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察不动声色地挪到哼哈二将背后，确保巨怪门板般的身躯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他抬起头，发现原位置上已经找不到尼赫鲁的身影，一扭身，背后一张狗脸正笑得万分谄媚。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李察也不知道所谓“用血脉联系呼唤”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看这位勇士呼唤了半天，除了一脑门汗啥也没呼唤出来。
那颗眼球还是就那么亮着，甚至没有丝毫波动，半点回馈一下的意思都欠奉。
好事总要一番折磨才能成就，矮人对这种情况当然也早有预料，又是一声号角响起。
首号一脸黯淡地退下来，二号光猪兄贵接替了他未竟的事业，没多长时间又以更快的速度败退。
三号、四号、一直到五号，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轮，该没有反应还是没有反应。
明明很严肃的一幕，但李察现在得使劲掐着大腿才能憋住不笑出声。他感觉矮人可能一开始就没搞对，泰坦源质过了上万年没准只剩下发光一种功能也说不定。
第六十六章 沉舟侧畔千帆过
石室里的气氛一时间仿佛凝固了，矮人们看着仍在发光的泰坦遗骸，一片死寂。
损失了过半战士，付出了无数鲜血，整个部落打成一片赤土，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对他们来说如何能够接受。
有位矮人长老不顾自己年老体衰，大喊一声“泰坦，垂怜你的子孙吧！”，就冲上去伸手触摸了那颗眼球。
奇迹没有降临，他们的方法根本不灵，一点反应都没。
他当即无力跌坐在地上，再也没有平日半分的威严，失声痛哭起来。
矮人之所以信誓旦旦地认定能够继承这份泰坦遗泽，是因为他们在早先的尝试中，确实能够感受到源质和自身血脉的呼应，只是不够活跃而难以提取。
于是他们开始等待，其中付出的代价自不必说。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活跃度巅峰，源质却像是突然间对他们关上大门，再也感受不到一丝呼应。
对于原本满怀期待的矮人来说，可不正是体验了一把命运之手的无常，一瞬天堂，转瞬地狱。
“李察大哥，要不你试试吧。”罗比突然说道。
按照他们先前的约定，李察是潜在的六号备选，防止最强壮的矮人都无法承担源质的情况出现。
说是潜在备选，但其实谁也没想到这个备选会在这种情况下扶正。
李察张了张嘴本想果断拒绝，但罗比话音刚落，在场所有矮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像是在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领主大人叹了口气，他倒很能理解矮人不愿放弃，所以有枣没枣要打一杆子的想法。但他可是根正苗红的纯血人类，跟泰坦半个铜币的血缘关系都扯不上，矮人都不行他更没什么希望。
当然，现在说这些未免太不近人情。就算只为了抚慰矮人的情绪，他也应该装装样子试上一试。
到李察这里矮人已经没有心思再准备什么仪式了，他们自己多半也知道那没什么用。
“好吧。”李察走过去，随意伸出手往眼球上一盖。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手碰到泰坦遗骸，粗糙坚硬的触感像是在摸石头，除了掌心明显能感受到额外的热力外，也没什么异常，“很遗憾，我也不行，大家还是看开点比较……”
下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宛如琉璃破碎似的脆响，在一片落针可闻的安静中显得无比突兀。
“咔嚓。”
那被封闭在眼皮下的眼球似乎在产生什么变化，更多更密集的脆响接连响起。
李察立刻选择头也不回就跑，直觉告诉他这种异变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纯属因缘际会时间碰巧赶上了。
其他人已经顾不上指责他，因为那本就在发光的眼球正变得越来越亮。即便隔着层血肉，仍然如同一颗小太阳般，把整件石室照得亮如白昼。
在亮度达到巅峰几乎变得不可直视时，它又忽然开始以极快的速度黯淡下来，同时所有人都听到一声比之前更明显的脆响。
“这什么情况。”李察和罗比面面相觑，剧烈的变化让他们眼花缭乱。
他们俩眼眶里都有泪珠正一串一串掉下来，活像是刚看完整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痴男怨女。倒不真是因为有什么触动，纯粹是刚才直视强光被耀到了眼睛。
“奇丘！”更奇怪的声音出现了。
领主大人眯眼看着仍有些刺目的泰坦遗骸，盖在发光眼球上的眼皮跟打鼓似的，正此起彼伏地凹陷凸起。
“快跑，要爆炸了！”
泪流满面的李察站在一群泪流满面的矮人之间大声疾呼，场面无比感人，但矮人们根本不领情，像着魔一样一动不动死盯着看。
石室里一时间安静得像是按下了静音开关。
那颗眼球散放出的光芒回光返照似的又炽烈了些，然后在短短几息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睛难以适应亮度的骤然变化，李察只勉强看到似乎有一道黑影窜上屋顶。他眨了两下眼重新适应亮度，才看清那是只倒吊的小兽。
浑身漆黑，唯有一对眼睛红得醒目，正机警地四处打量。
泰坦遗骸的眼皮破了个大洞，眼眶里面一片空荡荡，很明显这个小东西是从那儿钻出来的。
领主大人不禁大感诧异，涉及到神秘领域矮人那群魔盲果然靠不住。他们想要继承祖先的遗产，却没想到泰坦源质在漫长的储存期里还真“变质”了，孕育出一个崭新的生命。
李察猜测这应该是有什么蛇蚁走兽先矮人一步，机缘巧合下继承了源质，或者能是像传说中巨龙用牙齿种植狗头人那样的自然衍生，但不管怎样，矮人现在肯定是一根屁毛都捞不着。
这种变故远超矮人预料，他们顿时炸开了锅，呼啦啦涌过来聚集在正下方，生怕它掉下来摔死。
尼赫鲁仰头看着，呆呆地说道，“把它炖炖吃了还能补回来多少……”
李察反应很快一把捏住这货的狗嘴，但已经迟了。
“你在说什么蠢话！”一位长老立刻像是被踩了脚指头的猫一样厉声反驳，“绝对不能伤了他，这可是伟大泰坦的遗族！”
这话倒也不错，毕竟灵魂高于血脉，源质一脉相传的继承者，是比一般血裔更纯正的后代。
搞个论资排辈的话，这小东西和泰坦的关系要比矮人跟巨人近些，说是遗族完全没问题，矮人会看重它也是理所当然。
“太感人了，泰坦在上。”领主大人擦了擦反正也不要钱的眼泪。
“那我们怎么办？”罗比仰头看着，感觉就冲它上屋顶那个轻松劲，想毫发无伤地逮住也许不是容易事，但就扔在这里不管显然更不可能。
“要不把安妮叫来，用钝头箭把它敲晕。”领主大人出着同样不要钱的馊主意。
好歹是半精灵，安妮一手箭术精准度毋庸置疑，只是由于力量不够所以在战场上难以杀伤。但现在力道不足可是个优点，要是让箭术同样不赖的赫特上手，钝头箭敲上去最轻也得落个脑震荡。
第六十七章 病树前头万木春
话音刚落，几位长老还没来得及驳斥。矮人眼里身份矜贵的泰坦遗族却像个皮猴子一样不甘寂寞，屈腿一弹落在个头最高的哼哈二将头上跳来跳去。
巨怪身高足有三刃，在离地三刃的两颗脑袋上跳来跳去的冒失举动，立刻把矮人长老们集体吓成神经病。
明明很想大叫，却更害怕叫声惊扰了它，跟伺候小皇帝的太监似的追在后面生怕掉下来。
“不愧是泰坦遗族，这么喜欢呆在高处。”李察算是看出来了，这小东西个头不大心气倒不小，从屋顶到巨怪脑袋，就喜欢高来高去。
哼哈二将平时除了爱吃肉干和讨厌尼赫鲁之外，很少会表现出强烈的好恶倾向。但此刻竟露出了憨憨的笑容，似乎挺喜欢这个在他们头顶放肆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让它爬上去。
“奇丘！”小东西在巨怪的手掌上又一次弹跳起步，如风一般自由，留下地面上短腿的矮人长老长吁短叹徒呼奈何。
李察本能反应一伸胳膊，立刻感到手里一沉，他双掌牢牢把这小东西卡在中间，终于再也没有半分走失的可能。
它身高还不足两尺，大约四五磅重，外表乍看有些像狐狸或狼，但从体态判断应该是四肢着地和直立并重，两只前爪也是更灵活方便握持的样子，身后有根蓬松的长尾巴正游来荡去。
它的身体线条轮廓有种千锤百炼的流畅感，黑色皮毛更是丁点杂色都没有，唯一对眸子是燃烧炭火般的亮红。一挥爪，李察才发现它前臂和腹肋之间还有层皮膜，应该可以用于滑翔。
“有点滑手。”领主大人实话实说，外层皮毛上沾着一挂黏糊糊的东西，像是油脂或者蛋清。
一群陷入呆滞的矮人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说道：“给我给我。”
“奇丘！”小东西被卡着动弹不得，又开始叫唤时李察直觉认为不妙，赶紧传球似的抬手扔给矮人。
“滋。”电光一闪，空气中传来一股羽毛烧焦的味道。
长老们被集体烫出个爆炸头，这是近几年南方省时髦青年的标配，放在他们头上很有种暮年追梦夕阳红的感觉。
那是静电的杰作，李察吹了个口哨：“不赖啊，居然继承了泰坦的雷霆法术！”
就是缩水得有点厉害，传说中泰坦掌握着天空和雷霆的权能，到它这光剩下滑翔和静电，简直比蜗牛和黄牛的差距还大。
“奇丘！”它又扯着嗓子叫起来。
矮人长老也不是傻的，连忙一记长传转头扔回给李察。但领主大人身手矫健岂是这群老梆子所能想象，情急之下拽过尼赫鲁挡在前面，于是这货惨叫一声也火线加入老年追梦队。
“小样。”李察放下尼赫鲁，拎着这个泰坦遗族的后颈皮。
从上古年代遍数至今，他可能是唯一一个单手完成这项壮举的人物，简直应该在史书里狠狠记上一笔。
使用过两次雷电之后，它看起来有些萎靡不顿，大耳朵无力地耷拉着一动不动，只偶尔转动眼球可怜兮兮地看着面前的人类。
“真黑啊。”李察由衷感叹。
确实是黑，完全没有杂色不掺水分的黑，黑到在夜色里都无法隐匿身形，会因为明显会比周围更黑而暴露。
民间传说黑色动物、比如黑猫黑狗都天生灵性，如果是真的，那这小家伙光凭卖相就无愧于泰坦遗族的威名。
“你这货还说矮人承受不了泰坦的源质。”李察敲了敲尼赫鲁蓬松的狗头，对他满嘴跑马车的行为表示惩戒，“明明这么个小东西都行。”
“冤枉啊，那么多年说不定早就漏光了，谁能猜到。”尼赫鲁还挺委屈。
“你们快看！”罗比突然高呼一声指着泰坦遗骸。
所有人齐刷刷转过头去，今天的风云变幻原本已让大伙吃惊吃到倦。神经迟钝至哪怕全庞贝的搞笑大师齐聚一堂载歌载舞，他们也能面无表情地回以一声“哦”。
但此刻入眼所见，仍让每个人都不由慢慢张大了嘴巴。
那颗巨大的、历史悠久的、也许世界仅存的泰坦头颅，正不可阻挡地一寸一寸化作漫天飞灰飘散。毛发、皮肤、脂肪、肌肉、骨骼，由表及里地消失不见，就像黄沙城堡猛地坍塌散落，每一处崩溃都在加速着整体的湮灭。
最终只留一地余烬，见证曾经的存在。
矮人们露出了悲戚的神情，甚至有人红了眼眶呜呜地哭起来。他们用祭祀器具小心地收敛那些灰烬，准备带回安葬。
“完成了最后的使命，终于可以尘归尘土归土了。”罗比低头叹息。
“是啊。”
对于李察来说吗，泰坦也好，源质也罢，包括那只新生的小兽，都可以说和他没多少关系。
原本是个无关的看客，但他此时此刻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悲凉，唏嘘不已。
这不足两尺高、总重大概只四五磅的小东西，却也许是远古那些擎天巨擘似的泰坦，在种族灭绝后穿过无数年时间阻隔，投射到今天的唯一一缕光芒。
曾经纵横四海无敌的泰坦早已经不见踪影，那个时代也变成了只能从故纸堆里翻找的过去。
而这最后的遗族和他最后所为人知的祖先之间，足有着上万年的空白间隔。和天神般的祖先相比，他的体型和能力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也失去了睥睨天下的本钱，所拥有的只剩下一个泰坦的名头。
仿佛是个来自远古的幽魂，出现在了本不应属于他的时代中。像一缕丝线，在远古和现实之间重新建立起微弱的联系。
也许无人能够对抗时间，也许努力终究会被磨平，但也许，尝试本身就是意义。
它的存在，如同是泰坦这远古霸主最后的信使，穿越漫漫光阴，只为告诉后人——“我，还活着。”
“奇丘！”小东西可怜巴巴地叫唤，似乎对自己被拎着后颈皮的处境非常不满。
“那就叫它奇丘吧。”李察双手把奇丘高高举起。
第六十八章 尘埃落定
高山堡的生存危机安然渡过，自然到了返程的时候。
和来时仓促挤在施法面积里一步步挪进来不同，走可宽绰多了，矮人给他们准备了充足的车驾。
“咱们应该先和矮人谈好合作条件再走的。”安妮觉得李察走得太匆忙，没有争取到利益最大化。
情谊这东西限期不用过期浪费，现在他们是矮人部落的救星、战友，什么都好谈。但再往后拖拖，真的很难说这份情谊会不会打折。
“反正到时候少不了你那份，别瞎操心啦。”李察盘腿坐在车厢里，一副老神常在安坐钓鱼台。
安妮的想法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就是跟他压根不在一个次元。
“但是……”半精灵女商人试图仔细跟高山堡领主阐述利害关系，于是李察很快不耐烦起来，给出的回复无非“嗯”、“啊”、“哦”。
一边说得口干舌燥，一边听得昏昏欲睡，根本是鸡同鸭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