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便拿腔作调,将不满发泄在了这两个遥远的同胞之国身上。
秦,
是汉室建立前,统治东方的国家,与汉室,与继承了汉室的新朝,自然存在着法理上的深刻仇恨。
而隋国,
若非宣帝时派人远征,帮助其击败国中的月氏人,维护了诸夏的神圣,想来是要沉沦下去,用夷变夏的。
在法理上,汉室堪称新夏之地的救主,而王莽通过和平演变,得到了汉室的禅让,自然也能理直气壮的鄙夷兴于新夏的隋国。
更重要的是,
这两个国家都距离中原遥远,
王莽都不用像拉拢乌孙那样去拉拢他们,如此得罪起来,也不必多加思索。
而他的态度,也使得秦隋的使者极为愤怒。
隋国作为“诸夏天子”的臣属,其使不能多说什么,
但秦国却是可以想骂就骂,骂得响亮的——
实际上,
这次秦使过来,是有向中原低头臣服之意的。
西秦的藩镇、蛮夷作乱,一直不能得到扼制,即便有庄武帝力挽狂澜,于动荡中维护住了部分地区的稳定,让嬴秦还能像“射中王肩”前的周天子那样,号令一些诸侯藩镇,留存颜面。
但富饶的两河平原失控,被乱臣占据,这着实让秦国失血过重。
通过海路进行商贸,获得利润的能力,也随着秦国迁都玉壁城,以及罗马海军的骚扰拦截,从而迎来极大的下滑。
于是现任秦帝通过多次朝会商议后,最终有了向中原求援的想法。
“如果能让国家安定下来,恢复旧日荣光的话,朕什么都会做的!”
在送别使者的路上,年轻的皇帝这样对他说道。
使者当即落下热泪,感受到了君主的牺牲和隐忍,也知道秦汉相争了这么多年,终于要迎来一个结果。
奈何到了长安,
还没等使者开口表达请求,王莽的一通王八拳,就打得秦使热血沸腾,不仅在朝堂上表达了自己的愤怒,还在落脚的使馆中,用秦腔怒斥新天子的无礼。
住在隔壁的隋使听不太懂那些“歘”啊“怂”啊“瓜皮”的……但光听语气,也能知道秦使骂的很脏。
所以最后的结果,
便是震怒的王莽将秦使,连带无辜的隋使,一同赶出了长安。
原本,
王莽是想杀了他们的,但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秦隋这种同胞之国的使者?
大臣们苦苦劝谏,才让使者们得以存活。
这也让臣子对已经做了好几年皇帝的王莽,生出了更多的怨气。
先前的改革一天一个样,而且大多流于形式也就罢了,
现在连外交都搞成这样,让国家面临内忧外患……
“他哪有当皇帝的能力?”
“还不如将江山还给刘氏呢!”
话到最后,那酒醉之人嘟囔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当即吓得不少人脸色惊慌起来。
他们连忙关闭了门窗,并左右观望,确定没有其他人听到后,才低声交流道:
“今天的事,不要外传。”
当今皇帝并非君子圣贤,他总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仇恨刻薄,要施加在别人身上。
若刚刚的话得闻“寡人之耳”,在座诸位只怕都要被迫畅享自己的三族了。
“饮酒误事,还是快些回家吧!”
其他人也纷纷说道,随后便起身离去,步调颇为慌乱。
宫里的王莽对此丝毫不知,仍旧陪伴在姑母王政君身边,等待着对方死亡的到来。
王政君已经老的说不出话了,身体也枯萎的像一株晒瘪了的麦秆,蜷缩在柔软的被褥之间,眼睛无法睁开。
但她知道王莽就在自己身边,嘴唇颤抖着,仍然企图咒骂他。
王莽只面带微笑的俯瞰着她。
掌握权力多年后,他的情绪越来越外放。
要知道,
在他母亲渠氏去世之时,王莽都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过。
“到了冥土中,一定要告诉汉室先帝,让他们知道我的功绩。”
王莽笑得愈发肆意,带着些过度的自信,以及不愿意相信事实的扭曲。
他仍觉得自己能够做个圣人,将新朝建设的比汉朝还要强大富饶。
汉皇敢随便杀单于的儿子吗?
汉皇敢那样折辱秦隋的使者吗?
他们不行的!
只有他王莽可以!
哪怕秦隋使者走的时候并不高兴,
哪怕地方上的太平道起义日益加剧,
但王莽只当这是些许风霜。
哪有发展不曲折,哪有时代不阵痛,哪有探索不艰难?
只要继承位置的,仍旧是王莽的后代,
那他的名声绝对能得到保障。
他还是那个为世人称赞、仰慕的“在世周公”。
甚至他在元城划出来的,那个用于保卫祖坟,放任黄河南流的圈,也会成为后人口中“孝”的代表。
“哼!”
王政君挣扎着,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鼻音。
这声音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王莽无法再伪装出先前的从容姿态。
他跳着脚对姑母说,“你真把自己当汉室忠良了?”
“不能维护汉室最后的尊严,就不能下去见你的丈夫,还有你丈夫的列祖列宗?”
“你是王氏女!”
“是我们王氏夺走了刘氏的权柄!”
“现在摆出这副模样,下去你就有颜面见汉室列祖列宗了?”
“就算你在我登基那一年,直接拒食而死、自缢而死……史书上也会写的,是你让我当上了大司马大将军,是你把玉玺扔到了我怀里!”
“你享受了这么多年新室的供奉,现在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给谁看?”
“你觉得元帝会原谅你吗!”
王政君没有回应。
因为在王莽崩溃之初,这个老人就已经咽气了。
王莽给姑母举办了一场宏大的葬礼,以此向长安的人,彰显自己的孝义。
“原来是大汉孝元皇后的葬礼啊……”
而在宽阔的长安街道上,一位刚刚进京求学的年轻人,倚靠于角落之中,看着被许多人围绕、骏马豪车装拉着的灵柩,发出了轻轻的感叹。
“生前身后都能享受这样的荣耀,真是让我羡慕。”
旁边人听到他的话语,便挥打着手纠正道,“不是大汉的孝元皇后。”
“是新室的文母太皇太后!”
“你是外地来的,不知道长安的规矩,以后可不要胡乱说错话,给自己惹来麻烦!”
皇帝王莽是个重视名分的人,
他既然登基为帝,便不允许别人称汉不称新。
为此,
他还专门安排了人手,负责去帮那些思想停留在过去,生长在汉成哀之世的人,纠正言语上的失误。
不少人就因随口一句“大汉”,被抓到了牢狱里面,至今没有放出。
“知道了知道了!”
年轻人当即应下,弯腰拱手的向对方表达感激。
对方喜爱他的有礼,于是询问他,“我你来长安是做什么的?”
“是来太学读书的。”
“从哪里来?”
“从南阳郡的蔡阳县来的。”
对方便咋舌道,“南阳?那距离长安可不是很近啊!”
“我看你的打扮不是很华美,想来一定是读书很有成果,才能让家里长辈决心送你来长安太学。”
虽说太学这一设立于武帝时的国家最高教育机构,在哀帝时便有了衰败的气象,至于眼下,更是成了许多权贵子弟混文凭的地方,
但天底下终究只有一所“太学”,
太学里面的学子,也终究只有那么一些。
肉食者认为太学不好了,
可对平民百姓,乃至于中低级别的官吏来说,太学仍旧“冰清玉洁”,是个令其向往的好地方,也是个不掏多多的钱财,没办法将家族子弟塞进去的地方。
何况穷家富路,
地方上闹着凶残的黄巾贼,
能在这样的混乱中,将孩子一路平安的送到长安,可以想见花费有多大。
年轻人谦虚的笑道,“我并不精通经义,只是长辈疼爱罢了。”
回想起自己打算进京求学时,叔父那皱了许久的眉头,还有最终从其卧房中拿出来的,积蓄了多年财富的扑满,年轻人便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叹息。
他想:
自己一定要在长安混出个名堂来,不然如何对得起叔父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