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49节

  但是就是这七十人,就把这七千人给看出了,就是一道矮矮的篱笆墙,就把这些俘虏给看的稳稳当当,一直没出什么乱子。

  戚帅给战俘营立的规矩是:但凡是揭发一人谋逆,便可以获得自由,揭发三人逃跑,也可以获得自由。

  就这两个简单的规定,就直接让桃吐山的俘虏营,人人自危了起来,在彼此眼中都是指标。

  七十人管理这七千人也是不好管理的,所以直接让粪坑将军、故土蛮汗帐下万户脑毛大,来管理这些战俘。

  周良寅之所以觉得人是可以被驯化的,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这些战俘,能跑到哪里去呢?跑回去找土蛮汗,土蛮汗还担心他们是叛徒是奸细,跑向大明,大明会把他们当逃俘,被抓到就是死路一条,建州倒是个不错的去处,但是得翻长城。

  活着能有个奔头,已经不错了。

  至少大明承诺干五年活儿可以被释放,或者继续在桃吐山挖白土为生,一年能赚个六七两银子,运气好点,还能讨个婆娘。

  能不能兑现,得看大明军的战争压力,如果压力比较大,这些人会全部送到前线填线。

  周良寅看着那些俘虏住的房子,也是感慨,这帮人是绝对不会跑的,至少他们在桃吐山干活,不会被冻死,至少不用面对上下左右都分不清楚、能把帐篷都给完全盖住的白毛风。

  在前往全宁卫土蛮汗金顶大帐的过程中,周良寅不禁思考战争是什么,一旦陷入了这个思考,周良寅就开始无端联想了起来,战争,似乎就是皇帝、可汗们为了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派遣小民,不远千里的来到战场,杀死另外一个小民。

  农夫的儿子杀死牧民的儿子,或者牧民的儿子,杀死农户的儿子。

  这个想法一出,周良寅直接吓坏了,吓得浑身冒汗,他这个想法是大不敬之罪,但是他沉浸在这个思路里,越想越迷糊。

  出了青龙堡,周良寅立刻感受到了塞外的热情。

  即便是打着议事遣使的旗帜,依然有不少的部族没有得到消息,上前劫掠,觉得周良寅的车队是个肥羊,都被随行的大宁卫军击退了。

  周良寅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完全吓坏了,箭矢在头顶上盘旋,钉在车驾上的咄咄声,成了他的梦魇,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做梦的时候,时常梦到那个声音,而后被万箭穿心。

  大大小小经过了十数次的对抗,周良寅终于赶到了全宁卫,见到了金顶大帐和绵延的营帐。

  周良寅打开了车窗,看到了一个个小孩,已然深秋,这些孩子既没有鞋,穿着不合身的薄袍子,蓬头垢面的在营寨周围,孩子们在堆积牛粪,用以过冬;一股难闻的气味在弥漫,这股气味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和膻腥味。

  为了过冬,一些羊被杀死,皮毛被剥了下来薰,硝熟皮革,就是把皮浸泡在加了盐的发酵金汤里,皮子熟透了,晒干,用月牙形的木钝刀鞣皮,这些皮毛都是成丁才能穿,小孩子完全没有这个资格。

  尤其是鞋,妇孺基本上不会穿鞋,这种鞋子叫宝力嘎日,周良寅买过一双,羊皮制作,十分的暖和。

  见到土蛮汗后,周良寅被赠送了一顶羔帽,是用短毛羊羔皮制作,而土蛮汗也拿出了一顶金顶黑皮帽,是用熊皮制作,这是给大明皇帝的礼物。

  “每当寒风来袭的时候,都让人想到温暖的长毛羊皮袍,每当远方朋友来的时候,都能听到灵鸟的欢唱,感谢天使的到来。”图们用十分诚挚的问候,接待了周良寅。

  “这位是…”周良寅看到了一个女人,他看这些服饰,不难怀疑,这个女人就是传说中的三娘子。

  图们满是笑意的说道:“忠顺夫人,顺义王王妃,这不是巧了吗?三娘子远道而来,也是找我们商谈羊毛生意。”

  “三娘子带了足够的诚意而来,但是俺答汗太过于贪婪了。”

  周良寅和副使另外一位参赞军务聊了几句后,直接了当的询问道:“忠顺夫人给了土蛮汗什么价位?大明给的价格是每袋羊毛六钱银,忠顺夫人给了多少呢?”

  其实周良寅的底价是八钱银,而不是六钱,他就是报个价格,试探下他们的反应。

  戚帅即便是在京师,已经能对草原的局势做出判断,果然鞑靼左右两翼并没有老死不相往来,而是一直有沟通。

  “该死的大明人和俺答汗,你们的收购价明明是每袋羊毛一银二钱,怎么到了我们这里,就只给六钱!整整少了一半,是何道理!”一条胳膊摔断了的喀尔喀万户速把亥愤怒无比的说道。

  周良寅面色如常,但是也清楚了三娘子的报价,也是六钱银。

  “三娘子这生意做的极好,这一倒卖就是一倍的利。”周良寅立刻开始了煽风点火,这是主要目的,买不买羊毛倒是其次,俺答汗完全没能力把羊毛变成布匹,他拿着羊毛只会赔钱。

  三娘子扶额,这速把亥摔断了胳膊就好好静养,添什么乱!

  “大明不也是给了六钱银的价格吗?彼此彼此吧。大宁卫这买卖做的也不错。”三娘子这话刻意把大宁卫从大明摘出来,似乎这买卖是大宁卫在做,而不是大明在做。

  这有区别,而且区别很大。

  周良寅则摇头说道:“此言差矣,这是朝廷的买卖,成不成都是朝廷的事儿,大宁卫要是跟土蛮汗做买卖,明天大宁卫上下官吏,全都被推到通惠河斩首示众了,阴结虏人,刚刚斩首七百余人。”

  那些被挂到通惠河上阴结虏人的家伙,全都是倒卖火器、火药、甲胄,而不仅仅是卖铁锅、盐巴、布匹和茶叶,这些卖就卖了,俺答封贡后,西北卖这些也是合法的。

  卖火器、火药、甲胄,那是汉叛儿行为。

  周良寅才不上三娘子这个当,有些事儿绝对是要讲清楚的,土蛮汗也别想着重贿疏通,根本没戏。

  “二位谁出价多,我就卖给谁。”图们乐呵呵的说道,三娘子赚不了一倍,还有路费。

  周良寅看着图们,平静的说道:“我们就这个价,六钱,爱卖不卖。”

  三娘子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看着周良寅的语气和动作,以及做事风格,恍恍惚惚的看到一个人,王崇古。

  没错,就是王崇古。

  三娘子两次和王崇古、万士和谈判的时候,就这种感觉,大明的人,总是如此趾高气昂,似乎买你的东西是一种恩赐。

  “土蛮汗你可想清楚了,卖给了三娘子,她转头卖你其他东西,稍微加点钱,这银子,兜兜转转的还是落到了她的口袋里,大明这边给的是银子。”周良寅摸出了一枚银币,在手里不停的把玩着。

  周良寅握着一记回旋镖,就打在了三娘子的身上。

  这话是是三娘子在面圣的时候说的,三娘子不求羊毛价格上涨,因为她知道,羊毛涨多少,大明的货物就会涨多少,现在周良寅把这话还给了三娘子。

  “你!”三娘子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周良寅,气的跺脚!

  以前的大明多好,遍地都是贱儒,耻于言利,整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谈生意也不谈,就是情分到了,这生意赏赐给你,也不图赚钱与否。

  现在大明的贱儒少了,全都是循吏,一个个牙尖嘴利,一个个巧舌如簧,一个个聚敛兴利。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周良寅看着三娘子,颇为惊讶的说道:“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

  “跟女人吵架算什么本事!”三娘子再次坐下,看着周良寅愤怒的说道。

  周良寅乐呵呵的说道:“三娘子说话越来越像朝中的文人墨客了,说话胡搅蛮缠的。”

  “首先你可是代表俺答汗来的,我代表大明而来,其次,我一个书生,可打不过你这个弓马娴熟的女人,说事就是说事,少来这套。”

  做买卖也好,议和也罢,要是和吴兑一样,觉得对方是个女人,就轻视,那是要吃大亏的。

  三娘子逼着俺答汗交出了救命恩人赵全,促成了和谈,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

  赵全叛了大明入了草原,救过俺答汗一命,俺答汗和赵全是安答,就是结拜兄弟的意思,最后赵全,还是被送到了京师斩首示众。

  俺答汗给了自己异父异母亲兄弟一刀,直接把赵全送上了断头台。

  “大明不会再涨一厘银,但是大明可以用白银支付,这就是大明的条件。”周良寅将银币抛给了图们,站起身来离开,走到大帐门前时,周良寅笑着说道:“土蛮汗想清楚了就差人寻我,我们商量贡市的时间、地点和章程。”

  “若是不肯,那就算了。”

  周良寅离开了金顶大帐,他拿着一枚硬币,不停的抛来抛去,看着下榻的营帐之外,等待着土蛮汗的抉择,他其实不在乎羊毛生意能不能谈成,朝廷分包的主要任务是挑拨离间。

  用一枚银币,就能将左右两翼合流的趋势彻底打断,再赚不过了。

  当然王崇古还特别来信,让周良寅务必谈成,毕竟多一个羊毛来源,有利于供需调整,也有利于大明毛呢官厂的扩产。

  周良寅再次将银币高高抛起,而后用手接住,打开一看,露出了一个笑容,是正面。

  一个怯薛大汉,走进了营帐之内,闷声闷气的说道:“大汗有请!”

  周良寅龙行虎步的走进了金顶大帐,三娘子已经离开,账中仅剩下了土蛮汗的人,看起来谈的并不愉快。

  周良寅满是阳光灿烂的说道:“土蛮汗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相比较出尔反尔的俺答汗,我更相信朝廷的信誉。”土蛮汗沉默了片刻说道。

  俺答汗在草原的名气很差,尤其是做生意这块,倒倒手就涨价,周良寅谈到的问题,不是有没有可能,而是加多少的问题,没准跟俺答汗做买卖,还要赔。

  “其实我更希望能有铁锅、盐巴、茶叶和布来做贸易。”土蛮汗更想要货,对于白银,他作为可汗还是知道白银不能吃也不能穿,对于贫瘠的土蛮诸部而言,最紧要的是锅。

  是的,草原上没有锅。

  一百二十斤羊毛才能换一个三到四斤的铁锅,即便如此,土蛮汗也想换铁锅。

  周良寅眉头一皱,土蛮汗这话一出,大帐内这些万户们的神情立刻就变了,显而易见的,这是土蛮汗的决定,不是万户们的想法。

  “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周良寅摇头说道:“三娘子还没走远,你可以把她追回来,我们只有白银。”

  土蛮汗却摇头说道:“可是这些白银分到诸部头领那里,他们只会把白银藏起来,而不是换成货物。”

  “大明和草原面临的问题看起来有些相似之处。”周良寅又看向了帐中的几个万户,颇为感慨的说道。果然如同他猜测的那样,土蛮汗还是想要货物,但是万户们不这么想,他们对亮晶晶的银币,更感兴趣。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果然在哪里都一样。

  “那就白银呗,大明的官道驿路都没修好,运白银过来可以,但是运货物过来,那路也不好走不是?”速把亥听闻周良寅坚持,立刻开口说道。

  “对呀,白银在手里,那买什么不是我们自己愿意吗?大汗,还是白银吧。”

  “大明也有大明的难处,大宁卫都不够用,卖掉了,大宁卫的军兵如何感想?大明的皇帝也不能这么干啊。”

  “今年就拿白银,明年贡市的时候,再换些货物,左右都是无用的羊毛而已。”

  ……

  万户们七嘴八舌的劝图们,图们略显颓然的摆了摆手说道:“天使,商定时间和地点吧,到时候,钱货两讫便是。”

  土蛮汗最终选择了妥协。

  周良寅在全宁卫待了三天,和几个万户都见了见,明里暗里表示,如果万户们想要绕开土蛮汗和大明做生意,遣使到青龙堡即可。

  对于里挑外撅和挑拨离间,周良寅没有任何良心上的负担,他就是来干这个事儿的,能分化就分化!

  周良寅回到大宁卫的时候,大宁卫总兵王如龙,听完了周良寅的出使详情,上上下下打量着周良寅,情不自禁的说道:“真的该把你们读书人心肝肠子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周参赞,是偷偷看矛盾说了吗?”

  周良寅没好气的回答道:“都已经流边了,还不看矛盾说,是等着陛下把我脑袋摘了,到阴曹地府里看矛盾说吗?”

  王如龙这个读书人的评价,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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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请假条

  刚回到家,还没开始写,我先吃口饭,家里在装修房子,事儿比较多。

第二百一十二章 西山煤局

  朱翊钧收到了周良寅的奏疏,他在奏疏中详细汇报了前往土蛮汗营帐进行和谈的过程,以及他产生的迷茫,作为一个读了矛盾说的儒生,他已经学会站在最底层百姓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了。

  在奏疏里周良寅也禀报了大明皇帝关于边贸的种种详情,北虏携带足够的羊毛并且来到青龙堡进行互市,但是大段大段的论述,则是关于他对战争的思考。

  朱翊钧看完了周良寅的奏疏,这本冗长的奏疏,正在进行廷议。

  “大明的确是农夫的儿子,因为城里的游坠奸猾之徒是是绝对不能用的,最好的兵源就是军屯卫所的边军,说是边军,大多数都是农夫。”戚继光首先确定周良寅的核心论点,大明这边的募兵,不募城中游坠奸猾之徒。

  张居正深深的吐了口浊气,摇头说道:“他的思考也是对的。他在奏疏中问,战争,如此天怒人怨的行径,到底为何堂而皇之的绵延了数千年,而且必将延续下去,十万的牧民为什么要从塞外不断的入口,来屠杀、残害我大明的百姓?而我大明也要消耗大量的民脂民膏供养九边百万军兵。”

  朱翊钧一边看着手中的奏疏,一边满是玩味的看着廷臣,周良寅的奏疏不是传统的渲染兴文匽武的那种思路,布仁施义就可以不用振武了,修文德以柔远人,那一套周良寅没说。

  周良寅就是在思考战争进行的本质。

  周良寅这本奏疏的意思是:残忍的杀戮和滔天的罪孽,战争的发起人是肉食者们,承受代价的却是百姓。

  所以儒家那一套尊贵卑贱,就是那个官序贵贱各得其宜,尊卑长幼之序,是社会最稳定的状态,这一套的主张会被广泛接受的缘故,就是为了稳定。

  张居正的变法,鱼肉缙绅,站在小民的视角去看待问题,似乎让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朱翊钧提笔,开始朱笔这本奏疏,他一边写一边摇头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去从公私论里寻找,大明的京营和边军维护的是大明的整体利益,在万历元年,宁远伯攻克古勒寨之前,大明并无出塞作战的能力。”

  “朕为大明天子,则为大明亿兆百姓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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