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33节

  北虏喜欢南下劫掠,大明喜欢出塞烧荒,一烧就是一个秋天,这种互相伤害,是非常致命的。

  俺答汗倒是打赢了,但是烧荒从来没有停止,草原也是损失惨重,隆庆五年,冲突以俺答封贡结束了,战争进入了间歇期。

  北虏不再南下,大明不再烧荒,算是都安稳了下来。

  三娘子靠在椅背上,满是无奈的说道:“白毛风刮起来的时候,天地倒悬,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人畜在长生天的愤怒,白毛风下是一样的,每年草原上都有些部族消失,漠南稍微好些,大漠以北的瓦剌和林,到了冬天的时候,所有人都挤在一起过冬。”

  “最外面是老人,再往里面是妇女,再往里面是孩子,最里面是成丁。”

  三娘子说的是草原过冬,她的语气并不激烈,也很平静,似乎在陈述着一种司空见惯的事儿,这就是草原人过冬的法子,先冻死饿死老人,再冻死饿死妇孺,最后成丁也被冻死饿死了,这个部族就被抹除了。

  草原上,每年都要消失很多部族,成为草原的养分。

  三娘子是大明金国的使者,大明对边外其实并不是很了解,她之所以说这些痛苦之事,将伤口撕裂开来看,是为了博得同情,也是说明她主和的坚定立场。

  三娘子这番说辞,可以博得大明的同情,而且这种同情会有实质性的好处,大明或者说历代中原大一统王朝,始终都一种劣势,高道德劣势。

  大明从君王到黎民,在当下这个世界,道德操守,是远远超过了任何蛮夷的。

  高道德是一种劣势,也是一种优势。

  “你们不会建城吗?建城了,城池的抗风防寒远比毛毡要强。”陈学会有些奇怪的问道。

  草原不是没有适合建城的地方,北元就在大鲜卑山两侧、阴山附近建城,至元七年汉世侯陈斡罗万户,上书给元世祖忽必烈,建应昌城邑以居,后来草原建城也很普遍。

  比如大宁卫在洪武、永乐年间,有大宁塞外九十城之说。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北虏越活越回去了。

  “建了城,大明军就来了。”三娘子摇头说道:“土蛮汗就很喜欢大宁卫,一年四季都在大宁卫赖着,这不被戚继光给抓到了,赶到了全宁卫那个地方吗?”

  三娘子说的是一个普遍事实,草原和大明的交锋中,草原是没有资格建城的,因为一建城,大明知道了塞外草原的聚集地,一定会拔掉,就像是古勒寨那样。

  大明要是能抓到俺答汗的金顶大帐在哪里停留,西北也不会打这么多年,打也打不赢了。

  “长生天赐予我们马背上生存的能力,让我们控弦张弓,可是长生天没有赐予我们生活,让我们缺少锅布盐茶。所以是我在这里。”三娘子的拥趸是铁杆的议和派,而且数量绝对不是少数。

  “其实我们也有一种比较极端的声音,部族有些人比较羡慕宣府、大同的卫军,将老爷们的确把军兵当牲口使唤,但是宣府、大同,不需要每年拿五万匹马、六万袋羊毛,就可以换到朝廷超过两百万的军饷。”三娘子这话没说完,她那句看门狗,可不是她自己胡说,而是一种普遍的认识。

  大明金国这个概念本身,还是大明给的,所以大明金国的臣民们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一种自我身份判定的疑虑,大明金国到底是大明的金国,还是大明的敌人呢?

  三娘子这个极端的声音的后半段是:为何不直接内附大明,把大明金国变成大明的边方,岂不是不用辛苦放羊放马,也能获得朝廷的粮饷?这对大明也有的赚,西北边方不用宣大每年二百五十万两白银、三十八万石粮料来维持。

  而俺答汗为了黄金家族的荣光,不肯推进这一进程!

  王崇古知道这个话题,不能谈下去了,便直接拂袖而去。

  三娘子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大明金国要用马匹羊毛才能换到五十万银,而西北宣大两地,整天吃败仗,还能拿两百多万两银子,大明军费统共六百四十万,宣大直接拿走了两百多万,即便是砍到一百万银,还有一百多万两!

  就凭宣大是大明的边镇,那我大明金国成为大明的边镇,看门狗,岂不是也能吃到骨头?

  三娘子收到了一份请帖,这份请帖,不是晋党、楚党、浙党,而是东林九老之一的孙继皋。

  三娘子看到这份请帖,最终没有赴约,这个孙继皋是万历二年的状元郎,却被小皇帝叫到跟前辩经,被小皇帝无情击败,状元郎和小孩辩论,却说不过,这么一桩奇闻,三娘子在塞外都知晓了。

  孙继皋作为状元辩不过小孩这件事,也被带到了泰西去,连费利佩二世都听高启愚谈到过这件趣事,高启愚借着这件事,为自家皇帝是明君做注脚。

  高启愚在德意志、法兰西、尼德兰、英格兰大旅行,大抵也要把这个故事带到这些地方去。

  三娘子是进京议和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视线之中,此时胡乱动作,会影响议和大计,而且三娘子也深知大明读书人的做派,不务实,专门务虚,和他们谈,也谈不出个结果来,不如不去。

  大明务实的人,只有首辅张居正这一波人,王崇古之流更像是言利聚敛之臣,也算是务实的一种。

  唯独这些务虚之人,实在是难以沟通,他们的思维方式太过于古怪,比如吴兑、方逢时、张四维、王崇雅之流都是这样的人,三娘子之前就跟这种人打交道,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儿,能被这帮人办得复杂至极。

  和贱儒谈,是谈不出结果的。

  务虚贱儒的最典型特征就是为了谈而谈,却从来不谈什么实际的事儿,空话套话,似乎只要一个阵营就可以了,任何利益冲突的事儿,都是今夜阳光明媚糊弄。

  可是,钱、粮、铁锅、盐巴、布匹、茶都是利益。

  她之后又去了永定河畔的毛呢官厂,参观了一圈,看到官厂附近聚集的大量百姓,她是有些羡慕的,她知道朝廷这个买卖一定会做下去,这就够了。

  朱翊钧接见三娘子之时,不在地基之上,如果还在地基上接见,大明新任礼部尚书马自强就该自杀谢罪了,接见的地方,在文华殿偏殿。

  朱翊钧手里拿着一根钢制长管,长管之上,带照门、准星。

  眼睛、照门、准星,对在一起就能形成三点一线用以瞄准。

  三点一线,也是度数旁通的结果,三点只能确定一条直线。

  再加上铳托和铳机,这就是一根鸟铳。

  这是大明新造的火铳管,朱翊钧对这种管材非常满意,这不是无缝钢管,只是将造炮的内冷技术运用到了铸管,就是个半成品,之后再以铁挺一条大如箸者为冷骨,开始渗碳锻造,锻造完成之后,再以四棱钢锥如箸大者,透转其中,使极光净,则发药无阻滞,再以钢锥镗削膛线,用以让铅子旋转,更加精准。

  戚继光说的很明白,膛线的出现主要是为了方便清理火铳内壁而设计,后来发现,这玩意儿的妙用。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三娘子行大礼,看着文华殿偏殿分区安置的种种物件,眉头紧蹙,尤其是那七个橱窗里放着的一堆书籍。

  这里很多物件都有被使用的痕迹,显然,这不是摆出来给人看的,而是小皇帝真的在用。

  “免礼。”朱翊钧示意张宏将一根火铳管递给了三娘子说道:“戚帅刚弄出来的好物,以前大明一年只能锻造一万支火铳,现在大明一年能造五万支了。”

  三娘子拿到了火铳管,清楚的知道这是什么!

  她也有火铳,还是从吴兑私宅里顺走的一支很精美的火铳,这个东西粗制滥造,但它是个胚子,只需要锻造一番就是强大的火铳了。

  “陛下,好仁之君,必能王天下,则欲王者,惟在强仁而已!今日观陛下身边皆是聚敛、好兵之徒,孟子有云: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

  “天有好生之德!汲汲然举行仁政以爱养生民,然后人心可收,王业可致!”三娘子看着手中的火铳管,劝小皇帝行仁政,不要误入歧途,在歧途之上越走越远了,回头是岸!

  “不是…若是言官这么跟朕说也就罢了,忠顺夫人乃是边外之人,就不要谈这个了。”朱翊钧直接被逗笑了。

  三娘子说皇帝身边都是聚敛、好兵的人,这是不修仁政,应该高举仁政的大旗,休养生息,收拢人心,维护统治。

  三娘子也知道味儿不对,但是她实在是没招了,只好拿出了务虚那套,结果皇帝根本不吃这套。

  她想了想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啊,大明仗火器之利,殊不知这火器到了雨天就不能用了。”

  朱翊钧连连摆手说道:“朕习武,弓箭到了雨天也不能用,你们北虏夏秋入寇,我们大明冬春进攻,彼此彼此嘛,都会挑选利于自己天时的时候。”

  三娘子发现了,这小皇帝是不好糊弄的。

  “忠顺夫人,朕让你看这火铳管,就是告诉你,也让你告诉边外之民,大明振武之心,这不是先生、戚帅二人,朕在支持他们,朕本身就习武,这也是一种支持,莫要自误。”朱翊钧的语气平静,但是话里话外都是威胁。

  大宁卫的纷争对于俺答汗来说,可以坐山观虎斗,但是接下来的战争,俺答汗就该如坐针毡了。

  大明旨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将土蛮汗完全驱离辽东,左翼无论是和右翼合流,还是趁机南下威逼朝廷,那都不是朱翊钧想看到的。

  朱翊钧希望大明和俺答汗的冲突,矛盾激化,能够在朝廷复套的时候点燃。

  不过,他已经吃了一碗夹生饭了,如果俺答汗非要让小皇帝吃第二碗夹生饭,那朱翊钧也不介意。

  京营扩军十二万,防的就是夹生饭吃不下去。

  “命妇遵旨。”三娘子也不再逞口舌之利,面色凝重的说道。

  “忠顺夫人屡次奔波,边衅渐止,圣母仁慈,说忠顺夫人不易,今日赐如意一对,大氅一件,朕赐尔火铳一支,好自为之。”朱翊钧示意冯保恩赏,下面的人已经谈完了,朱翊钧就是走个流程,例行赏赐。

  “陛下,若是顺义王愿意内附大明,可能换到边外百姓安定?”三娘子谢恩之后,突然问道。

  “朕听戚帅说,忠顺夫人读矛盾说?”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读过。”三娘子点头说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还没打够,再打几次,直到一方彻底认输才能达到冲和的状态。”

  “陛下圣明。”三娘子叹了口气,朝廷在扩军,在征战,战事仍然会发生。

  朱翊钧还赏赐了三娘子一个纽伦堡蛋毫表,这个表可以精确计时,算是额外的加赐。

  大明国姓爷泗水伯殷正茂,带着部署到吕宋总督府的五桅过洋船,出现在了马尼拉的港口。

  在这艘大船到港的时候,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和奔走相告,马尼拉所有人,全都云集到了港口,当看到了大船停泊,殷正茂站在船头时,所有人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人声鼎沸。

  殷正茂离开了马尼拉,所有人都知道殷正茂去领船了,具体能不能领得到,所有人都心里打鼓。

  领到了。

  张元勋被两广总督凌云翼搬去当救兵了,所以接船的是邓子龙。

  邓子龙看完了朝廷的敕命,疑惑了很久才说道:“果然,和我们的猜测是一样的,殷部堂果然是皇室流落在外的朱家人啊,这都是国姓爷了!”

  “莫要胡说!”殷正茂扶额,这个梗,是彻底过不去了。

  “红毛番的大船到港了没?”殷正茂比较关切这个问题,今年的大帆船,比往年来的更晚一些。

  “到了,也没到,安东尼奥已经到了,见面再说吧。”邓子龙看了一眼罗莉安,叹了口气说道。

  安东尼奥的神情落寞,而且酒气熏熏,经过邓子龙的复述,殷正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安东尼奥有五条大帆船,去年来了三条,两艘差点迷航,而这次来了三条,两艘彻底消失在无垠的大海之中。

  一条船被突然凸出水面的巨浪给直接腰斩,救回了一些海员,而另外一条船,则是迷航了,缺少舟师的船,在海上迷航,等于宣布了死亡。

  诡浪,在泰西的文化中,是海怪喷出的水柱,是一种风平浪静之下,突然的、平白无故的出现的一种十丈高的诡异巨浪,来得快,去得快。

  安东尼奥的情绪一直不是很高,在看到了大明的五桅二十一帆面的过洋船的时候,安东尼奥终于恢复了清醒。

  “这艘船,去年还停留在松江府的船坞里,今年就到了殷总督的手中吗?”安东尼奥惊骇无比的看着五桅过洋船,他想起了去年他进献了一大堆的农作物,大明皇帝非常高兴,最终赞同了对安东尼奥的投资和支持。

  而这条船,大明皇帝答应过,卖给安东尼奥。

  殷正茂站在栈桥,看着那条五桅过洋船,满脸笑意的说道:“是的,你如果想买的话,得去京师,求得陛下的诏书,大明船坞在建十二艘五桅过洋船。”

  “真的吗?真的是解了我烧到眉毛的急事,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燃眉之急。”安东尼奥太庆幸去年入京献出宝物了,能从大明买到船,是一件幸运的事儿。

  远洋航船必然要多艘船,分摊风险,最重要的白银,在他的旗舰上放着,他有钱,没船,就是这段是他最困扰的事儿。

  当看到了五桅过洋船的时候,安东尼奥心情变得极为愉悦。

  比大帆船更为先进的远洋船。

  昨天在群里晒了一个截图,说的就是大明金国的商贾,把自己称之为大明的看门狗。求月票,嗷呜!!!!!!

  

第二百章 拿着我的银子,离开我的船

  安东尼奥看着那艘五桅二十一帆的过洋船,而他即将拥有两条这样的船,那是他用自己赚的白银换到的,他再次看到了希望。

  “令我感觉到奇怪的是,这艘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安东尼奥看着雄伟的帆船,眉头紧蹙的问道。

  大明皇帝胆子好大!

  安东尼奥不能理解,这艘船是大明封舟和夹板巨舰改良而成,尤其是那一排排的火炮,着实是看得心惊胆战,他不明白为何这艘船出现在了吕宋。

  “我的问题殷总督可能没有听明白,吕宋对于大明,就像是佛得群岛对于西班牙和葡萄牙,佛得群岛、佛得角已经完全自由了,很难想象,大明的宫廷为何会决定在吕宋布置如此强大的火力,大明的皇帝,难道不害怕吕宋总督和红毛番、倭寇、黑番、亡命徒们联合在一起,侵略大明的沿海地区吗?”

  “我们很担心这个问题,因为佛得角的海盗不断的侵扰港口,比如杜盖·特鲁因,他本来是贵族,后来成为了海盗,和法兰西人一起攻占了我们的港口,索要赎金,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安东尼奥不相信大明朝廷不会有这种顾虑,但是大明的决策,这艘船已经在马尼拉部署了。

  自由的佛得角是完全没有任何规则的自由,这种自由真的是自由吗?可是自由有了规则,那还是自由?

  殷正茂沉默了片刻的说道:“朝廷对我的要求其实并不算高,阻拦红毛番对大明海疆的侵蚀,防止红毛番和倭寇、亡命之徒凑到一起给大明带来麻烦;在缉私事上和大明配合,防止偷税与走私;而我做的更好,招揽了不少的海寇,在吕宋安顿,甚至还承担了朝廷流放罪犯的职能。”

  “要做到信任别人,首先要自己足够的强大。”

  殷正茂收到皇帝的行政分包任务包括了军事、经济、文化和政治,而他很好的完成了这些分包下来的任务,甚至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自己想办法让大明的海疆安定下来,他做了这么多,自然要获得朝廷的信任和恩赏。

  “做好了庆赏,做坏了威罚,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殷正茂说完,自己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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