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正月二十六日,跟腊月的小年一样,也是南北独立分开来过,北方人要过天仓节,祈求五谷丰登,南方人要过观音开库,送财纳福。
不过今天,南北百姓们倒是各自过节,欢天喜地去了,但京师皇城里的满清君臣,却是有些坐蜡。
湖广的白莲教已经越闹越大,湖北就先不说了,白莲教贼寇和官兵正在襄阳反复拉锯僵持。而湖南境内,一支旗号为汉军的白莲教反贼那可就更厉害了,按照额勒登保和明亮联名送递京师的战报,整个湖南全省居然都已经大部沦陷。
额勒登保和明亮可没去区分,哪些是改旗易帜的其他义军,哪些是汉军实际控制的土地。就连郴州、沅州、永顺、靖州这几个还没失陷的州府,在这两名败军之将说辞里,也是成了汉军嘴里的鱼肉。
不把汉军吹的厉害些,不把汉军跟白莲教绑在一起,那他们两个的责任可不就大了去了!
虽然罪过还是不小,这可是湖南全省沦陷,死了一个巡抚,一个提督,最高都到正二品大员了,而且这里面还死了一个荆州将军,还是姓爱新觉罗的八旗将军。
这还得了?
“啪!”
乾隆一把将手中没看完的战报奏折给丢在了地上。
和珅跪在最前,连忙作势低头拜下,口中山呼:“万岁爷息怒!”
“万岁爷息怒!”
百官跟着一起伏身山呼。
“息怒息怒,你们让朕如何息怒?”
乾隆却是愈发愤怒,呵斥道:“额勒登保、明亮都把请罪折子送到朕这里来了,白莲教之乱蔓延四川、湖广,湖南全境都已沦陷,连湘西的苗子也死灰复燃。七省十余万大军啊!全被湖南的白莲教贼寇击溃,没了这十余万大军,贵州的仲苗(布依族)又降而复叛了。”
“你们要朕息怒,息怒就能让这白莲教乱平,息怒就能让湘西、贵州的仲苗乖乖听话?”
满朝文武再度低头,谁也不敢乱动,生怕一时不察触了乾隆的霉头。
嘉庆皱着眉想要说话,但又很快想起老师朱珪在回信里的叮嘱,谋定而后动,要隐忍不发,才能有机会。
经历了“一年之痒”的嘉庆,显然已经成熟许多,知道自己不能再妄动,必须要学会隐忍。去年他初登皇位,还想过要掌权,所以尝试把老师朱珪给调任回来帮自己,结果反被和珅诬告“结党营私”,他的老师别说回来了,还被贬到了安徽做巡抚。
呵呵,堂堂一国之君被大臣诬告“结党营私”,这事情放到哪朝都得是笑话。
既是笑话,又是悲哀。
嘉庆不敢说话,满朝文武不敢说话,但终究还是要有人说话。
去年因为福康安战死,所以又加正黄旗侍卫内大臣、镶黄旗满洲都统的和珅,稍稍把头往上抬了抬,就这么盯着宫殿地砖说道:“湖南沦陷,七省十余万大军尽皆溃败,都因额勒登保自作主张,分兵出战。让湘西兵力空虚,给了湘西仲苗可趁之机,而前线对白莲贼寇兵力不足。这才导致两线溃败,额勒登保应当立刻召回京师,听候发落!”
上来就是直接问责,也是和珅跟了乾隆几十年,比嘉庆这个儿子都了解乾隆的脾性。
乾隆非常好面子,而且特别刚愎自用,为了维护面子,甚至可以胡乱诛杀连坐大臣。
这点在乾隆三十三年,那年和珅还没有参加科举,但已经娶了大学士英廉(汉八旗)的孙女冯霁雯,所以对朝中局势也算有着一定了解。
那年爆发的南方十二省“叫魂案”,荒唐是真的荒唐,但背后隐藏的政治含义……有个屁的政治含义,全特么都是荒唐。
因为一切的根源,就是两个要饭的和尚,胡乱的一句吹牛扯皮,而后到了地方县官就发觉了不对,为了不让这等鸡毛蒜皮小事烦扰到上面,也体现自己的公正廉明,事情就被压下,和尚也被无罪释放。
结果,乾隆绷不住了,通过其它渠道知道消息的乾隆,立马觉得“叫魂案”不简单。
很简单,“叫魂案”涉及到了发辫,那是不是压根不是什么愚民乱传,而是有人在背后密谋反清?
地方官为什么知情不报,莫非是跟反清势力有牵扯?
这一揣测,普通愚民变成了惊天大案,一下子牵连甚广,被下狱治罪的官员,一茬接一茬,地方几乎都被连根拔起。
之后……
有什么之后,本来就是胡乱吹牛的东西,能查出东西才叫有鬼了。
等到地方官僚系统被连根拔起,几个省都快陷入瘫痪,民怨沸腾,官场战兢,乾隆才意识到了不对。
但他没有停手,反而下令治罪下狱的从速处理,该杀头的杀头,至于地方也要从速结案,抓捕幕后反清分子。
乾隆的面子啊!
天大地大,万岁爷的面子最大,错了怎么了,不认错不就没错了,冤杀几个大臣、几个省的百姓被折腾够呛而已,跟万岁爷的脸面相比,算得了什么?
“把额勒登保押回来,还有谁能继续领兵剿贼?”乾隆眉头依旧紧皱,强压怒气问道。
和珅不说话了,领班军机大臣阿桂上前说道:“拜唐阿(满语特殊职位)鄂辉,可为湖广总督。今湖广白莲教势大难治,七省大军战败辰州,皆因湖广没有总督进行统一节制。所以可任命鄂辉为湖广总督,而明亮与额勒登保亲历辰州战局,对反贼应当熟悉,可迁调湖广提督。湖北巡抚惠龄与湖广提督明亮,一同受总督鄂辉节制,协同清剿湖广白莲教贼寇。”
这个任命没什么问题,鄂辉本来就是拜唐阿,官秩余地上完全绰绰有余。其出身又在正白旗,旗位够高,还是满洲八旗,曾经跟过阿桂、福康安都打过大仗,沙场经验比额勒登保还丰富。
让他来出任已经空缺许久的湖广总督,确实没什么毛病。
明亮做湖广提督也差不多,资历上没有人比他更合适,让鄂辉去到湖广做总督,总得有个老将帮衬熟悉一下。辰州战败的锅已经让额勒登保去背了,那明亮正好可以出任提督,提督湖广军务,配合总督领军剿贼。
乾隆思忖片刻,说道:“那就立刻把额勒登保押解回京,听候发落。调任拜唐阿鄂辉为湖广总督,明亮为湖广提督,戴罪立功,合同剿贼,平定湖广白莲贼寇。”
对乾隆而言,目前湖广局势虽然严峻,但还是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让陕甘总督南下四川剿贼,再任命两个老将为湖广总督和湖广提督,协同清剿湖广的反贼,那就足够了。
明亮先不说了,这家伙是比福康安资历还老的老将,先前只是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没有什么建树战果。
鄂辉跟明亮,单纯资历去论的话,两人是不相上下,战绩功勋上也跟明亮差不了太多,跟过阿桂,跟过福康安,所以阿桂才会举荐他做总督,这家伙的个人武勇确实没话说(又一个巴图鲁)。
让这两个人来做湖广总督和提督……还是没什么用,因为湖广已经没兵了,湖广就剩下个湖北,还不是完整的湖北,有一半都在闹着白莲教反贼,还有被汉军控制的荆州府。
大事敲定,乾隆想了想又问道:“贵州仲苗造反作乱,该怎么处置?”
第154章 乾隆的焦虑
贵州仲苗死灰复燃,也与辰州那一战存在莫大关系。
因为辰州一战,湘西十万清军被汉军击溃瓦解,那十万清军可不是凭空而来,而是集结了湖广、云贵、四川、两广七省绿营重兵。
正好,这七省重兵里有一部南笼镇绿营,总兵官叫花连布,这货是个蒙古八旗。因作战勇猛,号称花老虎,被满清朝廷赐号“刚安巴图鲁”,升贵州提督(署任,不实授)。
他倒是没有跟着额勒登保去辰州,但也因为额勒登保抽调太多兵力,导致留守乾州的清军兵力不足,又骤然遭到石柳邓率军突袭。
虽然花连布率军顽抗,却还是寡不敌众,最终战死。
总兵战死,南笼镇绿营大溃,死伤甚众。
没了南笼镇这支官兵,贵州南笼府兵力自然空虚。
南笼仲苗王囊仙(王阿从)、韦朝元本来就在伺机策划起义,这下听闻南笼镇绿营已经没了,不可能再回来了。
那还等什么?
嘉庆元年,冬。
就在聂宇忙着修建忠烈祠,给汉军将士军卒立庙设祀,隔壁的贵州南笼府,王囊仙和韦朝元以木刻为信号,辗转通知各地仲苗来到洞洒、当丈二寨集结,仲苗百姓翕然从之,苗人、汉人、彝人的贫苦百姓流民也纷纷赶来响应。
两寨陆续聚集数千人,公推王囊仙、韦朝元为首领,同时建立军队,并以府城投奔的汉人桑鸿升为军师,王抱羊为丞相,潘成德为仙王。
接着在洞洒、当丈两寨修木栅、石城,又聚集粮草、军械等甲仗物资,同时起草檄文告书,部署起义。
嘉庆二年,正月初五。
韦朝元让北乡(龙山镇)马房寨的丞相王抱羊,会合大王公黄抱良率先发动起事,上千仲苗义军突袭了北乡塘兵,杀死汛官,攻下普坪、鲁沟、半坡塘、坝弄塘,切断南笼官兵北逃去路。
正月初六,义军迫近南笼城郊,包围府城,知府曹廷奎惊惶失措,触楹柱而死。
正月初八,义军攻克册亨州同城,杀死州同曾艾、把总杨文海和外委梁国璋。又先后攻克黄草坝、新城、安南等城,占据安顺府的永宁州(花江)、归化厅(紫云)、普定县、镇宁州,杀死永宁粮台千总李华纯。
实际上,差不多就在乾隆问贵州仲苗该怎么办的时候,贵州仲苗义军的兵锋,都已经快打到贵阳了。
而且,也不只是贵州这一块地方,连着还有广西的泗城、亚稿寨、西隆州,云南的大理平彝、曲靖等地,都有义军在跟着起兵响应。
乾隆之所以那么生气,不光是额勒登保战败了,还有贵州的仲苗降而复叛。
“贵州的仲苗怎么就不能安分点?”
乾隆愤怒道:“朕的大清盛世,朕都已经赦免了他们的罪过,他们为什么还要跳出来造反,来反朕的朝廷?”
这话说的让人压根没法接,也不好去接。
他们能怎么说?
难道说万岁爷您的乾隆盛世就是在放屁,百姓都快饿死了,所以才有那么多造反的。
乾隆发泄了一通,怒气渐消,问道:“阿桂,你来说怎么办?让谁去剿云贵的仲苗?”
阿桂想了想,说道:“云贵总督勒保能征善战,熟悉云贵山林地势,可任剿贼统帅。再调两广总督吉庆、云南巡抚江兰,协同助阵平乱。”
见没人反对,连和珅也沉默无言,乾隆点头应道:“那就这样吧!”
云贵总督勒保、两广总督吉庆、云南巡抚江兰,三个地方大员合作去干贵州的义军,可以说是妥妥的豪华阵容了。
从历史上来看的话,贵州义军大概率是扛不住的,但这对聂宇有好处,因为他至少暂时不用担心两广、云贵、四川会有清军打过来了。
本来事情已经差不多敲定,内阁学士兼吏部汉尚书刘墉忽然来了一句:“湖南白莲教聂贼既然势大难治,能否先行招抚,令其夹击助剿云贵苗乱?”
前排能听见的满汉众臣皆是一惊,但旋即又觉得没什么好奇怪。
因为这个刘墉确实如此,自十年前位极人臣开始,这货就在不断犯错,屡次受到乾隆责备,官声也不及从前清廉光正。
光是这家伙两次主持的科举,不是发生舞弊贿赂大案,就是阅卷不严谨,导致掺杂大量违制与不合格的卷子。
满朝众臣,能在这乾清宫跪着,还能在乾隆眼皮下面做官这么多年,没有几个是真蠢的。哪能看不出来,这是刘墉面对和珅锋芒,在刻意的去明哲保身,用犯错来降低和珅的注意力。
当然,刘墉敢这么干,很明显也有乾隆的默许。明明屡次犯错,依旧没有太重的责罚,还是六部阁臣、内阁学士。甚至乾隆已经暗暗透出风声,要重新复刘墉为体仁阁大学士。
乾隆看着刘墉,突然扔下去一本奏折,奏折扔的很准,一下子砸到刘墉脑门,差点连顶戴都砸歪:“狗一样的奴才(刘墉受父荫抬为汉军旗),好好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刘墉满脸惶恐,他明哲保身,不介入满汉党争,都是得了乾隆默许。平日里犯错也最多口头斥责,做做样子,怎么突然就动手了?
刘墉连滚带爬捡起奏折一看,里面内容很多,但有三处被乾隆朱批圈红:“镇官、分田、税法?”
嘶~!
刘墉看的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已经满是惊骇震撼,若只论造反的性质,这白莲教聂贼已经可以称之为天下第一大反贼了。
因为汉军相比其他单纯造反的反贼,已经走出了不一样的造反道路,镇官、分田、税法三板斧,其效果不亚于一把屠龙刀。
就算汉军未来真的被朝廷灭了,其他反贼也能如法炮制,去效仿汉军的造反路线和施政方针。
刘墉认真去看奏折里的内容,里面记录的非常详细,有许多都是此前从未上报,最让刘墉震撼的是,这聂贼分了地主的土地不说,还给自己独留了一百亩,用于给自己去交税。
交不交税不重要,无非左手倒右手,关键是反贼的头子,居然能以身作表。
再看我大清的万岁爷……
不行,这是对主子的大不敬,作为奴才的自己不能这么想。
镇官改变了地方行政区划,等于僭行皇帝之权,而分田重新分配土地利益,最后的税法更是在改天换地,相当于重立王朝之基。
而且,这聂贼还在地方修路挖渠,鼓励开荒,对流民编户入籍,又礼贤下士,那在岳麓书院的“君臣相得”,已经被汉军大肆作为政治宣传材料。
可惜,作为“君臣相得”的主角左观澜,还有岳麓书院的院长罗典,这两个人都是湖南人,家眷族人都在湖南,也就是汉军地盘。
要不然,罗典一个人老成精的,怎么会“被逼无奈”投降了汉军?
如此种种,看得刘墉背心直冒汗,这白莲教聂贼还招降个屁啊!
人家就是奔着推翻大清来的,不对,这聂贼算哪门子的白莲教,这般大的志向,能是白莲教那样的愚民邪教?
“奴才罪该万死!”刘墉麻溜五体投地。
乾隆大骂:“你这狗奴才,确实罪该万死!”
骂完,却是理都不理刘墉,当下宣布退朝。
和珅没有离去,而是与嘉庆一起,被乾隆留下来候诏。
待到满汉百官离去,连阿桂都退下去了军机处办事,乾隆忽然端坐在龙椅,又对和珅说道:“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