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钢七总队队伍跟在军官队伍后面,朝庆功宴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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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上
浓郁的肉香混杂着缴获红酒气息,弥漫在平壤临时腾出的地方。
说是庆功宴,条件依然艰苦,长条木桌拼凑,条凳简陋。
但气氛之热烈,足以驱散北地的春寒。
欢声笑语、碗筷碰撞、志愿军战士们粗豪的劝酒声浪交织翻滚,汇成一片战后特有的喧嚣海洋。
陈首长步履矫健,在前引路,林正顺落后半步,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伍万里与刘汉青并肩紧随其后,刚刚在平壤城外的盛大欢迎让他心头余波未平,此时更添一份急切的期盼。
余从戎、高大兴、平河、雷公等人跟在刘汉青身后,神情既兴奋又拘谨。
林允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伍万里身后,那只攥着他军装后摆的纤细小手始终未曾松开,仿佛那是她在汹涌人潮中唯一的浮木。
粉色襦裙在墨绿军装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精心梳拢的发髻上,纸花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泄露着内心的紧张。
她从哥哥口中早已得知伍万里的父母也到了,这短暂的“同行”,便是林正顺为她争取到的“先机”。
抢在所有人、尤其是那个安静之前,先一步见到伍家二老。
绕过几张挤满欢笑战士的桌子,陈首长停在了一处略为僻静些的位置。
这里显然是特意为伍家父母准备的雅座。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让紧随而至的林允儿瞬间僵在了原地,仿佛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只见伍父伍十里和伍母并排坐着,两人穿着浆洗得发白但仍显崭新的粗布棉袄,脸上刻满风霜的沟壑,却又透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见到儿子身影时的光亮。
但此刻,他们脸上更多的是一种局促又掺杂着温和的笑意。
他们身上,各搭着一条厚厚的、略显陈旧的军绿毛毯。
造成这份局促和笑意的来源,正站在他们身后。
安静穿着志愿军文工团的军装,外面却松松披着一条熟悉的、在春寒料峭中也无比醒目的红围巾。
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正微微倾身,专注地给伍母捏揉着略显单薄的肩头,动作虽不娴熟,却异常轻柔认真。
阳光恰好洒在她低垂的眉睫和那抹鲜艳的红上,映得她的侧颜柔和又温暖。
伍母显然被姑娘的亲昵和细心照顾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感到温暖,拍着膝盖上的手连声说着:“哎,姑娘,行啦行啦,真舒服咧……谢谢啊!”
伍父则搓了搓粗糙的大手,笑呵呵地回应着姑娘的问话:“……是呢,咱们湖州老家出了紫笋茶和安吉白茶!
……听说鸭绿江老宽了?
……哦哟,这么些美国大炮?
……厉害!真厉害!”
安静不仅早来了,看样子,还来了有一会儿了!
她巧妙地化解了两位老人初到陌生之地的不安和陌生,那红围巾像一个无声的勋章,诉说着一段她与伍万里之间特殊的联结。
而她的体贴照料,已经让朴实的伍父伍母感到由衷的亲切和喜欢。
林正顺心头猛地一沉,暗道一声:“坏了!终究是晚了一步!安长森的消息够灵通,行动够快!”
林允儿脸上刻意维持的羞涩和紧张,此刻如同被骤然打碎的瓷器,片片剥落。
眼底那点因在平壤城外“抢得先机”而燃起的微小火光,瞬间被眼前这温情又刺眼的一幕彻底浇灭。
浓浓的委屈、失落和一种说不清的难堪猛地冲上来,堵在喉咙里,让她几乎窒息。
她感觉自己像个误闯了别人家的外人,所有的精心准备——新裙子、发髻、匆匆学来的舞蹈、还有此刻攥在伍万里衣角上的手——都显得那么刻意和可笑。
她甚至能“听”见伍父母与安静谈笑间的几个词:伍万里……辑安车站……棉衣……围巾……那张合影……
原来故事别人已经说在了前头,还用这么自然温暖的方式,嵌入了他的家庭图景。
而她林允儿刚刚在城外笨拙的舞步和此刻格格不入的装扮,仿佛一个蹩脚的闯入者,在无声地提醒着彼此的疏离。
一股尖锐的酸楚直冲眼眶,泪水几乎是在瞬间决堤,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她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什么“争取印象”了,巨大的难堪让她只想逃离。
她猛地松开了一直攥着伍万里衣角的手,那力道之大,甚至扯得伍万里向前趔趄了一小步。
“伯父伯母!”
林允儿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碎裂的沙哑。
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伍父母惊愕的面孔和安静投来的、带着些许错愕与了然的复杂目光。
她猛地从随身的素色布包里掏出一个精心包裹的小布包。
里面是她特意准备的一对小小的、刻着吉祥如意花纹的银镯子,寓意平安福气。
她看都没看,几乎是塞进了离她最近的伍十里手中。
“一点心意……祝……祝您们……”
林允儿后面的话淹没在哽咽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猛地一转身,捂着脸,像只受惊的小鹿,推开挡在身前有些不明所以的警卫营长史前,粉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喧嚣的人群后。
“允儿!”
林正顺急切地低喊一声,满心懊恼和担忧。
他看了伍家人一眼,尤其是伍万里,匆匆说了句“抱歉,首长,失陪一下,我去看看她!”便也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精心策划的“抢得先机”,在安静的无声存在面前,败得如此彻底又狼狈。
这一幕变故突如其来,令伍家父母顿时手足无措。
伍父手里捏着那个还带着女孩体温和泪痕的小布包,一脸茫然地看向陈首长和伍万里道:“这……这姑娘是……怎么哭了?我们……说错啥话了?”
陈首长阅人无数,目光扫过安静脖颈间的红围巾,再看看伍父手里的小布包,心中已了然了大半。
他心中暗叹一声,脸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安抚道:“伍大哥,大嫂,不必在意。
刚才那位是朝鲜人民军林正顺首长的妹妹,林允儿同志。
她在后方的野战医院照顾我军伤员立过功劳,是个好姑娘。
大概是……可能是见着你们太过激动,触动了什么心事吧。
他哥哥跟着去了,没事的。”
这时,一个高大魁梧、身上带着明显硝烟印记的身影分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正是伍千里。
他那张棱角分明、饱经战火淬炼的脸上,在看到父母和许久未见的弟弟伍万里时,绽放出了由衷的笑容。
“爹!娘!”
伍千里声音洪亮,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先是用力握住了父亲粗糙干裂的手,又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一下有些佝偻的母亲。
他像小时候一样,把头埋在母亲肩膀上蹭了蹭。
这个习惯性的动作,让原本还有些为刚才变故不安的伍母瞬间泪湿了眼眶。
“千里!我的儿啊!”
伍母紧紧回抱着二儿子,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伍父也使劲拍着二儿子的臂膀,嘴唇哆嗦着,眼眶发热,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好!好!都好好的……都好好的就成啊!”
从长子为国捐躯,到二子三子先后奔赴朝鲜,他们这大半年、甚至可以说抗战以来的许多年,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
如今两个儿子都全须全尾地站在眼前,这比任何功勋牌匾都更能让他们那颗饱受煎熬的心落回实处。
伍万里看着哥哥和父母相拥的画面,心头也是一阵滚烫。
他走上前,脸上带着同样深刻的笑容,也用力拥抱了一下大哥:“哥!”
千言万语尽在这一声呼唤中。
伍千里用力回抱,结实的手臂勒得伍万里骨头都隐隐作响:“好小子!真行!没给咱家丢脸!”
一家人短暂沉浸在团聚的巨大喜悦中。
伍母拉着伍千里的手上下打量:“黑了,壮实了!这肩上的伤……要紧不?”
“没事娘!皮外伤!结实着呢!”
伍千里大大咧咧地挥挥手道。
伍十里则用赞叹的目光看着伍万里道:“万里啊!咱是真没想到!从小你就是个小痞子,倔的很……谁能知道!
你能打鬼子,打美国鬼子的将军!还能打到……打到那个啥城?
还让上面奖了你那么老大一副毛笔字!
伟大的人民英雄伍万里!
县里都传遍了!
专门给你这幅字修了个大牌坊!
可气派了!
咱老伍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啊!
你看,这是县里托人捎给你的信,说是感谢信,还要登报!
牌坊的照片也在里头哩!”
伍万里接过那张带着父亲体温的信纸,上面是工整的毛笔字,充满了地方的嘉许和自豪。
他心头暖流涌动,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这“人民英雄”四个字,不仅仅是给他的,更是给千万牺牲战友英灵的勋章。
“爹,娘,这是咱们整个志愿军的战士一起打的功劳。”
伍万里诚恳地说道。
“那是!那是!
都得是英雄好汉!
不然咱新中国咋能打赢美帝国主义?
不过,我家万里就是这里头最亮的那颗星!
谁也盖不过去!”
伍父连连点头道。
朴实的渔民父亲,表达自豪的方式简单又直接。
“你小子!当初偷摸跟我车跑出来那会儿,我就知道你是个闯祸精!
谁晓得你闯下的不是小祸,是把美国鬼子老窝都要捅破的滔天大祸!
真能耐了!说你是英雄,那是一点不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