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32节

  一方面是一种奇怪的量化,脚离心最是远,所以最不爱护,若是能想起来穿鞋,那代表着大明百姓至少能够生活,不是活不下去了,百姓谁乐意造反?

  另一反面,这是一种隐喻,就是施政的时候,多多想到百姓,百姓是大明的脚。

  “大明幸有先生。”朱翊钧高度肯定了张居正的政令,张居正能当明摄宗,是靠实力,靠的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本事,他有决心、有手段、有能力、有信心让百姓过上踏实日子。

  “臣举荐新郑公高拱入朝来,主抓杀贪腐之风之事。”张居正再俯首说道:“不杀贪墨之风,臣诚恐政令难行。”

  终于走到了吏治的除贿政之弊这一步,考成法是破姑息的重要工具,那么破贿政就需要吏治的进一步清明。

  大明官僚机器极为精密,这一个机器生锈了,就得替换掉零件来,才能继续稳定运转,无能之辈会在考成法下显出原形,而考成法之后的杀贪腐之风,这个工作,高拱是非常合适的。

  此言一出,人人变色,张居正要蠲免小民的积欠,大家都认可,毕竟是个仁政,要继续追欠大户,大家也都是无法反对,毕竟朝中的政治正确现在是怜恤小民。

  但是你让高拱回京,那大家都要反对了!

  高拱反腐的力度之大,力度之强硬,朝臣们是很认可的!但是回京就免了,你张居正是有本事能压得住高拱,不计前嫌的美名,你张居正拿了,代价却由廷臣承受。

  “陛下,臣不赞同,新郑公年老体衰多病,如此来回奔波恐有不祥。”葛守礼首先站出来反对,高拱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再这么折腾几轮,怕是在回京的路上,人就没了。

  兵部尚书谭纶也立刻出班俯首说道:“陛下,新郑公多病,吏治重任,所托非人,万一不测,不能将祀事于一时者,怎能寄万乘于有事?”

  谭纶这话是万历元年,因为他咳嗽被弹劾时候,言官所言,说他不能胜任工作,现在谭纶握着回旋镖就打回去了。

  晋党就是新郑党,当年用朝日坛咳嗽弹劾谭纶的就是高拱门徒,谭纶这个人生性的确豁达,但是那段时间弹劾他,并且让他让位给王崇古的攻讦,谭纶可都记着呢。

  王国光出列俯首说道:“臣以为大司马所言极是,臣附议。”

  晋党叛徒王国光更不乐意高拱回京了,否则他这个叛徒要如何自处呢?

  在朝廷都察院总宪、大司马、大司徒表示反对,也是晋党党魁、浙党党魁明确表态反对。

  万士和出列俯首说道:“臣亦不认同此法,新郑公回京,臣要让贤于他了。”

  让贤这种事,自古以来就很少,万士和现在可是身居高位,他才不会把位置让出去。

  高拱的生死之敌冯保,却是一言不发,目光在廷臣身上不断的流转,他知道张居正今天要举荐高拱,这是提前沟通过的,冯保在找人,看谁支持高拱回朝。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十分确信的说道:“先生知道,朕素来不喜高拱,他欺朕年少幼冲。”

  海瑞左右看了看,出班向前三步俯首说道:“陛下,臣自问清廉,恳请陛下委以重任,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翊钧眼前一亮,谁说国朝无人可用!这不一把神剑在侧?

  之前海瑞就负责鉴定科道言官骨鲠正气,海瑞抓反腐,犹如张飞吃豆芽。

  海瑞的骨鲠正气,天下闻名,海瑞的两袖清风,众所周知,海瑞的办事能力,也是经过了实践检验的,徐阶刚致仕,徐党在朝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力,海瑞还是顶着徐党的压力,把徐阶给查了个底朝天!

  海瑞反腐杀贪腐之风,非常合适。

  “朕以为是善,先生以为呢?”朱翊钧满是笑意的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海瑞只举人出身,恐天下不服。”

  张居正当然考虑到过海瑞,海瑞方方面面都合适,唯独这出身不好,天下怕是要议论纷纷了。

  朱翊钧立刻说道:“好办,海总宪上次不是说到吕宋郡县化无人可取,可让举人前往?非常功则非常事,就特赐海瑞为恩科进士,特赐恩科进士,这个出身就可以了,都是进士嘛。”

  “陛下圣明。”张居正再俯首说道。

  王崇古回过味儿来了!这怕不是小皇帝和张居正用高拱这个饵在设局钓鱼!这一轮奏对和人事任命,对答如流,这怕是早就排练过的!

  冯保这个奸宦阉贼,一直在贼眉鼠眼的看来看去,找的是希望高拱回朝的那些鱼,目标有葛守礼、王国光、万士和等,还有他王崇古!

  王崇古本来觉得高拱回朝任事也是不错的,因为高拱真的很会反腐,但王崇古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他现在就靠着办事站在朝堂之上,轻易表态,那就是作死了。

  王崇古评价:陛下这一钩,略显生硬。

  朱翊钧朱批了张居正的《请择有司蠲逋赋以安民生疏》,也朱批了海瑞总领反贪杀腐之事。

  廷议至此结束。

  万历四年八月十五,圣旨通传天下,这封圣旨不是文言文,而是极为简单的俗文俗字写给老百姓听的圣旨。

  三娘子在入居庸关时,看到了张贴在城门口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首辅先生张居正上奏来说,要免了之前的积欠,咱应了先生的请,所有的积欠都不再追缴,若是有狡猾奸佞的家伙,假托咱的名义,说要追欠,就写信到都察院来,由海瑞海青天亲自处置他们,若是能到京师,咱会让海青天亲自带着你们到咱面前诉说冤屈。”

  “钦此。”

  三娘子看着黄榜上的公文,沉默了许久,因为她在土地庙前,看到了石刻,上面有一样的字。

  三娘子素来听闻,大明天子的圣旨,都是俗文俗字,这属于经典了,可是自孝宗以后,这等圣旨就很少见了,三娘子是边外之人,她未曾听闻过这种圣旨。

  今天,三娘子见到了。

  这封圣旨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小皇帝太擅长狐假虎威了,民间对海瑞的评价是非常高的,都是以青天二字代称,小皇帝直接借海瑞的威风,这就是徙木立信,百姓们可能不信皇帝,不信张居正,不信朝廷,但是还是非常信任海瑞的。

  三娘子的心情立刻不好了,她这次入京来,是代表俺答汗和大明谈判马价银的!

  大明越强,这马价银越是难谈,大明的朝廷到底抽了什么风,怎么变得这么多?

  三娘子这是今年第二次入京,朝鲜使臣李后白和尹根寿看到了三娘子再次入朝,大感惊讶,作为大明孝子,朝鲜入朝和大明地方一样,一年来个十次八次不稀奇,可是三娘子作为北虏使臣,这一年来两次,实在是闻所未闻。

  陈学会接待了三娘子,次日就开始了严肃的谈判。

  “大明苛责过甚了!俺答汗是大明册封的顺义王,这是好听的,难听点,就是大明的看门狗,看得是瓦剌人不能入寇,这几年边方无警,现在就要削减马价银了吗?我们银子又不带回去,只求铁锅、盐巴、布匹、茶叶,朝廷不让我们这些看门狗活,看门狗变成野狗也是咬主人的!”三娘子怒不可遏,面目狰狞无比。

  三娘子上次入京,颇为恭顺,这次直接变得面目丑陋的很。

  “大明这是背信弃义!”三娘子拍着桌子,指着陈学会,指责大明没有道义。

  “你们卖的马,全都是瘦弱病驽,连做驿马都不能用,这是何故?我大明一年给马价银近百万两,就换了两万匹这样的马,这是何等的道理!大明背信弃义?你们这是做买卖吗?”

  “谈生意就是谈生意,什么看门狗!你们说的好听,养条狗还知道叫两声,你们入寇劫掠那是犬?根本豺狼虎豹!”陈学会也是丝毫不肯相让。

  三娘子长的再好看,面色狰狞的时候,也是悍妇,她不停的拍着桌子说道:“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我们卖的马虽然称不上良驹,但绝对能用于驿站,贡市之内的官吏苛责极其严格!瘦弱病驽一律不要,等下,等下,马价银百万银?”

  “我们一年所获,也不过二十万两罢了!你这一张嘴,哪怕是虚数也不能翻五倍之多!”

  “二十万?”陈学会面色惊诧。

  “一百万?”三娘子满脸疑惑。

  王崇古略显尴尬的喝了口茶说道:“喝茶喝茶,消消火。”

  万历四年和万历十年,一共两次免积欠,都是张居正主持的,钱粮逋欠,原非小民,尽是势豪奸猾,影射侵欺以致亏损常赋,也是张居正的原话,其实明朝的各种文集里,很少有人分析权豪缙绅这个社会阶级的积极作用和消极作用。求月票,嗷呜!!!!!!

  

第一百九十九章 当大明的看门狗,岂不是能吃到骨头?

  张居正给小皇帝讲过大明的政治结构,这种政治结构自古以来都是一模一样,张居正说这是郡县制的必然。

  朱翊钧将大明的政治的基本特点总结为:层层发包的任务下达、预算包干的财政干预和结果导向的考核监察,这三个维度就是大明最为典型的、最为基本的政治特征。

  这和大一统、集权的概念是完全相反对立的,而又具有统一性。

  大明的帝制制度设计之下,离开了皇帝完全无法正常运转,因为皇帝拥有决策权、否决权、干涉权和监察权,但同样地方拥有着极其恐怖的自由裁量权,或者说是事权。

  皇帝管元辅、元辅管次辅,内阁管廷臣,廷臣管六部京堂衙门,京堂衙门管天下巡抚、布政司、按察司和都司,省道一级三司使和巡抚巡按管各府,各府管各县。

  这就是大明朝最典型的,下管一级,也只能管到下面一级,这就层层发包任务下达的基础。

  而京堂拥有的就是人事任免权,并且现在逐渐建立以结果导向的考核监察。

  你完成了朝廷派下的任务,你就升官,你完不成朝廷派下的任务,考成法给你打个下评,草榜上你就是个无能之辈,张榜填名之后,会丢官,更有可能被追查。

  考成法,就是以结果为导向的考核监察制度的补充,在这之前叫京察大计,而六册一账就是预算包干的财政干预,在此之前,大明实行的是哪里有窟窿哪里堵的四面漏风记账法。

  以宣府大同段长城为例,朝廷一共给了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多了是你的,少了你自己想办法,朝廷派出兵部阅视左右侍郎,对长城鼎建进行监察,你没建,建的不好,就要追责,责任到人。

  如果按照这个基本政治特征去俺答封贡,就会发现很有意思的事儿。

  王崇古上奏说罢兵言和,朝廷同意了王崇古的意见,王崇古报了一个一百多万两的数儿,朝廷觉得这个买卖不亏,就预算包干财政干预,给王崇古银子,只要把这个事儿办妥了,多少都是由王崇古一人担责。

  这么一看,王崇古吃了朝廷的银子,吃了北虏的马,是非常符合基本行政特征。

  毕竟俺答汗的确没有再扰边了,王崇古完成了朝廷赋予他的安边任务。

  账的确可以这么算,因为当时大明真的打不过俺答汗,总兵不断阵亡,出塞作战就是死,俺答汗拥有进攻的绝对优势,那么对于朝廷而言,一百万两安定边方,不是不可以接受。

  账也不能这么算,因为时代在变,自从李成梁拔了古勒寨之后,大明正在逐渐恢复出塞作战的能力,再想吃朝廷的银子,朝廷可不答应了。

  王崇古是什么时候不再动这笔银子的?

  从他被张居正轰出了文华殿回到了宣大填补窟窿的时候,他就在尽心做事了,时间在推移,朝廷正在恢复庆赏威罚的能力,再依寇自重,那是要死人的。

  张四维、吴兑、方逢时,甚至王崇古的堂弟王崇雅都不肯放弃这些到手的钱财,吃下去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但是在和皇帝的斗争中,族党一败涂地,这和族党把决策权完全交给了一个蠢货有极大的关系。

  万历皇帝为太子从隆庆四年就开始出阁读书,朝臣们的评价很低,尤其是高拱,也是基于这个基本逻辑,不能把绝对的决策权交给蠢货,张居正则认为可以把万历皇帝培养的不那么蠢。

  大明清理族党,吃了一顿夹生饭,清理晋党的最佳时机,应该是戚继光在把土蛮汗彻底赶出了大鲜卑山以东的辽东地区,让土蛮汗和俺答汗直接冲突,这样就不是一顿夹生饭了。

  而由张四维主导决策,发动的大火烧宫,烧不掉皇帝也要烧掉三娘子入朝觐见之事,这是个愚蠢的决定,是不弘不毅的最终结果,对于族党而言也是一锅夹生饭。

  族党还没完全准备好,没有收买大多数的官僚、收买将领、庶弁将,塑造出一种朝廷苛责族党,我们不得不反的共同认知,甚至连贪墨的银两、粮草、马匹还没有转化为战斗力。

  王崇古这个亲舅舅都抛弃了族党。

  因为王崇古很清楚的知道,和皇帝支持下、戚继光统领的京营,比拼战斗力增长这件事,本身就非常的愚蠢。

  就族党这个以特权经济为核心凝聚力的利益共同体,就从军饷度支上,西北族党愿意给困于粮饷的军兵,哪怕是一点点的好处吗?

  结果和王崇古预料的一样,张四维什么都没做到,烧死皇帝本来就很难,成功率远低于溺水,而朱翊钧最过分的就是,让三娘子在地基上觐见。

  张四维带着晋党一起倒霉。

  王崇古看着陈学会和三娘子投来的怀疑目光,只能以喝茶来缓和一下气氛,这钱,他拿过,隆庆五年、六年,万历元年,这钱他后来不再拿了,万历二年、三年、四年。

  “后来,这钱我都没有拿了,都被张四维他们拿走了!”王崇古被目光审视,终究是有些恼羞成怒,为了自己争辩了一句。

  “三娘子你既然入朝商议马价银,那就好好商议,陛下已经赦免了我的罪行,你就是告到陛下面前,也没用,别想用这个作为谈判的条件!”王崇古申明了他已经被赦免过了,按照一罪不二罚的基本规则,陛下不会继续追究与他。

  有些事最怕的就是对账。

  王崇古本质上是个买卖人,他喜欢细水长流,而不是一竿子买卖,果然现在一对账,露馅了。

  议价开始了,王崇古作为循吏,他对议价部分格外看重,那真的是分毫不让,最后形成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以上等马六银五钱、中等马四银七钱的价格,每年提供五万匹马,上等马最少要两万匹这样一个结果。

  下等马朝廷不要。

  大明朝廷的马价银支出为二十七万银,对于大明而言,一岁节省开支七十多万两白银,而对于三娘子而言,这次入京,获得了更多的白银。

  三娘子说的二十多万两白银,包括了边贸收益,马价银对于俺答汗的进项而言,是增加了。

  大明购买羊毛的价格也还算厚道,每年俺答汗能从大明用马匹和羊毛交换到价值五十多万银两的货物。

  “我很好奇,为何三娘子每次边贸,都不带回去一些金银珠宝、玉石丝绸等物?”王崇古在谈判的最后,知道三娘子的带货清单,是有些疑虑的。

  三娘子的清单上,没有金银珠宝玉石之物,连丝绸都没有,都是些锅盐布茶,这已经好多年了,三娘子在大明带回去的东西,没有奢侈享受所用,哪怕是皇庄力推的国窖、太师椅等物。

  三娘子也就带回去几瓶国窖,那还是皇帝赏赐的。

  三娘子却没有立刻答话,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的计算着这次入京的得失。

  “我倒是喜欢,但是带回去的话,草原人就过不了这个冬天了,你们那些夜不收,每年都要烧荒,烧的草原根本无法过冬!塞外的白毛风之惨烈,岂是关内人可以想象的?”三娘子合上了自己账本,大明很赚,草原也不算太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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