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94节

  廷议的内容,更是高度保密,廷臣们只要不说,就很难轻易被人知晓。

  王谦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了家中。

  “跪下!”

  王谦还没进门,就听到了一声厉声呵斥,自己老爹,早已等在了门前,怀里抱着一个环首刀,眼神十分的冷厉,显然是打算今日清理门户了。

  “爹!”王谦进门跪下,立刻大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今天海总宪会弹劾父亲啊,我甚至不知道吴百朋查出了父亲在塞外有产之事。”

  “你不知道?”王崇古眉头紧蹙的问道:“当真不知吗?”

  “不知,现在都察院避嫌。”王谦十分确定的说道,这个规矩,是海瑞担任都察院总宪之后启动了沉睡的《纲宪事类》规定,这里面对于亲亲相隐、包庇、泄露都是罪加三等的处置,这规矩已经近一百七十年没有执行过了。

  大明吏治糜烂,互相袒护这种事也一百七十多年了,王崇古这次还真的是错怪王谦了。

  “要不然这么大的功劳…”王谦一开口就知道要坏,说了一半立刻闭嘴。

  说漏嘴了!

  “逆子!”

  王崇古闻言,本来缓和的心情,立刻开始变得暴躁,不可置信的提起了环首刀,就要手刃逆子,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他满院子追着王谦跑,可毕竟岁数大了,跑了几圈,还是没能追上。

  别人都通风报信,王谦不报,王崇古才生气,都是小人,装什么骨鲠正臣?

  都不能通风报信,王崇古反而没那么气了,他甚至怀疑,王谦想要故意气死他,好继承家产!

  “爹,今天文华殿上发生了什么事儿?爹你顺利过关了吗?”王谦给老爹奉了杯茶,好奇的问道。

  王崇古没好气的说道:“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王谦立刻说道:“这咱家的事儿,我得知道啊,爹又没有外室子继承家业不是?”

  “嗯。”王崇古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霍光当初没有把自己继室害死汉宣帝皇后的事儿,告诉儿子们,结果这个继室四处招摇,导致了族灭,有些事,王谦还是知道的好。

  王崇古把殿上的事儿说清楚,王谦情不自禁的说道:“还是爹厉害啊,这么大的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王崇古的手指反而在桌上不停的敲动着,没有答话。

  “怎么了爹?”王谦疑惑的问道。

  “这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可不是轻松过关。”王崇古放下了茶杯,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多少动了些杀心,阴结虏人,陛下必然要仔细考虑。”

  “陛下养着十几只貂,那是宁远侯李成梁送给陛下的,这貂要想养熟,可比狗难得多,这狗呢,趁着狗还小的时候,几巴掌就不护食了,但凡是被狗咬了的主家,都是惯的。”

  “这貂想养熟了,就得恩威并重,赏罚兼济。”

  “陛下这养貂啊,一次也没被貂咬伤过。”

  “陛下这么厉害?”王谦家里阔绰,也曾经养过鹰犬貂之类的东西,这貂比狗厉害,这貂能钻洞,驱赶猎物,但是稍微体型大点的狗,都钻不了洞,可是养貂的少,这东西不大好养,陛下居然一次也被没咬过。

  朱翊钧养貂,是为了让貂钻洞赶兔子,被貂赶出来的兔子,和别人见了兔子就撒鹰不同,朱翊钧是搭弓就射,不敢说箭无虚发,只能说是百发百中,获猎极多。

  王崇古看了一眼王谦,摇头说道:“因为陛下戴手套。”

  “啊?哦。”王谦还以为陛下有什么小妙招呢,原来陛下戴手套。

  一瞬间,王谦也知道了王崇古的意思,陛下的性格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十分的慎重,一旦皇帝判定王崇古的立场有问题,就会毫不留情。

  而塞外有产,就是典型的立场问题,王崇古到底是在奉皇命在安抚北虏,还是养寇自重,弛防徇敌,窃公门以谋私利?亦或者是二者兼有。

  显然,王崇古的确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最后陛下还是宽宥了一二。

  “陛下真的是说话算话啊,具体事情具体分析。”王崇古又拿起了茶杯,不得不说,张居正教出来的这个徒弟,是真的重信守诺,补上了稽税院的漏洞后,陛下承诺之事,从没有一次失信于人,说杀你全家,连鸡蛋黄都要摇散了。

  “父亲这么紧要的事儿,父亲为何不早日处置掉那些塞外的草场?”王谦眉头紧蹙的问道,按照老爹的精明程度,这些草场到现在都没处理干净,着实是不应该。

  “处理不了,你当塞外那些个北虏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吗?他们给我这些草场,就是为了抓着我的把柄,彼此都有把柄在手里,才好办事,这些草场处理不了,就只能找个合适的机会,让陛下知道,然后把草场一股脑塞给陛下。”王崇古详细解释了下,为何处理不了,因为这些草场,就是王崇古阴结虏人的铁证,也是北虏拿捏王崇古的后手之一。

  王谦连连点头十分认可的说道:“原来如此。”

  “邹元标跟孩儿嘀咕了两句,看那个意思是想要倒张,父亲以为呢?”王谦有点拿不准的问道。

  “以后不要跟邹元标来往,跟蠢货相处久了,也会变蠢。”王崇古一听就是撇了撇嘴,这什么样的蠢货,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炒冷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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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京师第二阔少

  邹元标和王谦去嘀咕,这其实不奇怪,因为张居正回朝,影响最大的就是王崇古,吕调阳这个人的性格并不强势,在张居正丁忧之后,在朝士们看来,王崇古是实质上的首辅,那么张居正一回来,就把王崇古的位置给顶了,王崇古现在不上不下,卡在中间十分的难受。

  而且作为政敌,王崇古显然必然应该去跟张居正再杀几轮,所以邹元标和王谦嘀咕,就十分的合理。

  而且邹元标等人,大抵觉得皇帝留着王崇古是为了制衡张居正,毕竟张党势大,皇帝要制衡朝局,自然需要朝臣们斗起来。

  这看似是必然发生党争的局面。

  邹元标不清楚,可是王崇古自己清楚,他哪里是什么次辅、首辅,他压根就不去文渊阁坐班。

  刑部、永定毛呢厂和西山煤局,才是王崇古坐班的地方,他入阁是为了推行他的政治许诺《天下困于兼并纾困流氓疏》。

  流氓,没房没地者称流,无业游手好闲者称氓。

  通过办官厂、拓荒等等工具,去安置无产无地无业的穷民苦力,是他一直在做这件事,他一直在履行自己的政治承诺,所以陛下也从来没有把那一缕头发拿出来,赶尽杀绝。

  在张居正丁忧之后,朝中的大小事务,都是皇帝本人在做决策,吕调阳、王国光、马自强在侧辅弼,王崇古完全没有理由和动机,去跟张居正再战一轮。

  跟张居正狗斗,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

  王崇古看着王谦语重心长的说道:“邹元标这些人,显而易见,就是那种投机之人,投机到这种地步,总有一天要搭上自己的性命,而且看不清楚局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他接触了,恐怕会学了张四维。”

  “孩儿明白。”王谦虽然平日里像个逆子一样,但涉及到了自己、妻儿老小的性命问题,王谦听从了父亲的建议,决定不跟傻子玩,其实王谦也觉得邹元标脑子缺根弦。

  很简单,抛开其他一切不讨论,就张居正本人,这个人太厉害,根本斗不过。

  王崇古又不是没试过,当初高拱、杨博、葛守礼都在朝,王国光和谭纶还被普遍认为是晋党的时候,晋党那么强横,都斗不过张居正和他的张党,现在晋党元气大伤,拿什么跟张居正斗去?实力不允许。

  对于王崇古而言,张居正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邹元标这种人,根本没面对过张居正,没挨过打,真的不知道疼。

  “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王崇古询问起了正事。

  王谦笑着说道:“办妥了。”

  邹元标,江西吉水邹氏,师从大儒胡直,是江右心学的代表人物,万历五年的进士,和顾宪成、赵南星,合称东林三君,是东林的奠基人物,在原来的历史线里,邹元标因为反对张居正夺情上奏,被万历皇帝给打断了腿。

  可现在,邹元标活得好好的,没有被廷杖,也没有被罢官,还在朝中,他现在在联袂倒张。

  邹元标现在还是典型的复古腐儒,他的想法还是传统儒家的那一套,这一次的遴选官考,毫无疑问,邹元标倒在了矛盾说和算学的面前。

  艳阳高照,郁郁不得志的邹元标,结束了一天繁忙的工作,靠在椅背上喝了口凉茶,心里郁闷无比,因为他现在只是以进士的身份观察政务,最近朝中在征召监当官,进士举人优先,甚至可以选择去处。

  监当官,兼管勾当买卖的官吏,不入流,手里的权力不大,事情却很多很多。

  邹元标不想走监当官的路线,商贾贱人操持之业,堂堂进士,难道去市集跟人斤斤计较?简直是有辱斯文!

  但是矛盾说的考核又不是死记硬背就可以过关,因为矛盾说没有固定的答案,甚至考卷里,绝大多数的问题,压根没有答案,是从实践中提炼的一些两难问题。

  最让邹元标不能接受的便是自己的不上不下,考又考不过去,去当监当官实践又觉得自我轻贱。

  那监当官,进士可以做,举人可以做,秀才可以做,甚至各府州县的吏员也可以做,与这种人相提并论,是邹元标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人的心情不好,就要寄情于物,宣泄自己的情绪,而邹元标有三五好友,时常聚集饮酒作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邹元标有点喝大了,舌头有点卷,一拍桌子,愤怒无比的说道:“张居正欺人太甚!”

  “邹兄慎言!慎言!小心隔墙有耳!”伍惟忠喝的少了点,他和邹元标是好友,也是万历五年二甲第五十八名进士,伍惟忠和邹元标还是江西同乡,自然是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邹元标不仅不收敛,还更加放肆的大声说道:“怕什么!那张居正难不成还是千里眼,顺风耳吗?听到了,他难道敢冒着天下大不韪,来教训我吗?他还不让人说了吗?”

  “哼!”

  “先生是君子,可是陛下就…”万文卿将邹元标拉了下来,摁在座位上,小声的提醒着。

  邹元标,酒立刻就醒了一半,等到想起了陛下屡屡监刑,似乎对砍人脑袋十分感兴趣,再想到陛下之前所言:言先生之过者斩,邹元标酒完全就醒了。

  刚才那番话,张居正听到,张居正不会跟邹元标计较,可是,那心眼比针还小的陛下,怕是饶他不得。

  万文卿也是附和的说道:“你就且庆幸了吧,就刚才你那几句,被朝廷的鹰犬番子给听了去,少不得天牢里走一遭,五毒之刑过一遍,半条命就没了,得亏是先生回朝了,这言先生之过斩的禁令,算是取消了。”

  感谢张居正,不是他回到了文渊阁,这禁令已经没了,邹元标、伍惟忠、万文卿这顿酒,是拿自己项上人头在喝。

  “至于吗?”邹元标仍在嘴硬,可看他的样子,也是十分清楚的,不是张居正回来,张居正的新政是否合适,根本是个不能触碰的话题。

  万文卿看向了伍惟忠,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非常至于。”

  陛下的信誉十分的坚挺,在张居正回朝之后,陛下的信誉浑然如玉,完美无瑕,一口唾沫一口钉,主打一个金口玉言,童叟无欺,众生平等。

  邹元标一拍桌子,低声说道:“张居正的新政,对大明真的有益处吗?对国朝有益吗?张居正的才学虽然有所作为,可他心术不正,明明是心学门生,却是杀何心隐等同门师弟,更是为难恩师徐阶,他的志向虽然远大,却不切实际,刚愎自用,无容人之能!”

  到底是知道怕的,终于把声音放小了些。

  “有益处吧,戚帅不是天天打胜仗吗?伱看看那通惠河上的漕船,比那东四胡同的青楼还要热闹。”万文卿想了想十分确信的说道:“对我而言,最难接受的便是,最近青楼那些姑娘,貌丑难寝,脾气极臭。”

  青楼女子的质量在严重下滑,万文卿爱逛楼子,只要不那么难堪,他荤素不忌,关灯都一样,可最近,他不去逛了,本来是去愉悦心情,结果每次去都心里堵的厉害。

  谁让京师有永定、永升毛呢厂,这两个官厂,招了不少的织娘,入了窑子就是进了贱籍,去报官都要先挨三十板子,除非是杀人的命案,否则贱籍告良家必输无疑,进了贱籍就不是人,去了官厂,辛苦是辛苦些,可既不是贱籍,也能留住钱。

  前段时间,聚赌的奸徒,被大司寇给狠狠地收拾了,整个京城地面,连个赌坊都看不到。

  “你到底哪头的?”邹元标气急败坏的指着万文卿,这个同榜兼同乡,怎么说起话来,处处向着外人!

  万文卿想了想说道:“我估计是我自己这头的,过几日我就要去广州赴任了,做市舶司的监当官,管理电白港市舶,正九品的待遇,如果三年考满皆为上上,可以提拔为七品。”

  万文卿走的路线和在京师遴选官考不同,他博的自己能考满三年上上评断,就可以绕开矛盾说和算学的考试,连升三级,获得官身,正九品的待遇是待遇,不是官身。

  “你这以后的仕途,那可是三伏天过火焰山,连个遮阴的地方都没有,万兄,你可要想清楚了!”伍惟忠抓住了万文卿的胳膊,脸上极其复杂的说道,这走监当官的路子,大约比科举要容易一些,但也是难如登天。

  “我其实还是有些信心的,算学我可是考了九十一分!”万文卿其实也很犹豫,这一走,算是做出了抉择,这日后再想托庇同乡、同榜、座师之下,那想都不要想了,但万文卿还是有些底气的。

  万文卿看着邹元标和伍惟忠说道:“那时候,咱们的老师胡直不是说了吗?有良能,有良行,安能致良知吗?”

  良能、良行,致良知。

  这就是这一派心学的核心理念,不是完全的不讲知行合一,不讲实践,如果再读几卷皇帝和张居正联名的矛盾说,万文卿逐渐也接受了这种命运。

  “打定主意吗?”邹元标攥紧了拳头,现在他看万文卿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同乡同师同榜,而是看叛徒的目光了,这个家伙,不吭不响的报名了广州市舶司的监当官。

  “不瞒二位,其实促使我下定决心的不是别的,还是这京师的娼馆根本没眼去看,听闻这广州市舶司那边的娼馆,甚至有红毛番,甚是心动。”万文卿咬了咬牙,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深处的想法,他这个人有瘾,一天不逛青楼,就浑身难受。

  京师这些女子,质量差,脾气大,还不懂琴棋书画,这让对品质有追求的万文卿实在是无法接受,到京师这两年,他都把这京师大大小小的巷子走遍了,真的是质量很差。

  到了广州市舶司,可以在一声声靓仔之中,迷失自己,连红毛番都有,可以享受万国风情,就这一点,就对万文卿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你这一辈子,就栽在这种事上了!”邹元标是真的气,这个万文卿居然为了这点下三路的事儿,就选择了背叛。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万文卿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摇头说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万某没那么大的志向,就好这一口,一天不去,刺挠的厉害,只能先行了,让二位笑话。”

  “万兄,确定有红毛番吗?”伍惟忠眼睛一亮,抓着万文卿的手,都用力了几分。

  “我一个表叔在广州当船东,手下有十三条三桅夹板舰,自家开的。”万文卿十分肯定的说道:“那还能骗你不成?”

  “同去,同去!”伍惟忠大喜过望,在京师这两年,喝酒都是喝闷酒,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这些高雅的东西不论,连个陪酒哄自己开心的人都没有,简直是简直了!

  万文卿和伍惟忠碰了一杯,心情大好,十分肯定的说道:“好,一言为定,我等你三日,都是自家兄弟,定会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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