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称也知道自己的口才不足以让金人改变态度,但他知道等完颜阿骨打快死的时候,金国人说不定会为了尽快达成条约而松松口。而自己只要用拖字诀,拖到那一天,逼得金国稍稍让一步,
这样他既保住了大宋的面子,又保住了个人的名声——到时候,可以向民间散播真实消息,让大家知道,在赵子称介入谈判之前,金国是既要军费也要岁币的。赵子称来了之后,减免了岁币。
那赵子称的功劳,至少能比当年宋真宗澶渊之盟时的曹利用还高一些。
既然如此,也就勇一把,主动把这个责任扛过来好了。
只不过责任的边界要说清楚:军费跟他没关系,那是赵子称介入之前就留下的烂摊子。他只管就岁币问题据理力争。
童贯见他如此有担当,也是大喜过望,立刻以枢相的身份对谈判任务分工做出了指示,让赵子称负责跟金国人谈岁币的问题,其他的锅跟他无关。
当然,童贯的这个分工,也得看赵良嗣是否愿意接受、是否肯这样划分责任。否则若是赵良嗣觉得自己背锅背多了,也可能出现使绊子和反弹。
不过很幸运的是,赵良嗣也觉得“岁币的谈判难度远高于一次性的军费”,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赵子称肯把最烫手的那部分接过去,赵良嗣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他当即就认了这个分工,一切也就皆大欢喜。
……
此后数日,赵良嗣、赵子称以及其他几个使团工作人员,便投入了与金国的外交嘴炮工作中。
具体的扯皮内容,无非就是讨价还价、各自展示决心。
具体的外交措辞并不重要,也就无需赘述——因为赵子称很清楚,最后能不能谈下来,关键是看实际利益,看形势,看谁先憋不住,而不是看哪一方的说辞更加天花乱坠。
要比口才,金国人肯定是不如宋人的。但大宋有那么多口若悬河的文人,百余年来谈判不还是频频失利、赔钱岁币。
所以,在谈判措辞方面,赵子称只是凭着自己本心自由发挥,便已经够了。
倒是她的妻子慕容秋,这次也跟着来了河北前线涨涨见识。因为谈判地点就设在霸州城内,金国人也住在这里,所以赵子称每天谈完之后,都可以回自己主场下榻的地方,跟妻子稍稍商议。
这个时代可没那么严格的“妇人不得与闻政务”,官员回家跟老婆关起门来私下商量公务、寻求启发是很正常的。只有皇帝才要留心“后宫干政”的问题。
慕容秋聪明颖悟,读书又多,赵子称能跟她商量、借鉴其措辞,为什么不借鉴?
反正这些说辞本身不重要,只要话说得漂亮,别公开场合有辱了大宋国体就好。
如此谈了三五天后,慕容秋也有些奇怪,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夫君简直就是在拿自己当秘书使,实际上夫君自己根本没把心思花在这些外交措辞的斟酌上,这也让她微微有些挫败感。
这天夜里,又结束了一天徒劳无功的谈判后,慕容秋也忍不住私下问:
“夫君似乎并不真心在意这些争辩的措辞,只是在耗时间么?
妾这几日也复盘、总结了,我们无非就是在假借‘钱是小事、但我大宋与金国原先乃是盟友,并无纠纷,因此长期岁币有辱我大宋尊严’这个理由反反复复咬死了不放。
夫君真的相信这样反复说就能改变结果、让金人退让么?”
见妻子已经意识到了问题,赵子称也没打算瞒着她,当下只是一边加紧手上的安抚,一边实话实说:“娘子果然颖慧,居然看出来了。没错,我就是在拖延时间。”
慕容秋眼睛不由瞪大了一些:“拖延时间有什么用呢?”
赵子称也不好铁口直断预言历史,只好假装是他自己这几天来旁敲侧击观察到的、再结合一些推理,说道:
“经过我这些天的观察,注意到一个情况,金国国主可能……病入膏肓了。虽然不敢完全确定,但反正再拖下去,对我大宋也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了。
燕京城早已被金国掳掠搬迁一空,没有更多东西可抢了,就算被金国再多占几个月,我大宋也不可能有更多损失。
相比之下,如果入冬之前就派兵去占领,反而增加驻军开支。当地百姓都没了,也没人种田,今年剩下的日子就是纯出不进的,过去的每一个人都得从外地运粮养着。
所以对我大宋来说,反正燕京周边七州今年的农时已经彻底耽误了,对大宋而言,拖到冬天都不会有更多损失,但对于金国而言,拖到冬天会有太多变故,还要为驻军花费更多,所以未来半年,急的应该是他们。等过了半年之后,如果拖到明年,才应该再轮到我大宋急。”
赵子称不好说太多没凭没据的话,就只能把自己的论点集中在时间线这个核心上。
就好比后世的国际谈判,在双方中长期实力强弱对比变化不大的情况下,影响谈判的关键因素就轮到“短期内谁更急”了。
如果大宋这边到年底之前都不用急,但金国那边六月底就要国债到期哦不是阿骨打死掉了,那就该金国人为他们的急稍微吐回来一点东西。
慕容秋原本没有想过这么宏大的远期格局,被夫君提醒后,也像是突然领悟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不过她毕竟聪明,很快就顺着夫君的启发,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可是,若我大宋只有夫君一人这般洞若观火,但童枢相却急不可耐、官家也不明缓急,那不还是要坏事么?夫君可曾想过,如何让上面的人安心,如何找到铁证,让官家和枢相也都相信阿骨打命不久矣?
而且若是阿骨打真的命不久矣,金人跟我们的谈判会是真心的么?如果他们只是因为阿骨打将死,而不得不暂时虚与委蛇稳住我们大宋呢?将来他们继位稳固之后,会不会再另外找借口翻脸?”
慕容秋这几句旁观者清的话,顿时反过来点醒了赵子称。
包的呀!金国人第二代统治者稳住局面后,包会找借口翻脸的呀!
等等……自己似乎可以趁这次的机会,多抓一点金国人的黑材料铁证,那样等将来翻脸时,大宋才不至于跟原本历史上那样、陷入道德层面的绝对被动和人心混乱。
赵子称突然发现,这次的嘴皮子谈判工作,也没那么无聊了。
第139章 据理力争废岁币
说实话,在赵子称此番来河北、参与赎回燕京的谈判之前,他并不关心历史上完颜阿骨打具体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儿。也不关心金国人那些历史叙事和道德制高点叙事。
他就跟绝大多数后世汉人一样,从小接受了比较朴素的“拳头硬才是硬道理”教育,对外交曲直漠不关心,
觉得“就算外交上和道德上是你占理、你是被敌人无辜侵略的一方,但你就是武力不够、打不过,占了理也没用啊”。
这不能怪赵子称没有觉悟,而是后世中国人经历了太多历史苦难,太知道当年被日寇侵略的时候,占了理也没用。所以代入之后,对于古代宋金之间的外交是非曲折,也不关心了,拳头才是硬道理。
但是,在亲自介入了赎回燕京的外交谈判后,设身处地经历了一些事情,又被妻子旁观者清的提醒后,赵子称也改变了很多,开始意识到提前搜集金人不信不义证据的重要性。
何况有些事情,他现在不做,闲着也是闲着。直到谈判完成前,他都不可能离开霸州。
既然无论如何都需要浪费那么多时间,还不如为国家为人民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微小工作呢。
调整了心态后,赵子称很快从多个角度,推进了自己的工作。
首先,他花了几天工夫,从理论上梳理了一下金国人在完颜阿骨打死亡前后可能存在的问题、并且分析了金国人之所以要这么干的原因,这样后续才好有的放矢搜集黑材料。
后世很多史书,为了力求严谨,不敢多做推演,基本上是按照《金史》的官方宣传口径来描述完颜阿骨打之死的,也就是认为他是在行军归途中“突然猝死,毫无征兆”。
大部分后世的汉人学者,也没去纠结完颜阿骨打到底怎么死的,对这些细节不感兴趣,或者觉得无所谓,就这么和稀泥混过去了。
但赵子称亲自介入了眼下的谈判情境后,结合自己的见闻,很快得出了新的观察——
历史上完颜阿骨打虽然肯定是病死的,但未必像金国人后来宣传的那样是“猝死”,甚至连病因都没有记载,不仅《金史》里没写,连当时更详细的第一手资料《金实录》里也没有写。
要知道,按照金国的史书,对于皇帝的死,往往病程记载还是比较详细的。比如完颜阿骨打之后,其继任者完颜吴乞买死的时候,史书里就明明白白写了“庚子,不豫。辛丑,诏元帅府复取河南、陕西地六月己未,崩”
可见皇帝的病程、临终安排,都是应该提的。完颜阿骨打的死因完全没写,甚至连死亡地点都有不同说法,当时宋人的笔记里大多写他“死于途”,而金国人则写他回到了行宫后才崩的。
这些分歧,肯定是有原因、有动机的,不会是单纯的错漏。
赵子称在专业分析,得出了一种猜测:或许历史上完颜阿骨打就是病了很久才死的,而且就是回去途中便死了。
而金国人之所以要隐瞒病程、说成是猝死,甚至在记录死期时延后,一方面可能是为了打一点“秘不发丧”的时间差,为了当时的权力交接更稳定。
这个很好理解,就跟秦始皇死后也要等到拉回咸阳城才发丧,中途靠臭咸鱼掩盖尸体腐烂味能掩盖好久。
而金国人造假的另一方面动机,可能就是为了便于后来宣传“战争起因是宋先违背盟约,收容叛将张觉。金国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背盟的意思,是宋人欺人太甚,金国才正当防卫、进而吊民伐罪”。
因为按照金国人后来的说法,“当初太祖在世时,大金已经打下了燕京,但却仍然信守诺言,将燕京还给了宋国。哪怕后来太祖驾崩了,太宗上来后,依然遵守了诺言,直到数月后宋人变本加厉、越来越欺人太甚……”
但如果让世人知道完颜阿骨打不是猝死、而是日久缠绵病榻,那么金国人强调的那种“忍让”的道德制高点,就要被极大削弱了。
这两者的最大区别,就在于“猝死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即将要死了的”。
一个不知道自己马上要死的人,主动选择遵守盟约,就可以解释为他是真心实意守约,而非因为客观限制无法行动、别无选择而守约。
而如果阿骨打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再采取保守的外交策略,说不定就不是真心的,而是为了避免在自己死后出现权力真空导致的问题,是出于无奈的权宜之计。
虽说外交借口从来就是讲究“论迹不论心”的,但如果能在论心层面多捞一点大义名分,也总归是好的。
前者不毁约,是“乃其不欲,非其不能”,后者不毁约,只能说是“非其不欲,乃其不能”。
金国为了让北宋看起来像是毫无争议的背约方,就需要强调自己守约是出于本心,而非被迫。塑造阿骨打猝死,就可以消除他因预见死亡而被迫守约的可能性,从而强化金国的道德立场。
将一个历史偶然性的选择,美化成了道德必然性的选择。
……
彻底想明白历史上金国人可能的造假动机、并且靠着开对历史先知先觉的挂提前逆推了金人的行动逻辑后,赵子称也就知道自己具体该怎么做了。
首先,他需要把这部分推演当中、可以自圆其说的部分,挑一些不会暴露其穿越先知的内容,跟童贯对齐一下,争取让童贯别那么急,让童贯相信“眼下金国人应该比我们更急”。
至于跟皇帝直接说,那就不太靠谱了,因为童贯肯定不会允许他跟皇帝说的。皇帝现在还不知道童贯在河北前线打得有多烂、需要从金国人手上赎回的利益有多大呢。
只要赵子称找到皇帝,童贯这儿就捂不住盖子,彻底穿帮了。
所以赵子称最多以“希望童枢相看清情况,以国家为重”这样柔中带刚的姿态,请童贯自己体面。而童贯或许会担心“赵子称越级上奏”,从而稍稍听取赵子称的意见,在对金谈判上再稍稍强硬一些。
当然,这种硬也是硬不了多久的,最多比原本历史上多硬一两个月。童贯毕竟是个宦官嘛,还能指望他硬多久,两个月就很逆天了。
如果再拖下去,赵子称还是解决不掉问题,童贯肯定会跟他翻脸、然后坚持按原来的方案办。
在说服童贯继续拖延、跟金国人比耐心之后,赵子称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尽量旁敲侧击用尽各种手段搜集金国高层的健康动向。
他要确保,偷偷掌握一些“完颜阿骨打就是在宣和五年的六月份就死了”的旁证,哪怕不够直接,但只要蛛丝马迹够多,最后拼凑起来能够让天下汉人相信就够了,因为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为了统一内部思想、团结内部人心用的,不是打官司用的。
原本历史上,北宋被金国入侵的前期,民心士气其实非常低落,这里面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汉人百姓军民自己都有很多觉得“这次开战就是朝廷不对,是朝廷先违约招惹了鞑子”。
既然朝廷是惹祸的一方,愿意为朝廷效死力卖命的人也就少了。
赵子称现在开始做舆论层面的准备,先藏下一些证据,不指望到时候开打了金国人也信,但至少宋国人肯多一些相信的,甚至因此团结在他赵子称个人身边,也就够了。
而且只要到时候自己拿出证据、振臂一呼,不管天下人信不信,至少大家都会知道“赵子称是宗室中难得的有识之士,他早就看出金人不是好东西、早就暗中提防了”。
这样也有利于塑造赵子称足智多谋的形象。
在那种乱世,上位者是否英明,也是一个影响到文武官员是否愿意投效、判断投靠他是否有前途的重要因素。
敲定了这些思路、明确了行动方向后,赵子称也就不遗余力,此后这段日子尽量开始提前搜集相关旁证。
而他的这些工作,也确实比较顺利——主要是金国人压根儿不可能想到宋国人会如此热切、如此舍得下本地刺探这方面的情报。
金国人后来意识到封锁消息的重要性,也是在完颜阿骨打真的撑不住临死那几天,才真正重视起来的。因为事出仓促,所以才有那么多错漏,以至于原本历史上很多宋人笔记都有提到完颜阿骨打是死在回去路上的。
现在赵子称是提前有心算无心了,他的搜集效率当然比原本历史上那些放任放羊的汉人文人要高得多,因此掌握了很多旁证黑料,也就不足为怪了。
……
又大半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
赵子称每天明面上就是坚持谈判嘴炮、咬死了“岁币事关大宋国体尊严,誓死绝不让步”,
同时又想方设法暗示误导金国人,给金国人透露了一些假消息,说“之前童枢相之所以想要急于完成谈判,不过是因为官家不知道河北前线情况,童枢相想要捂盖子。
但我赵某人身为宗室,以国家利益为重,年轻不怕得罪人,官家封我为郡公,我当然要对得起官家!所以我已经把事情捅到官家那里了!现在官家已经知道了河北前线的情况,童枢相已经恼羞成怒,要严惩于我,但他也因此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破罐子破摔,你们要耗着就继续耗着吧。”
事实上,赵子称当然不可能现在就把童贯隐瞒的情况捅给赵佶,他只是假装他这么干了,好让童贯显得更加没有软肋。
就像金国人之前捏住了童贯的一个人质,而赵子称一枪把人质崩了,让童贯不用再担心要挟,可以轻装上阵。
当然了,其实到了如今这时候,金国人在大宋也是有很多细作渗透的,有些是从辽人那里继承过来的。在燕京的辽国高层投降了金国后,辽人百余年来积累的情报网,相当一部分也被金人继承了,给金人足够时间的话,他们也是能打探出真实情况、知道赵子称没有揭发童贯的。
但是眼下么,赵子称就是笃定了要赌这一把,他赌的就是金国人等不起了、没工夫等最后这一轮求证了,因为完颜阿骨打真的快死了。
同时,赵子称在来进行这最后一轮谈判前,他也是私下里把自己的计划提前告诉了童贯。
当时他是这么跟童贯设计的:“好教枢相得知,为了让金人觉得枢相已无软肋,下官愿意派人密奏一封,尽言河北近况,上奏官家。
只要这封奏折到了官家手中,金人必然会觉得枢相已经没有需要急于隐瞒的东西了,必然恼羞成怒,他们也就无法要高价了,这就会急于缔约。
而事实上,下官这封奏疏,并不会真的送到官家手上,下官的渠道,会尽量通过枢密院,枢相可使人在东京拦截。下官只求‘下官送出奏疏到东京’这一步消息被金人确认即可。只要金人急了,后面的反转他们或许就来不及探明了。”
赵子称不想立刻就彻底得罪童贯,但他也必须打这个时间差。
童贯当时听了,也有些感动,赵子称这只是想跟他演一出双簧,目的是为了国家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