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30节

  葛守礼不是反对扩军,而是反对现在扩军。

  现在扩张到三万,就很好,足够用了,等到陛下壮年,亲政之后,再扩充到十二万,陛下还这么年轻,何必着急呢?

  廷臣包括葛守礼在内,其实都清楚的知道那条线,就是张居正不再以考成法苛责百官,张居正就有了逆反之心的那条线。

  其实说张居正有逆反之心,是很不符合张居正的践履之实,考成清丈还田振武海运,哪一件事不是在权豪缙绅的肺管子上戳?张居正的新政得罪了太多太多的肉食者了,张居正稍微流露出一点逆反的征兆,就立刻被打倒了。

  哪怕没有流露逆反征兆,难道不能以莫须有和意欲为击败吗?

  但是天下人不知张居正忠心,连张居正门下,都可能搞不太明白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能看到、抓到、提出相应的解决办法,并且彻底贯彻缓解主要矛盾的政令,纾困危局,那是一种恐怖的政治天赋。

  张居正的门下大部分也是看不清,也是分不清的。

  葛守礼反对无限污蔑张居正威震主上,但也反对张居正的权力无节制的增长。

  “先生?”朱翊钧听闻葛守礼的担心,面色变得凝重了起来,看向了张居正,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面露沉思,葛守礼听从了杨博的话,遵从主上威福之权,他这么说也这么做,而且践行的很好,担心的也很好。

  “臣无法剖心自证,臣以为葛总宪所言有理,暂扩军至三万,等到万历六年,陛下大婚之后,再次扩军到十二万?”张居正选择了葛守礼的解决之法。

  陛下大婚之后亲政。

  张居正一直打算到那个时候退休隐退,研究下算学和天文学的万物无穷之理。

  小皇帝令人很放心呢,他就是不当元辅了,也是楚党的党魁,若是陛下玩不过朝臣,可以呼叫他这个先生出来救驾。

  “明年扩军到十二万,朕不急,可是大明急,朕现在就挺壮的!”朱翊钧听张居正说完,仍然选择了扩军十二万的打算。

  朱翊钧直接在奏疏上朱批让掌印太监冯保拿来了宝玺扣在了上面。

  朱翊钧不怕,若真的有那天,戚继光提着剑砍他头颅的那天,他也认了。

  能被戚继光提着剑砍脑袋,朱翊钧这皇帝得当的多失败、多荒唐,才会招致如此祸患?

  葛守礼摇了摇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陛下这个人就很有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张居正和戚继光二人出列,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习武的时间,群臣们回官署办事,小皇帝则一直在京营操阅军马,这看看,那看看,就像是个好奇宝宝一样,大明京营一切如常。

  永乐皇帝北伐之前下给太子朱高炽诏书,千叮咛万嘱咐,就是瘸了,每天爬也要爬到京营去,让京营将士知道皇帝到底是谁,就这个动作就足够让京营逼宫之前,直接分化了。

  这个祖宗之法的设计,简单笨拙而行之有效,除了皇帝大夏天的骑着马去京营实在是有些累以外,没别的坏处。

  朱翊钧也在校场策马狂奔,而后搭弓射箭,骑射,三箭皆没有上靶,全空了。

  他有些懊恼的翻身跳下了马,眉头紧皱的说道:“朕这骑射练了很久,怎么就是射不中呢?”

  “陛下,这骑射本就难中,人马合一说得简单,以臣之经验而谈,人马合一,换匹马,臣也不敢说三矢皆中,骑射很难,却没什么用。”戚继光这话说的可是践履之实,骑射在战场上,射不过火炮、火铳和步射营。

  戚继光十分认真的解释了他为何不提倡骑射,这骑射通常就是比拼武艺的时候才用得到,骑射不如步射的原因,不是火器,而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骑射的弓最大不过六十斤,这就是射程劣势。

  六十斤即便是吊射,骑射也不过六十步,而步射强兵,二等弓就百斤了,所以在很多时候,轻骑骑射多数都是骚扰作用,大明组建骑兵营的根本目的,在于追杀和扩大战果。

  李如松也很认同,骑射这东西射程不如步射,开花弹的火炮是发展趋势。

  “戚帅会的朕也要会。”朱翊钧还是要练,有没有用,那必须要会。

  戚继光和李如松互相看了一眼,都是摇头,跟他们这些天生将种比武艺,其实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朱翊钧还真的跟天生将种比拼武艺,李如松这个大明悍将,破阵猛将,在朱翊钧的刀风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朱翊钧觉得李如松演技拙劣,李如松说这不是显得陛下打得好吗?

  李如松有恭顺之心,他一个一百八十斤的壮汉,欺负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那不是胜之不武吗?

  蓟州、永平、山海关三镇一共十万军兵,这些军兵都是戚继光训练的,能开一百二十斤虎力弓的一共有28人,十万分之二十八,而李如松就是能开虎力弓的悍将。

  李如松认为,皇帝陛下到了壮年,绝对能开得动虎力弓。

  小皇帝第一次操阅军马结束,相比较固定的初三上朝,二十九日月考,讲筵还会休息两天。

  在戎事上,皇帝每日都要来京营操阅军马。

  这也是个信号,若是皇帝哪天开始怠政了,操阅军马一定会取消,这是皇帝日常中最累的一件事了。

  朱翊钧回到了宝岐司开始了每日的日常,而奸宦冯保呈送了一个很有趣的东西,标签,磁吸的,在批红之外,司礼监会对这个臣子贴标签,标签的内容分门别类。

  标签具体分为:出身、党派、学派、座主、考成等等,以张居正为例:军户、二甲进士,楚党、矛盾说、潘晟、上上、与前刑部尚书姻亲等等,王世贞则是:簪缨之家、二甲进士、徐党、复古说、潘晟、中下等等。

  给人分类,这种活儿,是非常违背儒家的那套理论,都是陛下的臣子,还要分个三六九等不成?你司礼监给人贴标签,问没问过本人的意见?所以冯保用磁吸帖,而不是用批红,磁吸不会留下痕迹。

  当然了,冯保本身就是奸宦,做点奸佞的事儿,那是非常合理的吗?

  朱翊钧非常惊讶的说道:“王世贞原来是徐党吗?”

  冯保十分确信的说道:“当初因为王世贞父亲平反之事,徐阶出力甚大,徐阶过寿,王世贞无论在何处,都会寄送贺表和礼物。”

  “你这个标签法很好,日后就这么贴。”朱翊钧非常认可冯保的做法,不贴标签,朱翊钧还要翻阅他们的生平去了解他的基本逻辑,尤其是这个考成法的标签。

  朱翊钧处置了二十多本奏疏,这都是需要皇帝亲自处置的。

  阅视宣大兵部右侍郎王宗沐上奏说:阅视重务,三年一遣,文卷易湮,查阅何据?乞将开报过三镇钱粮、兵马、修工丈尺数目文册,及驳查往复昭案,令该司收贮以竣交付台宪查理,永为定规。

  之前的阅视是三年一次,查完也不留档,现在不了,兵部衙门要收贮文卷后,交付给都察院,方便查理,而且要一直如此。

  朱翊钧准了,阅视边方是监察,这本来就是为了防止长城鼎建出现之前那种大窟窿。

  户科给事中光懋上奏劝皇帝不要采买金银珠宝用以大婚,理由是:事关君德虽微必矜,费出民膏虽公必惜,顷各边年例约于昔而倍于今,今议脩河、议开海、议蠲赈、况属两广军兴,捉襟露肘而忽焉?

  户部不答应不是没钱,怕形成惯例,皇帝伸手习惯了,会一直批条子拿钱的。

  “告知承运库太监崔敏,大婚以黄铜为金、铅锡为银、药玉为珠、琉璃为宝,莫要再请。”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铜锡璃玉,这不就凑足了金银珠宝吗?

  “陛下,这与礼不合,就是外廷不答应,内帑也有的是银子。”冯保面色惊讶的说道。

  “这叫以退为进,你看吧,明天户部、礼部,就要说一定要买了。”朱翊钧笑着说道。

  以退为进,是一种朝臣惯用的伎俩,朱翊钧也会这一招,管它新鲜不新鲜,管用就好。

  亲政之前,失礼这种事,丢脸的难道是皇帝吗?

  果不其然,一听皇帝要用铜锡璃玉,第二天廷臣们就答应买了,不买不行,因为所有廷臣都知道,小皇帝这脾气,绝对干得出这么丢人的事儿,但是要国帑和内帑对半出钱款,不能国帑独支,这件事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廷议还在继续,一份塘报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而围绕着这份塘报,两种风力舆论在朝中开始撕扯。

  古北口兵败。

  万历四年六月,董狐狸率军攻打古北口,大宁卫能护得住喜峰口四个重要关隘,却护不住古北口,董狐狸索赏不成,从鸽子洞潜入偷袭黄榆沟,本来打算击破古北口,入寇京畿,逼退大宁卫戚继光。

  参将苑宗儒及密云总兵汤克宽击败了董狐狸,董狐狸吃了个败仗不得不败退。

  汤克宽、苑宗儒、中军把总傅楫、千把总高大朝、苏学等率军追杀,结果在十八盘山中了埋伏,总兵、参将、把总、千把总以及八百边军阵亡。

  董狐狸再进攻古北口,又被守军击退,最终董狐狸未能成功攻克古北口,大宁卫愈加稳固了起来。

  蓟辽巡按御史刘良弼,上奏劾失事将领,及提调入卫官高廷相、密云兵备钱藻、京营总兵戚继光、抚臣杨一鹗等人,弹劾论革。

  而兵科都给事中裴应章,则以训练南兵全无实用,废时玩寇,理应重治戚继光罪。

  这案子简单归纳一下就是下路在破塔,中路送人头。

  谭纶看着奏疏啧啧称奇的说道:“瞧瞧,这大宁卫大明是大获全胜的,而从里面挑出一件局部战败,连带着戚继光、杨一鹗、钱藻都要重罚,还要重治迁安伯的罪,这意思是我这个兵部尚书也要一道坐罪了。”

  “啧啧,刻意片面、避重就轻也。”

  谭纶非常反感这种倾轧,输了要死,赢了还是输。

  汤克宽被王世贞的父亲王忬提拔,而汤克宽的战亡本身不是防御出现了问题,而是在追杀的时候,出现了问题,戚继光在大宁卫给汤克宽的将令是守住古北口,汤克宽守住了,追击被埋伏。

  “戚帅不反驳两句?”谭纶询问着戚继光的意思。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就是从鸽子洞进攻黄榆沟,最终破古北口南下,兵科给事中说练兵全无实用,若是无用,总兵、参将阵亡,古北口又是如何守住的?”戚继光对于其他的不反驳,唯独对于练兵无用之说,不赞同。

  他可以被革罢,但是练兵振武一定是要做的。

  密云总兵汤克宽出关作战,被敌人设伏击杀,大明古北口却守住了,不恰恰说明练兵有用吗?

  朱翊钧拿着那本奏疏,连连摇头说道:“兵部已经回复了兵科给事中和巡按,给事中和巡按,仍然不可罢休,言:主将兼统全镇,有失均宜坐罪,岂能以大小、远近、坐令、功过,推避致失事罪。”

  汤克宽不遵征虏将军命令战亡,抛开事实不谈,你戚继光难道没有一点错吗?

  “把二人宣来。”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不是要说法吗?朕给他们个说法。”

  刘良弼、裴应章很快就被宣到了文华殿,进殿之后,恭敬见礼。

  朱翊钧将奏疏拿在手里,也没让二人平身,他平静的说道:“尔二人所奏,兵部已经有了答复,朕也批阅,说,汤克宽之死为国捐躯,求速胜所致。尔二人的意思是要朕追究汤克宽不遵征虏将军令的罪责吗?”

  之所以不追究汤克宽的罪责,实在是汤克宽想让大明军赢,彻底站稳了大宁卫,北方无边衅,想要从古北口外做出一些突破,协助戚继光,逼迫土蛮汗从大宁卫撤军。

  汤克宽知道出战凶险,亲自领兵,结果还是中了埋伏。

  北虏被戚继光和李成梁打的抱头鼠窜,不代表北虏不强,只是戚继光和李成梁更强而已。

  “汤克宽战亡,皆因戚帅见死不救不肯援护,理应重治其罪!”刘良弼根本不虚小皇帝,大声的争辩道。

  “大司马,给二位讲讲吧。”朱翊钧让谭纶讲道理。

  谭纶一甩袖子走到了堪舆图前,面色带着不屑和愤怒问道:“二位啊,你们知道大宁卫在哪吗?点出来。”

  “诚不知也。”刘良弼看着那复杂的堪舆图,沉默了半天说道。

  堪舆图上没有。

  “大司马不怪他们二人看不出来,这职官书屏上的堪舆图去年所画,大宁卫从天顺年间丢了之后,就一直不在堪舆图内了,怪朕,朕没画出来。”朱翊钧乐呵呵的说道。

  大明是在天顺七年丢掉了河套和大宁卫,都是被满都鲁所占领,也是在那时,大明才有了九边的说法。

  “二位知道古北口外十八盘山在何处?”谭纶又问。

  兵科都给事中裴应章抬头看了半天说道:“诚不知也。”

  “二位可知道,大宁卫到古北口外十八盘山有多远吗?”谭纶又问。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回答。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知道,大宁卫到十八盘山总计512里山路,过十驿,六河八沟。”

  “陛下圣明。”谭纶俯首,陛下做输出主力的时候,那张嘴一开口就是九斤火炮的威力,做辅助的时候,也不遑多让。

  谭纶看着两个跪在地上的臣子,嗤笑一声说道:“二位,陛下都知道,二位比陛下多吃了四十多年的盐,都是白吃吗!”

  白吃还是白痴?谭纶到底是骂人了,还是没有骂人呢?

  谭纶继续问道:“二位可知我大明军一日行军多少里?”

  “一百里?”刘良弼试探性的说道。

  “唉。”张居正重重的叹了口气,看向了台上的小皇帝,小皇帝是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因为小皇帝问过,张居正就古今征战的若干例子,给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

  “冯大伴、张大伴知道吗?”朱翊钧却不回答,而是问冯保和张宏。

  冯保和张宏俯首说道:“臣等知道。”

  冯保端着手说道:“回禀陛下,大明行军一日三十里,若急务,最多五十里,否则大军易散。”

  张宏接着说道:“大明精锐,诚如戚帅神勇,一日一百四十里,仍能作战,人困马乏亦能屡战屡胜也,可不是人人都是戚帅,人人都是戚帅手下强兵。”

  是小皇帝不懂才询问近臣的吗?廷臣和跪在地上的巡按刘良弼和裴应章都是很清楚,小皇帝根本就是在用宦官羞辱这帮务虚的文官,连宦官都清楚的事儿,天天骂奸宦的文官却不清楚。

  “戚帅从大宁卫至十八盘山就是疾驰,仍需三天半的时间,这是一步不停的急行军,五百里山路,从戚帅得到汤克宽被围困的消息,赶往驰援,二位,来得及吗?”谭纶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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