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95节

  万文卿可是万氏的嫡系,那个表叔是万文卿他爹的一个掌柜罢了,别说一年两年,就是十年八年,伍惟忠白嫖不给钱,也没关系,士大夫流连忘返之地,就是个招牌,绝对不缺生意,有新场子了,只要带着伍惟忠同去,再题个词,写首诗,这几年的钱都赚出来了,还有富足。

  “你们…”邹元标感到了背叛,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放弃倒张大业!

  万文卿语重心长的说道:“邹兄,平心而论,张居正的新政,的确是有一些地方,是矫枉过正,不合情理,甚至有些无情,比如他要整饬学政,万历三年把各府各县的生员从数百人,直接砍到了十五人,有些地方,甚至一个生员都没有了,阻碍朝廷选贤;刑罚过于严苛,本能缓判,为了这考成法的考成,也是从严从重;朝中的大臣,强横如王崇古,耿直如海瑞的大臣也是屈于淫威之下,苟且偷安,小臣畏惧先生威罚结舌,言路不畅。”

  “可先生一没有带着大明吃败仗苟且,二没有大规模的民乱,那些个刁民也没有拿着锄头镐头砸烂咱们这些缙绅的大门,破开咱们的粮仓不是?内外咸宁,自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以来,可有这样的安稳日子?”

  “他能干就让他干呗,咱们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好了。”

  万文卿这番劝说,可谓是语重心长,他真的是看在同乡同师同榜的面子上,劝邹元标别再折腾了,再折腾命没了。

  事实胜于雄辩,张居正就是再烂,也比严嵩强,比徐阶强,比高拱强,这万历以来,大明未尝一败,也无内忧,即便是清丈还田严刑峻法,可大明有了革故鼎新的景象,大明也再次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天朝上国,至少京郊十里,不是三五成伍,十百成寇,都是江湖大盗。

  “还是要倒张!”邹元标满脸通红,愤怒无比的说道。

  “为什么要倒?你自己博誉于一时,可曾想过你的亲朋,可曾想过你的父母?我们跟你是好友,你被雷劈的时候,把我们也连累了!”万文卿一直好言相劝,结果这邹元标就是不听,万文卿也有了火气,怒气冲冲的训斥着邹元标。

  万文卿猛地端起一杯酒更加大声的说道:“你心里那些小九九,我还不知道?不就是觉得倒张有名望吗?博誉就能平步青云了吗?没门!世态变了!”

  “今天这杯酒,饮过之后,从此路人!”

  万文卿一饮而尽看向了伍惟忠,十分平静的说道:“伍兄,此去经年,自有良辰美景,若是有意,我在广州等你。”

  万文卿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伍惟忠看着邹元标悻悻的说道:“你…好自为之,万兄,等等我!你之前说要带我一起的!”

  伍惟忠走出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万文卿的身影了,因为万文卿已经进了另外一个包厢。

  包厢里赫然坐着爱看热闹的大明皇帝朱翊钧,没错,隔墙有耳说的就是皇帝陛下,这个邹元标的事儿,王谦禀报到了皇帝这里,才有了朱翊钧出门看热闹的事儿。

  万文卿的仕途,可不是三伏天过火焰山,陛下就是那太上老君,罩着万文卿。

  “参见皇爷爷,万岁泰安。”万文卿跪在地上行礼。

  “你家恩师,胡直。”朱翊钧手虚伸指了指旁边的胡直,笑容满面的说道:“你们师徒有七年没见了吧。”

  万文卿抬起头,惊讶无比的说道:“先生?”

  “你做得很好,为师十分欣慰。”胡直满是欣慰,他从广州坐了五天的水翼帆船,一上岸,居然罕见的晕地,这缓过神来,才觐见陛下,刚觐见,就被陛下给拉来看热闹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自己的徒弟邹元标,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谢先生赞誉。”万文卿再次叩首,胡直是大儒,而且是讲良能良行致良知的大儒,教导这些弟子,十分用心。

  “免礼吧,赐座。”朱翊钧看向了胡直,就是典型的儒学士的打扮。

  胡直的心学和张居正的心学又不同,张居正认为这人只要肯知行合一,就能致良知,可是胡直认为,首先要有良能,才能有良行,才能致良知。

  没有那个天分,就没有良行,做的越多,错的越多,认知就错的更多了,就不能致良知。

  在这方面张居正更像保守的儒学士,讲究一个有教无类,而胡直这个学说的风格,就是救不了就直接放弃。

  “万文卿,你真的要去做监当官吗?”朱翊钧对万文卿的选择,非常好奇。

  大明的监当官制度,在南衙和各大市舶司开始试行,张榜之后,有些举人应征,万文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进士应征,朱翊钧还以为这些个进士们,万万不会脱下长袍去监察勾当。

  “是。”万文卿想了想说道:“家里海贸,父亲早年弃儒从商,学生从来不觉得从商是什么贱业,学生其实挺擅长做买卖的,若是仕途不顺,学生就回去继承家业。”

  开海的豪商都很有钱,而且吉安万氏,可是个开海的豪族,一个掌柜就握着十几条三桅夹板舰,万文卿家里有三桅夹板舰近五十余条,在电白、月港、新港等地,都有自己的产业,是不折不扣的豪族。

  万文卿始终不认为皇帝和张居正的政令有什么问题,他们家富,江西人尽皆知,陛下也没为了钱把他们家给抄了,那松江孙氏是朝廷的走狗,他们万氏可不是,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陛下的信誉是极好的,不干那些天怒人怨的事儿,陛下才懒得理会你家里到底有多少钱。

  万氏富得流油,没有被抄家,的确是站的正,骆秉良尽力了,万氏腚底下脏事也不少,但都够不上抄家的标准。

  “你刚才和邹元标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去广东就是为了那点事儿?”朱翊钧神情复杂的问道。

  “是。”万文卿根本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回答极为果断,家里应有尽有,就喜欢这个。

  “嗯。”朱翊钧只能说人各有志了,人家喜欢,大明又不禁止,只能随他去了,皇帝有点好奇的问道:“你为何不肯答应邹元标一起倒张呢?”

  万文卿再次选择了直言不讳的说道:“太岳先生横强,邹元标这么说,让学生想起了西游记里的一幕,那九头虫对波奔儿霸说:你去干掉唐僧师徒。”

  “学生才几斤几两,充其量就是个奔波儿灞,没那个能力,就不参与此事了。”

  朱翊钧频频点头,看着胡直说道:“自知之明这个东西,是个好东西啊。”

  都是胡直教出来的学生,但是差距十分的大。

  胡直是犹豫犹豫再犹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面有不忍的说道:“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给邹元标安排个边方垦荒的事儿吧,他并不蠢笨,现在就是迷了,一事无成,又不知道要做什么,去边方干几年活儿,就清醒了。”

  朱翊钧敲了敲桌子,玩味的说道:“胡先生知行不一,总是宣扬着该放弃的时候放弃,没有天分就不要浪费精力,今日胡先生为弟子求情,略显不智。”

  “毕竟是自己的弟子,耳提面命多年,老朽无能,教徒不善。”胡直背后升起了一层的冷汗,陛下年纪小,可是这手腕硬啊,这邹元标的知己,都是皇帝的人。

  “胡先生既然开口了,那就送到应昌去垦荒吧,三年五载,必有结果。”朱翊钧思索再三,如此决定。

  朱翊钧起了一念仁心,其实不复杂,因为在原来的历史线里,邹元标在天启年间,为张居正不断奔走平反,说:江陵功在社稷,过在身家,国家之议,死而后已,谓之社稷之臣,奚愧焉?

  邹元标因为上奏说张居正被夺情不为人子被皇帝打断了腿,抱着一条腿为张居正平反,总归是贱儒的影子里还带着一丝的正气。

  那时候张居正的门下早就散的散死的死,朝中阉党和东林倾轧愈演愈烈,给张居正平反,得不到什么好处。

  “臣叩谢陛下圣恩。”胡直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大家都说陛下暴虐成性,胡直并没有看到陛下身上的暴虐,邹元标作为进士,入刑部考察政务,是朝士,非议大臣必然获罪,最少也是流放。

  朱翊钧和胡直说起了心学和矛盾说,皇帝发现,这胡直的心学,是有些东西的,他主张的那些道理,十分契合矛盾说,算是大明社会意识的补充。

  在结束了奏对之前,朱翊钧忽然开口说道:“万文卿。”

  “学生在。”万文卿赶忙回答道,陛下今天是来瞧热闹的,能在走之前,给陛下陪酒,够他万文卿吹一辈子了。

  “你和王谦关系如何?”朱翊钧看着万文卿问道。

  万文卿俯首说道:“莫逆之交。”

  “你们天南海北,怎么就莫逆之交了?”朱翊钧一愣,看来这个万文卿成为进士里面唯一的监当官,怕不是这个王谦给万文卿挖的坑,这味道太熟悉了。

  万文卿思前想后俯首说道:“王御史和学生同窗,他…比学生还有钱。”

  果然,王收买还在发力!

  王谦一次次用银子证明了银子作为天然货币被广泛认可,王谦真的很有钱,万氏的钱是万氏的钱,万文卿花多少,还要看老爹的脸色,他还有兄长和几个弟弟要争夺家产。

  王谦家里就这么一个独苗。

  回宫的路上,朱翊钧走到了半道突然对冯保说道:“冯大伴去趟王次辅的府邸,问问王谦这次说服万文卿花了多少钱。”

  冯保没过多久就回到了西苑广寒殿,告诉了陛下,王谦和万文卿的社交,一共花费了三万余银,主要是从南衙找花魁过来有点贵。

  “三万两!他老王家就是再有钱,能受得住他这么霍霍吗!三万两,能买三百万斤猪肉了,整个京师的猪价都得涨三分银!真的是,真的是!给他报!给他报!”

  “唉,到底是给朝廷办事。”朱翊钧咬牙切齿的说道!

  真的是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三万银,十六分之一个隆庆皇帝的皇陵了!

  给朝廷办事,自然不能亏待,这王谦可能聪慧程度上稍逊严世藩,可是这出手阔绰上,堪称京城第二阔少!

  京师第一阔少,当然非皇帝莫属,一出手就是一千万银投资开海,王崇古都得联合晋商才能拿出一千万银来。

  冯保赶忙说道:“王次辅说,若是报销,投入南衙开海就是。”

  “这还差不多,算他王谦有点恭敬之心。”朱翊钧这脸色才缓和了下来,还是知道体朝廷振奋之意。

  言先生之过斩的禁令,维持到张居正回朝,这是之前就确定过的,张居正都回来了,自然解除禁令了。求月票,嗷呜!!!!!!!!!!!!!!!!!

  

第三百二十九章 震惊!大明皇帝居然爆金币了!

  在塞外,到底拥有多少牲畜,可以成为一个肉食者?能大约等同于大明的乡贤缙绅。

  根据墩台远侯的奏闻,需要三百只羊以及九十头牛,对于马匹的数量反而没有要求,十五亩草场供养一只羊,或者喂饱0.5头牛,而这三百只羊和九十头牛,维持这样一个牧群,需要7200亩的草场,到这个地步,可以在草原上称自己为肉食者了。

  这样一个牧群,能养大约六十户人家。

  随着大明国势衰弱,随着草原的环境逐渐恶劣,草原上的随水草迁徙的游牧生活,已经逐渐演变成了半农半牧的生产方式,而这三百只羊和九十头牛就是在这种背景下逐渐形成的标准,草原不只是放牧,也有耕种,也要修建水利,也要翻耕土地,也要种牧草。

  而这三百只羊和九十头牛的产出,却不是很高,因为在商贸不通畅的情况下,牲畜的唯一作用就是肉食和奶,再无其他。

  而马匹,草原人也不喜欢养,因为养马就意味着不能养羊、不能养牛,必然要饿死人,马匹无法提供充足的供给生活的农牧产品,但又不得不养马,即便是不南下劫掠中原,面对部落彼此的征伐,也需要养大量的马,来保证自己的牧群属于自己。

  而王崇古在塞外共计一万两千顷,共计一百二十万亩草场,能够畜养一百七十个牧群,王崇古在塞外的草场规模,是切切实实的万户,因为他这些牧群,的确可以养一万户人家。

  朱翊钧在文华殿上,说王崇古是台吉、是鄂拓克、是万户,可不是开玩笑,因为王崇古在塞外的资产,比万户还要多上一些。

  王崇古将这些草场,全部献于阙下,也是经过利益权衡的,大明皇帝恩赏的永定毛呢厂的分成,远远数倍于这一万两千顷的产出。

  再多拿,实在是不礼貌了,王崇古害怕皇帝看他太有钱,直接把他给抄家了。

  而开海阔少万文卿面对京师第二阔少王谦的时候,才会由衷的说:王少爷,太有实力了!

  因为王谦家里真的比万文卿家底丰厚。

  阔少们面对大明第一阔少和大明第一抠门的时候,又相形见绌了,大明皇帝是真的有钱,万历二年起,在张居正的主持下,国帑每年都要给内帑一百二十万银,专供皇宫开支用度,生财有道朱翊钧,更是把皇庄的生意做的有声有色。

  万文卿离开了京师,在天津卫滨海港坐船前往广州,而随行的还有他的同榜、同师、同乡伍惟忠。

  没错,伍惟忠说话算话,跟着万文卿选择了当监当官去了。

  至于邹元标,被大明皇帝扔到了应昌放马牧羊垦荒去了,当时邹元标要是答应了万文卿的提议,现在三人早就一起前往广州,享受万国美人在侧了。

  “万兄,这这这…”一上船伍惟忠人都结巴了起来,这船居然是一条海上画舫,伍惟忠这辈子都只听说过这画舫的名头,从来没有坐过这海上画舫,这让伍惟忠大开眼界,原来骄奢淫逸的生活是这般模样。

  这画舫里面,处处都透着一种奢靡,脚下踩着刷着桐油的柚木板,脚步声都是金钱的优雅,美酒、美人自然是应接不暇。

  万文卿的仕途真的不是三伏天过火焰山,哪有这样过火焰山的。

  万文卿则是一脸坦然,这不是他家的船,是松江孙氏的画舫,包这么一艘船到广州就要五千两银子,但是万文卿真的花得起这个钱。

  画舫是兼顾了舒适性的海船,少爷们才肯整天出海游玩,这就是一个铁证,证明了大明当下的航海技术,是安全渡海,而不是在海上和风暴搏命,在安全的保证之下,出海就不再是一件走投无路无可奈何的选择,而是一个出路。

  “邹元标啊,邹元标,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他早点答应了下来,还用去应昌那种不毛之地吗?”万文卿看着画舫的帆船慢慢升起,略有些留恋的看了眼这北方,他在这里考中了进士,金榜题名天下闻。

  而后万文卿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回北衙了!这破地方,谁爱待谁待,他不稀罕!

  这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到了冬春交际就刮大风,大风里全都是沙尘,冬天干燥无比的同时,还特别冷,万文卿脸上、手上、脚上都是冻疮。

  万文卿是有暖阁的,但人不能总是窝在暖阁里不出来,还是要出门的,一出门,就冻伤了细皮嫩肉的他。

  邹元标去的地方,连个暖阁都没有,稍有不慎,就会被山林的飞禽猛兽给叼走。

  万文卿、伍惟忠、邹元标都有各自光明的未来。

  在万文卿、伍惟忠、邹元标离开了京师的时候,京师掀起了一股讨论的风潮,各地杂报,开始讨论张居正的心学和胡直的心学,其实这也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张居正主张人只要实践,随着践行越走越远,终究会拥有道德,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就是这样一个道理,因为那些人生路上必然要经历的坎坎坷坷,想要走出来,就必然要解决问题,张居正的矛盾说、公私论、劳动图说,方方面面都透露着这种思想,有教无类的教化之功。

  而胡直则主张,良能、良行,致良知,他不认为一个无能的人可以走下去,面对人生路上的坎坷,不弘不毅馁弱之徒,哪来的勇气面对和解决这些坎坷,无能之辈只会躲避,而不是面对,怎么可能有良行,进而有良知。

  这种辩论十分的激烈,激烈到连皇帝都被牵扯其中。

  张居正的观点,显然占据了上风,因为挺张派认为,大明皇帝是教化的成功典范。

  在张居正的悉心教导下,陛下显然比没能克终的道爷、一言不发的先帝,要好许多,英明了许多,至少大明皇帝现在每日都会参加廷议,重要国事,都会遵循一定的原则去进行处理,这种高效是大明朝前所未有的。

  张居正的奏疏中,不乏批评道爷和隆庆皇帝留中不发的奏疏,这种已读不回,让内阁对国事根本无法处置国事,严重影响到了大明朝廷的正常运转。

  而且很多时候,不是事情非常的棘手,皇帝不愿意做出处置,宁愿在那里放着,等待时间去弥合一切的伤口,而是单纯的忘记了,内阁催促之下,才把满是灰尘的奏疏下章内阁去办。

  而挺胡派也举出了反例,徐阶、高拱、张居正都曾经是裕王府的讲学学士,徐阶道德败坏人尽皆知,先帝也是非常清楚,所以先帝登极之后,没过多久就发现了徐阶的真面目,将其罢黜回籍,高拱和张居正都在裕王府,先帝就不是特别的勤政。

  挺张派是现实,是有教无类的保守派,他们打的是皇帝陛下这张牌,挺胡派是过去,是教化不了就放弃的激进派,打的是先帝这张牌。

  朱翊钧是很乐意这种哲学上的争论的,思想上的碰撞,一定会摩擦出火花来,这符合矛盾说的矛盾相继释万理的基本观念,有利于大明社会意识的进步和逐渐接近社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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