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31节

  戚继光就是长了翅膀飞过去,也赶不及。

  “这是戚帅手令,令汤克宽不得贪功冒进,致使古北口失陷。”谭纶又出示了一份证据,这份证据是被夹在玻璃层内,是两块严丝合缝的玻璃,将手令夹紧外侧涂胶封装。

  朱翊钧觉得戚继光字好看,就让人把戚继光的手令拿来封装了,熏陶一下军事细胞。

  刘良弼仍然坚持的说道:“主将兼统全镇,有失均宜坐罪,岂能以大小、远近、坐令、功过就推避罪责的?”

  “古北口没破,古北口若是破了,岂不是要重现嘉靖二十九年、隆庆元年之北虏入寇之旧事?京畿震动,惊扰陛下!”

  谭纶直接被气笑了,连连摇头说道:“一派胡言,你们怎么知道戚帅没有布置?出塞作战不过三万军兵,戚帅留悍将七万军在蓟州,蓟州距离京师不过百里,一旦入寇狼烟起,七万军星夜驰京阻敌。”

  朱翊钧一直在看着戚继光的脸色,戚继光没有愤怒、没有恼火、没有皱眉,带着十分习以为常的平静,戚继光早就习惯了,他这辈子失望的次数太多了,已经失望到了麻木。

  朱翊钧笑了起来,谭纶很快笑了起来,笑的廷臣都有点莫名其妙,笑的两个言官都在心惊肉跳。

  皇帝笑什么?

  “贱儒!”朱翊钧的语气极为凶狠的骂道。

  朱翊钧盯着两个言官,厉声说道:“尔来奏,兵部覆,朕批阅,尔又来奏,朕宣尔等入殿,跟你们讲不是不想救,而是救不到,从大宁卫就是飞驰也要三天半的时间,你们就是不听!朕跟你们讲道理,你们跟朕强词夺理是吧?!”

  “来人!叉出去廷杖二十!”

  刘良弼和裴应章却丝毫不怕,廷杖罢了,廷杖就是声望,你小皇帝只要不打死他们,他们二人就是忠臣、诤谏之良臣,有骨鲠正气之臣。

  “陛下,臣为言官,平日餋其骨鲠刚直之正气,上奏言事,触怒陛下也属正常,臣甘愿受罚,臣言,忠言逆耳利于行,恳请陛下良言嘉纳。”刘良弼十分嘴硬的说道,诤谏的味道,挠儿一下就上来了。

  海瑞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二言官并无骨鲠正气可言,不过是在胡搅蛮缠罢了,臣为何这样说呢?”

  “朝廷设立京营的目的,陛下在当初重组京营的时候,说的很清楚,边军戍边而京营征伐,此乃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道理,边军本就不具备进攻的能力,二人不明其理,以汤克宽战亡而计较,所以臣说二人胡搅蛮缠也。”

  “臣以为二人不适合继续巡按蓟辽,给事中,恳请陛下廷杖之后,革罢归乡,不得签书公事。”

  海瑞专事鉴定热门科道言官,经鉴定二人并无骨鲠正气,这顿廷杖打了也是白打。

  要名望?有个屁名望!

  在陛下这儿胡搅蛮缠,抛开事实不谈,事实就是戚继光打赢了!

  夺回了大宁卫,还保证了京畿的安全,董狐狸在戚继光手下连吃败仗,还被俘虏了侄子卜哈出,董狐狸在李成梁那儿也是丢盔弃甲,到了古北口却能击杀密云总兵汤克宽。

  “不对劲儿,不对劲儿!”朱翊钧连连摆手说道:“汤克宽的死有问题。董狐狸败走,为何能在十八盘山设伏?精准伏击到了出塞追击的汤克宽?”

  “先生觉得对劲儿吗?朕不知兵,敌人潜入鸽子洞,进攻失败,逃亡之时,那必然是惊弓之鸟,汤克宽也不是泛泛之辈,董狐狸是怎么在惊疑不定之下,伏击追击之敌呢?这怎么就折在了十八盘山呢?”朱翊钧察觉到了问题的关键,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看着两个言官,说道:“查一查吧,万一查出点什么来呢?”

  大明的总兵、副总兵、参将这些年,阵亡的实在是太多了!若是往常年还能说军备不振,今年可是连大宁卫都强夺回来了。

  王崇古一听就急了,迫切的说道:“陛下,桃吐山绝对不能舍弃啊!”

  今天出门办事了,其实是昨天的事儿的延续,昨天有人问,为什么谭纶要穿戎装披甲?这是嘉靖皇帝的规定,兵部尚书下营必须披甲上马,兵部尚书不能骑马,是不能当兵部尚书的。求月票,嗷呜!!!!!!

  

第一百九十八章 苦一苦权豪缙绅,骂名张居正来担

  “海瑞,你还朝之后,已经失了骨鲠正气,为何趋炎附势,不敢仗义执言!”

  “国家有大利害、朝廷有大奸邪,尔不肯进逆耳之规,以速取罪戾!反而不断打压耳目之臣,说谁都没有骨鲠正气,究竟是何居心!”刘良弼立刻就急了。

  被海瑞这一鉴定,清流的路子怕是走不通了,循吏的路子又走不了,办不成事儿,还想当循吏?

  海瑞不慌不忙的说道:“侯于赵有骨鲠正气,张楚城有骨鲠正气,陈堂有骨鲠正气,王希元有骨鲠正气,朝中怎么没有骨鲠正气之辈了?”

  海瑞说完就笑了,他鉴定热门科道言官,也鉴定出过骨鲠正气之辈,刘良弼说话,不信实。

  王崇古突然冒出来的那一句话,是桃吐山的白土不可以抛弃,桃吐山的白土是毛呢官厂的核心物料,绝对不可以放弃的。

  王崇古现在完全掉钱眼儿里了,整天言利聚敛,而且还被张四维牵连,符合佞臣的典型特征,海瑞这把神剑应该速取罪戾才是。

  可王崇古就是能办事,屹立不倒,王崇古现在走的是循吏的路子。

  海瑞看着刘良弼笑着说道:“我说你没有骨鲠正气,这不是正在速取罪戾吗?你们摇唇鼓舌,不就是在搬弄是非吗?”

  海瑞鉴定完了还要骂人,大明朝骨鲠正气本骨本气,一封治安疏差点把嘉靖皇帝给气死,抬棺上谏可不是玩笑话,但是海瑞就是上奏,就是要说,嘉靖皇帝不为人主,二十多年只顾修道,置天下苍生于何地!

  和张居正骂人的那封奏疏只涉及到少数人知晓不同,海瑞这本治安疏,可是闹得天下人尽皆知,天下清流都没了骨鲠正气,海瑞也有骨鲠正气。

  朱翊钧越琢磨越不对味儿,眉头紧皱的问道:“刘卿,你如此恼羞成怒,难不成,汤总兵之死,和你有关?”

  “查清楚了就是,去信给大宁卫总兵王如龙,让王如龙询问董狐狸一二,若是董狐狸肯说,并且把书证呈送京堂,朕不介意给他点好处。”朱翊钧手里有牌可以打,戚继光可是抓了董狐狸的侄子卜哈出,只要稍加运作一二,未尝不能套出情报来。

  董狐狸其实不在乎卜哈出的死活,虽然卜哈出是因为救董狐狸而被生擒。

  赏赐而已,一万两不够,就两万两,杀能害死大明总兵的内鬼,两万两?十万两,朱翊钧也是肯出的。

  董狐狸要的再多,朱翊钧就把钱给戚继光,要戚继光出塞抓人去了。

  抓内鬼向来麻烦,但董狐狸很喜欢索要赏赐,万历元年被埋伏也是索赏不成,这一次也是在古北口先索要赏赐,结果不准,潜入被击败,而后汤克宽被埋伏死国。

  汤克宽的战绩其实不算太差,打仗,胜负乃是兵家常事,嘉靖三十二年以副总兵镇守金山卫,结果嘉定、松江倭寇频频入寇,汤克宽不能敌,被弹劾夺去了副总兵之职,因为汤克宽和王世贞父亲王忬的关系极好,被再次举荐为江西参将。

  自此之后,鲜有败绩。

  汤克宽领兵数十年,从嘉靖三十三年起,再未有败绩,直到万历四年,被董狐狸给杀了。

  汤克宽浮浮沉沉这么些年,平倭荡寇南北征战,到底是判断错了局势,以为董狐狸好欺负才出关追击,还是董狐狸丢盔弃甲已经没有了任何组织力,汤克宽才出战扩大战果,结果被后方阴影里递出来的匕首给刺死了呢?

  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

  廷杖是处置二人在皇帝面前胡搅蛮缠,汤克宽的案子,一定要好好的查一查!

  张居正做出了极其周密的安排,内有缇骑奔走、御史前往亲自查探,外和土蛮汗的董狐狸沟通,希望能得到一点消息,从塞外更好获得线索,因为董狐狸这个人,很喜欢钱。

  朱翊钧对这个案子是十分重视的,人死在塞外,大明想要查明真相,其实非常的难。

  廷议还在继续,朱翊钧御门听政,也十分的认真,张居正的处置都是极为周全的。

  比如浙党沈一贯上奏言说:时值秋高,土蛮志愤于卧薪、俺答年衰于拱木,城台修而工多捏报,军法肃而交横,如昨入卫之卒展转于道途,兴作之军疲劳于板畚,互市之钱粮日见增加,兑换之胡马半皆倒,与宋之岁币何异乎?

  沈一贯请求重新议定马价银之事。

  沈一贯的这封奏疏说的是西北兵务,朝廷的给的钱越来越多,但是得到的胡马刚买回来就死了,希望朝廷能够监察一二,并且杜绝这种病残弱驽等马匹,要学会说不,更不要怕俺答汗,俺答汗已经老了,现在蒙古左右两翼的实力,已经不如当年,而大明军兴,不要再胆怯了!

  朝中从来不缺少主战派,尤其是对越来越多的马价银极为不满,宣府大同一年就200多万两银子,其中一百多万给了俺答汗,得到的马匹数量少还不堪用,朝廷在贡市方面太过于被动,这一百多万两银子省出来个皇帝修园子,给太后修佛塔,也比给了俺答汗强。

  在俺答封贡的隆庆五年,主战派的声音就很大很大,若非高拱、张居正等阁臣,王崇古晋党不断奔走,这件事做不成。

  现在大明振武强兵已经有了成效,哪怕是受限于柔远人、善战者服上刑、先帝之独断之类的风力影响,不能轻启战端,那为了朝廷的脸面,能不能稍微强硬一点,俺答汗说要啥,大明就给什么吗?

  朱翊钧给的答复是,已经在重新商定马价银了。

  之所以廷议,是要制定谈判策略,确定风力方向,态度的强硬软弱、要做到何种地步等等,廷议不做出决策,谈判的鸿胪寺卿陈学会、大司寇王崇古等人,就很难做事。

  张居正拿起了一本奏疏,带着群臣站了起来,而后十分恭敬的行了大礼,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臣窃惟致理之道,莫要于安民。民安邦固,即有水旱盗贼、敌国外侮之虞,而人心爱戴乎上,国朝亦无土崩瓦解之势,则久安长治之术也。”

  “欲安民又必加意于牧民之官,今郡国长吏,削下奉上、以希声誉;奔走趋承,以求荐举…”

  一封万言书,题名为《请择有司蠲逋赋以安民生疏》,就是请求免追欠赋税。

  连妖怪都只吃唐僧肉,不吃百姓,因为百姓真的太苦了。

  兼无可兼,并无可并,社会矛盾已经极为严重了,所以张居正带着廷臣上奏,免了之前的追欠。

  隆庆六年五月,隆庆皇帝大行之前,就听从了廷臣的建议,嘉靖四十三年到隆庆五年的欠赋悉从蠲免。

  而这一次免得是隆庆六年到万历三年的所有积欠。

  积欠是现象,而这个现象导致的问题就是陈词滥调说烂的财用大亏,而问题背后的原因,张居正从多个方面展开了论述。

  张居正在奏疏说十分明确的说:[钱粮逋欠,原非小民,尽是势豪奸猾,影射侵欺以致亏损常赋。]

  这欠赋的问题,不是小民的过错,而是势要豪强奸诈狡猾,各种侵占欺压所导致了正赋的亏损。

  整个大明也只有张居正敢这么说,把欠赋的原因,分析的透彻明白,而不是推给小民不识礼仪,刁钻无常,故意积欠,这是大明王朝常见的话术,国朝财用大亏,都是小民不肯交税所致!

  但是张居正不这么说,他说积欠正赋罪在势要豪强,影射侵欺,这是张居正总结的第一个原因。

  隆庆年间,海瑞被弹劾的罪名,可是鱼肉缙绅,海瑞其实没做什么,他就是在南衙清丈,查了查徐阶当首辅那些年到底弄了多少田。

  大明享国祚二百七十六年,在整个国朝漫长的岁月长河里,只有张居正上奏,告诉皇帝,大明的积欠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在张居正之后,大明朝中,也再没有任何人敢于讨论关于势要豪右、缙绅在社会阶级中的消极作用。

  在奏疏中,张居正也批评了大明朝廷,他说:[各有司官衙,不能约己省事,无名之征求过多,巧设名目,铺张浪费,奢靡无度,以致民力殚竭,反而不能完公家之赋。其势豪大户侵欺积猾,皆畏纵地方有司,而不敢问,反将下户贫民责令包赔。]

  作为凌驾于各个阶级之上的公权,作为调解社会矛盾的超然力量,大明有司无法履行自己调节矛盾的职责,反而在激化矛盾,不断的设立各种名目,征求于百姓,而势豪大户又畏惧于朝廷的威权,不敢多问,只能让下户贫民苦力,承受这个代价。

  这是张居正总结的第二个原因。

  在奏疏中,张居正又进行了自我反省和自我批评,他说:[近来因行考成之法,有司官惧于降罚,遂不分缓急,一概严刑追并;其甚者,又以资贪吏之囊橐。以致百姓嗷嗷,愁叹盈闾,咸谓朝廷催科太急,不得安生。]

  考成法好归好,也不是全无问题的,言官们天天泄泄沓沓的聚敛之弊,也有所展现,这种极为功利的考成法,有司官衙为了完成KPI,畏惧降罪,不分轻重缓急,全都要严刑峻法的追欠,导致了百姓惆怅万分,都说朝廷催科太急,不能好好生活。

  这是张居正总结的第三个原因,怪他这个当国的首辅。

  自我反省和自我批评是相互批评的基础,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一味的批评他人,容易造成盲目,自我批评和互相批评这一对矛盾,是一种自我进步和互相进步的方法论。

  自省是一种美德,夫子亦云:吾日三省吾身。

  对于积欠,张居正的办法是:免追欠的同时继续追欠。

  “先生免礼回话,前面朕都看明白了,唯独这个免追欠,而继续追欠,朕不明白,具体该怎么做?”朱翊钧将奏疏十分认真的看完了,发出了自己的疑惑。

  张居正这是既要又要。

  “免追欠,是蠲免小民的积欠,继续追欠,则是清丈之后,由稽税房继续发催命…催缴票,继续追欠大户人家。”张居正再拜才站了起来,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小民只骨鲠,权豪多脂韦。”

  小民穷的骨瘦如柴炸不出油来了,而权豪则是脂肪肥美,苦一苦权豪缙绅,骂名他张居正来担。

  张居正是很清楚的,稽税房的催缴票,根本就是催命票,稽税千户骆秉良,就等着出头鸟跳出来,好直接抄家。

  追欠哪有抄家快?

  大明进攻大宁卫所需银两、粮饷,由南衙缙绅和张四维二十家同党,联名赞助!

  “先生前面提到了势豪大户侵欺积猾,反将下户贫民责令包赔,对权豪追欠,权豪转移到小民的身上,此非朕之所欲也。”朱翊钧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他听明白了张居正这么做的目的,可是如此目标,具体如何实现呢?

  张居正再拜俯首说道:“臣以生员殴打朝廷命官江陵知县李应辰为例,小民、权豪、有司,三方是一个复杂的三体矛盾,有司官吏掌握了权力,权豪缙绅则资财田亩,小民困于生机。”

  “朝廷下诏清田,权豪缙绅势必反击,殴打朝廷命官,则为矛盾激化。同样,朝廷蠲免小民,追欠权豪,必然造成矛盾激化和反击,权豪欺天鱼肉乡民,若如此,便上绝于天恩,下绝于黎民,必失道于人心,自戕于天下。”

  张居正觉得自己说话文绉绉的没讲明白,怕小皇帝没听懂他的意思,他更进一步的说道:“以前权豪能够下户贫民责令包赔,是因为朝廷姑息庇护所致,也是有司苛捐杂税摊派过重所致,缙绅权豪们的权力,既来自于朝廷,这是上,又来自于百姓托庇,这是下。”

  “如果权豪在朝廷明旨之后,仍然抗拒催票,向下摊派,他们的权力自上得不到朝廷姑息庇佑,自下得不到百姓仰赖,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日消亡了。”

  “而有司并不用追欠,恶名都在稽税房身上,有司只需要安顿好百姓,也可以秉公办事了。”

  张居正这话讲的已经很明白了,大明的官吏不全都是坏到流脓、性本恶的坏种,江陵知县李应辰,遵朝廷号令清丈,反而被地方权豪给打了,如果打了白打,那朝廷的旨意自然无法贯彻。

  但是江陵县权豪们打了李应辰,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一方面生员全都被革除名录流边,一方面清丈还田得到了进一步的贯彻。

  有司不再追欠,大户由稽税房处置,有司可以秉公办事,天下安定,就可以期许一二了。

  在这个复杂的三体矛盾中,两两矛盾,张居正这一套组合拳,是连消带打,以明旨取消各种追欠,则是分化了权豪和小民的共同利益,而且缓和小民和有司的矛盾,而后继续追欠,则是加剧权豪和地方有司的矛盾,进一步杜绝姑息之弊。

  下户贫民是这个复杂三体矛盾中最弱势的一方,同样也是掌握了唯一消灭大明朝廷力量的一方。

  根据明摄宗张居正文集思想,大明想要千秋万代,只要让每个百姓都有鞋穿,就能国祚绵长。

首节 上一节 231/468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