的王族所进献。而这尊正殿帝座旁温顺低伏的铜鹿……老板眯了眯双目,确定他并没有见过这尊雕像。

  想起那传说中“指鹿为马”的典故,老板低垂眼帘。

  所以,这应是秦始皇已经驾崩,秦二世继位后的咸阳宫幻象。

  “我曾想,由那幻阵决定棋局是否开启。若你未寻来,我则另寻他法。”一道清

  朗的声音,打断了老板的思绪。

  老板把视线落回坐在大殿正中央的青袍道人,觉得这个许久未见的师父,有些许陌生。

  汤远已经不知所终,棋盘上掉落的那枚白色棋子正好背面朝上,用朱砂写着“汤远”两个字。老板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家师父大发慈悲地把汤远送回了哑舍。

  原来之前小院的那座幻阵,就是师父自己所布。可笑他还以为是赵高设下的。老板沉默了片刻,脸色凝重地劝诫道:“师父,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我知道,我等这局棋,也等了许久了。”青袍道人勾唇笑了笑,抬手整理着棋

  盘上散落的棋子。

  老板双目紧紧盯着棋盘,原本最开始看到师父时,棋盘上仅仅只有三四枚棋子,而不知何时,这棋盘上的棋子竟已然快要到十枚了……

  殿外,传来了不徐不疾的脚步声,隐约能看到殿门外逐渐上升出现的一双鹖尾,在随着那人行进的步伐,微微地抖动着。

  这应该就是那人头戴的赵武灵王的武冠。

  “师父,你既然未曾被他所困,那么我也可不跟他下这局棋。”老板加快了说话的语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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