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津湖:从新兴里打到汉城 第781节

  成功浑身剧震,目光扫过那片绝对的死亡焦土,迅速转向外侧。

  那里是燃烧弹泼溅物覆盖的区域,情况同样惨烈。

  一些中国志愿军战士倒卧在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边缘,棉衣被烧穿了大洞,边缘还在冒烟。

  他们身体蜷曲,暴露在外的皮肤被烧得红黑交织,起满巨大的水泡,许多水泡破裂,露出粉红的皮下组织,渗出粘稠的体液。

  有些人身上还粘着尚未完全熄灭的燃烧块,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和难闻的油烟。

  卫生员和离得近的战士们早已扑了上去,用树枝、匕首、手、甚至直接脱下自己湿透的上衣试图扑灭最后的火焰。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不再是压抑在喉咙里的呜咽,而是痛楚达到极点时无法自控的哀嚎。

  棉布沾黏在烧烂的皮肉上,每一次强行分离都带起新的痛苦和模糊的血肉。

  刺骨的冰冷溪水被泼洒在伤口上,又引发新的剧痛和抽搐。

  医疗点的帐篷在急促的命令声中飞快地支起一角,但有限的急救包里只有零星的纱布绷带和宝贵的吗啡针剂。

  卫生队长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地看着眼前十多个重度烧伤、不断惨叫挣扎的伤员,嘶声力竭地喊道:“吗啡!快!一人一支!

  没针了就捏碎管子倒在伤口上!先保命!

  止血带!纱布按住涌血的地方!拿干净的冰雪!快!!”

  一时间,场面混乱而绝望。

  志愿军重伤员凄厉的惨嚎夹杂着卫生员焦急的指令和战士们压抑的哭泣。

  成功感觉自己被这片绝望的声浪包围,每一个声音都像锤子砸在他的心上。

  他强迫自己冷静,视线在伤员和焦黑的死亡地带间来回移动,寻找着哪怕一丝微弱的生机。

  他看到了不远处溪坎下的情景。几个战士正小心翼翼地围在一小片相对“完好”的空地上。

  一个年轻的身影被从一片狼藉中被小心地拖离了火种未熄的范围。

  他伏在地上,整个背部从颈后到尾椎一片焦炭般的漆黑,衣物完全烧没了,粘在伤口上的是一些灰白的碎屑。

  卫生员正跪在他旁边,动作前所未有地轻柔,用一把雪亮的手术剪,一点点剪开他腰间和腿侧尚未完全烧毁的棉布碎片。

  碎布粘连着身体侧面和腿部被严重烧伤、又滚入泥浆而糊在一起的血肉组织。

  随着碎布的剥离,大块惨不忍睹的血肉粘连被撕开,露出里面深红的、甚至能看到微微脉动的皮下组织。

  卫生员的手在抖,呼吸沉重。

  那个身影剧烈地、间歇性地抽搐着。

  每一次撕开粘连,身体就猛地弹跳一下,喉咙里发出被扼住似的窒息声。

  “轻点!再轻点!”

  旁边一个脸孔被黑烟熏得几乎看不清面容的老兵,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

  突然,这个伤员看见蹲在旁边的成功后,沾满泥泞和焦痕的右手颤抖着攥住了成功的手腕!

  成功见状猛地低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张年轻得甚至有些稚气的脸,被烟熏火燎得漆黑,嘴角和鼻腔还在不断流出混着黑灰的暗红色血沫。

  痛苦让他五官扭曲,但那双眼,却像是两颗在灰烬里重新点燃的火星,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成功的脸上!

  “成……团长……

  成功…团长……”

  血沫堵住了他的喉咙,声音像是从破裂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微弱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翻涌的咕噜声。

  成功的心猛地被攥住了,立刻用未被抓住的右手紧紧握住那只冰凉粗糙的手,身体俯得更低道:

  “我在这儿!同志我在!坚持住!卫生员!”

  旁边的卫生员急得眼睛都红了,说道:

  “不行!肺部吸入严重灼伤了!背部和侧腹内脏肯定也有伤!必须紧急处理,不然马上窒息!”

  说着,卫生员想去掰开那只手做处理,却不敢用力。

  “告……诉……

  告……诉……伍……伍总队长……

  我虽然没能进……进钢七……

  但我死都没动……一下。

  他说的不抛弃不放弃……我算不算……也做到了?”

  成功感觉自己的眼睛瞬间被热意覆盖,视线模糊了。

  他看着这张年轻却布满死亡阴影的脸,感受着那只手上最后力量,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在成功深吸一口气,准备用力点头说“你做到了,好样的”的时候,那只一直死死抓住他手腕的手,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那双刚刚还亮得惊人的眼睛,瞳孔里灼人的光点猛地散开了,如同被风吹熄的微弱烛火。

  死死聚焦于成功的眼神瞬间黯淡,变成了一片茫然无神的灰白。

  中国志愿军战士王晨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停止了。

  死了。

  无声无息地,在那个问题悬在半空,在成功想要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之前,他死了。

  他做到了,直到生命燃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没有影响整个部队。

  他以最惨烈的方式,践行了从偶像那里听来的每一个字。但他永远也听不到那声他渴望的回答了。

  成功跪在冰冷的泥泞里,看着那具年轻而残破的身体,看着那只滑落的手,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刺骨的悲怆瞬间涌上心头。

  “王晨这小子,我有印象……

  山东的娃,爱吃豆角,他说豆角像他老家的味道……

  他做梦都想加入钢七总队,之前考核前天天练到半夜……

  上次四渡汉水回来钢七总队要人的最新考核中,他就输在了打靶上。

  他说过,他最崇拜的人就是伍总队长。

  还说希望待会打好一点,能破格加入钢七总队,和伍总队长说上话嘞。

  诶……”

  王有胜叹了口气,说道。

  说完后,他别过脸,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着。

  沉默。

  沉重的,几乎凝滞的沉默,笼罩在沸腾的溪水、伤员的呻吟、卫生员的叫喊和远处零星的火爆声之上。

  成功缓缓站直了身体,低头看着王晨那张定格在痛苦与执着之间的年轻脸庞,那张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

  这个在他眼中曾经仅仅代表着编号和战斗力的单位“王晨”,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具象化了。

  不是一个冰冷的名字,不是一个阵亡报告上的“重伤不治”。

  这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喜好的具体的人。

  是山东一个村庄里的青年,喜欢吃那带有独特气息的豆角,兴许他的亲人还珍藏着他入伍前的照片。

  这是一个有梦想、有无限憧憬的年轻人,他日夜苦练,只为能更靠近心中的楷模一步。

  这是一个在死亡临头之际,爆发出了惊人生理极限意志力,为的只是证明自己配得上“不抛弃,不放弃”这六个字的小战士。

  这就是他的全部,这就是他燃尽生命所达到的高度。

  一股沉重的、混合着无尽懊悔与剧痛的热流,狠狠冲击着成功的胸膛,冲击着他的认知。

  他之前的很多行事,在这一具具烧焦的尸体、一声声绝望的嘶吼和眼前王晨这凝固的遗愿面前,显得如此冷酷、短视,甚至可鄙。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

  火种仍未完全熄灭的焦土散发着恶臭,浓烟翻卷着遮蔽了天光,重伤员在有限吗啡作用下仍在无意识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

  所有参与抢救的战士脸上都写着巨大的悲痛和一种难以言表的茫然。

  更多的人沉默地站在焦黑的区域边缘,像一尊尊泥塑。

  “李参谋长!

  把你那些记录团务的本子拿出来一个,腾出一个空白的。

  从这次开始,从王晨同志开始。

  每一个为我们、为胜利倒下的同志,他们的名字、籍贯、部队编号只要知道的,都给老子一个不少地记下来!

  记好了!

  我虽然不是钢七总队的人了,但是钢七总队的传统,我要传承到后勤五团。”

  成功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李成张了张嘴,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

  他犹豫地看了一眼成功,嘴唇嚅动了几下道:

  “团长?您……您之前不是……不是说我们只管打好仗,冲锋在前。

  别的事情,尤其是……尤其是统计伤亡名单这种事情,自然会后方有专门的人做,不必浪费战斗时间和精力……”

  成功闻言,猛地转头,双眼像两把淬了冰火的刀子钉在李成脸上。

  那目光锋利得让李成剩下的话戛然而止,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

  成功没有立刻爆发,只是又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焦臭味刺入肺腑,带来一阵钝痛。

  他沉默了足足有两三秒钟,整个焦烟弥漫的溪谷似乎都因为他的沉默而更加压抑,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我错了。

  不止是这个错……”

  成功的嗓子里像堵着滚烫的沙砾,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声音低哑却清晰地回荡在焦烟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每一个听到的战士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团长……认错了?

  “我错了很多,错得厉害!

  很多事……都错了……”

  成功说着,目光从李成脸上移开,缓缓扫过眼前每一张沾满泥污的战士脸庞,扫过那些在痛苦的重伤员,最终落在了王晨那凝固的、毫无生气的脸上。

  他的瞳孔深处,翻涌着汹涌的痛苦和沉重的自责。

  他不再多说。说什么都是无力的辩解。

  成功抬起胳膊,用粗糙的、沾满泥泞血痂的袖子,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抹了一把脸。

  不知抹去的是汗水、泥水,还是那无法抑制流下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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