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196节

  本以为偷得一线生机,是福大命大,却不想转瞬之间,便显现出下世的光景。

  如此苦痛,哀嚎声听得人心慌,以至于让人疑心,要是当初当场毙命,似乎也未必是件坏事。

  烧至六七天的时候,宫保南把江小道叫出屋外,沉吟着低声说:“小道,准备后事吧。”

  上好的棺木、寿衣都已齐备,可江城海却又始终吊着一口气不死,仿佛是半生作恶,临到这把岁数,便把该还的债,全都还回去了。

  期间,奉天不少线上的合字,也纷纷前来慰问、探望。

  江小道和胡小妍守在老爹身边,近乎寸步不离,生怕一不留神,便错过了最后一面。

  许如清刚刚痊愈不久,日夜听着江城海哀嚎不止,神经便跟着紧绷起来,时不时就要犯病闹上一阵。

  总而言之,这一大家子端的是鸡犬不宁。

  这年,自然也是过不下去了。

  烧至第八天,万药不灵,大烟膏子也带不来片刻安宁,溃烂的毒血深入骨髓,江城海疼得满头大汗,彻夜不眠,泪水不受控制,顺着眼角往下淌。

  能试的都试了,仍旧徒劳无用。

  这天夜里,院子里站满了江家的骨干:关伟、宫保南、赵国砚、韩心远、钟遇山、四风口并一干打手,以及苏家派来的帮手。

  江小道面沉似水,跟胡小妍四目相对,随后静悄悄地走到炕沿儿,默不作声地看向眼前这座大山——这座曾经让他仰仗、倚靠的大山!

  如今,这座大山垂垂老矣。

  江城海的脸上不再有当年的强横,只剩下哼哼唧唧的呻吟。

  十年父子,往昔的一幕幕,如同跑马灯一般,在眼前一闪而过,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爹!咱不遭罪了,儿子小道,送你一程吧?”

  江城海的胸脯剧烈起伏,唇边发白,嘴角上残留了干黏的唾沫。

  他哆哆嗦嗦地举起干枯的右手,冲炕梢处的大衣箱指了指,口齿含混地说:“那……那个、那个……”

  “哪个?”

  江小道皱起眉头,缓步走到炕梢附近,掀开衣箱,往里一看——却见一件崭新的呢子大衣,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最上面。

  这是那年六十大寿,江小道送给老爹的礼物。

  因为买错了衣码,江城海一直没法上身,可眼下饱经病痛折磨,除了伤口浮肿以外,整个人瘦削下来,竟变得合身起来。

  江小道背对着老爹和媳妇儿,小心翼翼地捧出呢子大衣。

  “吧嗒!”

  细微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大衣上,砸出两个深色的圆点,在呢子面料上迅速晕开、渗透,最后消失,仿佛从来也不曾出现过。

  江小道放下大衣,稳了稳心神,从怀里掏出匣子炮。

  江城海忍着剧痛,拉住小道的左手,用拇指摩挲着儿子的手背,断断续续地说:“小道……有、有什么事儿,听小妍的……好好过……像个爷们儿一样……”

  江小道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胡小妍别过脸去,哭了。

  枪口缓缓抬起,父子俩的最后一段对话——

  “爹,多谢照顾,你休息吧!”

  “嗯!”

  “砰!!!”

  如果说,“弑父”是一个男孩转变为男人的必由之路,江连横便合该从此开始。

  刺耳的枪声响彻夜空。

  院子里漆黑一片,众人应声跪倒在地,齐刷刷地抱拳喝道:

  “海哥辛苦!一路走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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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生生不息

  江城海的丧事结束以后,江小道变得愈发淡漠,一连数天都猫在东屋里,跟胡小妍一起,核算周、白两家的账目,并一同构想未来的图景。

  陡然而富,小两口预备来年的时候,把房子推倒、扩建,也像白家那样,盖一座二层洋房。

  老宅里,时不时就有慕名而来的小年轻,欲要投奔江、胡二人。

  许如清受了点刺激,每日静养;关伟也搬回了大西关,重操旧业。

  年关将近,除了置办年货以外,日子难得清静下来。

  老七原是乐得混吃等死,可自从大哥走后,心里竟觉得空落落的发慌。

  他本来跟大哥、四哥住在这座宅子里,十几年了,如今只剩他一个人,眼见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小年轻,虽是一口一个“七爷”地叫着,却让他愈发觉得疏远。

  同辈兄弟纷纷远去,难免心灰意冷,去意更浓。

  反倒是小雪的存在,让宫保南有了忙碌的理由。

  小丫头片子嘴馋好动,隔三差五就嚷着让老七带她出去玩儿。

  宫保南虽是不情愿,无奈咎由自取,便只好硬着头皮陪小雪出去。

  …………

  小西关闹市,各家商贩争相支棚摆摊,谁也不肯退让,恨不能把整条道堵死。

  卖炮仗的、卖粉条的、卖猪肉的、卖皮冻的……

  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擦踵,走走停停,东张西望。

  “咱可说好啊!出来就是溜达,光看,不卖!”宫保南边走边提醒道,“听见没有?”

  “听见了!”小雪拽着老七的裤管,回答得相当干脆。

  可是,没走出几步,小丫头就反悔了,看见一家成衣铺便停下脚步,问:“你能给我买身衣服吗?”

  “买什么衣服!我瞅你像个衣服!”宫保南没好气道,“你这袄不挺好么,咋也没咋地,买啥呀!”

  小雪嘟起嘴,踢两下路上的石子儿,喃喃道:“我妈每年过年都给我买新衣服。”

  “啧!”

  宫保南咂了咂嘴,根本听不了这些,转念一想,又觉得小雪只有身上这一件红袄,来年开春也没衣服可换,于是便偷偷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票子,哀叹一声,说:“走吧!挑两件。”

  走了两家成衣铺,买了一身特大号的袄和两件单衣,俩人这才回到大街上。

  宫保南把找来的零钱揣进怀里,拍了两下,重申了一下自己的立场:“行了,衣服也买了,这回可不能再要了,听见没?”

  “昂!不买了!”小雪费劲吧啦地抱着两件单衣,十分爽快地回答道。

  “冰葫芦嘞!冰~~葫芦!”

  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怀里抱着草杆子,上面插满了红彤彤的山楂。

  呔!

  宫保南心里咯噔一声,低头看去——完了,全完了,小丫头片子已经盯上了。

  不过,小雪却并不嚷着要买,只是站在原地,抿了抿嘴唇,眼睛像锥子一般钉在山楂果上,高声说:“看!冰葫芦!”

  宫保南心里冷笑——小丫头片子,跟我来这套,绝不上钩!

  “嗯!我看见了,冰葫芦,真红啊!走吧!”

  小雪两条腿仿佛生了根,根本迈不开脚步:“刚才在成衣铺里,那人给伱找零钱了吧?”

  “找了,咋了?”

  “正好够买两串儿葫芦,你能吃了吗?”

  “谢谢,但我不吃葫芦。”

  “那你可以给我吃,我兜里有生,可以跟你换。”

  “我也不吃生!”宫保南催促道,“走啦走啦,咱不说好了么,啥也不买了。”

  “我知道。”小雪仍然不肯走动,“不买,再看一会儿!”

  宫保南冷笑道:“行,那你看吧!总之我告诉你,说不买、就不买,你最好趁早死了这条心!”

  十分钟后……

  小雪一手拿着一串儿葫芦,左右开弓,边走边蹦跶,时不时还歪着脑袋问一句:“你真不吃啊?可好吃了!”

  “不吃!快走!”

  宫保南没好气地推搡着小雪拐进一条冷清的胡同。

  小西关闹市太过危险,敌人极其狡猾,硬碰硬不可取,只能避其锋芒!

  即便是拐进了冷清的胡同,宫保南仍然不敢掉以轻心,端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凡听见丝毫异响,便疑心是货郎手里的铃铛或拨浪鼓,于是立马另辟蹊径,简直堪称斗智斗勇。

  没过多久,便到了晌午饭点,宫保南领着小雪,绕开闹市,直奔城北而去。

  走了不到一刻钟,行至一座宅院附近,宅门大开,却见一个身穿蓝底碎袄的女子,点头哈腰地从宅子里退出来。

  交谈了几句后,宅门关上。

  女子双肩一沉,看上去有点失望,迟疑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开,迈出两步,抬头看见宫保南和小雪两人,下意识地低头让路,紧接着忽地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再抬起头,眸子里亮了三分。

  “呀!大哥,是你!”

  小雪歪着脑袋,看向宫保南。

  老七微微一愣,凝神看向侧着脸迎过来的女子,仔细辨认了许久,方才想起来,这是王三全的媳妇儿——李树娟。

  宫保南初次见李树娟时,她还是生龙活虎的模样,腰间挂着围裙,袖口挽到肘边,眼底一汪水,双颊带笑靥,鬓角的碎发,一绺一绺的贴在脸上,更显出肤色白净。

  可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这人竟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神情憔悴自不必说,整个人面如菜色,已然瘦出了骨相,眼底的那汪水,此时也干涸了。

  非但如此,李树娟的左半边脸,似乎被烈火灼伤,皮肤皱皱巴巴的,早已破相。

  “啊,是你。”宫保南有些不安地回道。

  李树娟下意识地侧过脸,上前一步,问:“大哥,你上次来我家,说三全有事,从那以后就再也没看见过他,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啊?这……”宫保南支支吾吾地回道,“我上次,不是把信给你们了么!”

  李树娟垂下眼睛,尽管早有预料,却还是难掩失落:“这么说,他真死了?但是,为啥死呀,尸体在哪呢?”

  宫保南皱起眉头,违心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个送信的。”

  “你们俩认识呀?”小雪冷不防地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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