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解释说道:
“我朝历法,乃是太祖年勘定的大统历,实际上是沿用的元代郭守敬所制定的授时历。”
这个知识点黄骥知道,他研究算学的时候也曾经见过这些资料。
苏泽说道:
“但是历法用久了,就会渐差天度,所以都要修历,于是太祖命令钦天监修订,并做了一套立成,也就是《大统历法通轨》,也是想要交给后世子孙,日后修历只需要按照这套立成计算就可以保证历法准确。”
黄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周相开口闭口就是立成法,原来他们钦天监就是用的立成法啊!
历法要修,这是因为古代观测技术和数学计算的问题,如果不校对就会错误越来越大。
苏泽说道:
“但我朝历法,坏就坏在这套《大统历法通轨》上。”
“因为这套《大统历法通轨》,钦天监传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能理解立成法背后的演算天元诸法。”
“而《大统历法通轨》也是有误差的,这些叠加起来,从成化年开始,大统历逐渐出现偏差。”
“好几次交食预测失准,甚至在武宗朝还出现过一次失岁,世宗朝的十三年,因为大统历失准,清明错算了二十天,导致春耕延误,粮食减产,世宗皇帝大怒,斩了一名少监,但是历法问题依然积弊难返。”
这下子黄骥逐渐激动起来,好啊!你钦天监自己都有这么多的问题,竟然还要把立成法的问题带进营造学社!
黄骥立刻说道:
“苏翰林,所以你要上书说立成失准,问责钦天监吗?”
苏泽摇了摇头,黄骥连忙说道:
“对了,历法天文乃是禁术,不能妄议的。”
苏泽知道黄骥会错意,他说道:
“这点不用担心,士大夫是可以谈论历法天象的。”
“?”
苏泽说道:
“仁宗朝的时候,仁宗皇帝就问杨士奇杨公天象事,杨公对曰:‘国朝私习天文律有禁,故臣等不敢习’。仁宗皇帝对曰:‘此自为民间设耳,卿等国家大臣与国同休戚,安得有禁?’”
“说完后,仁宗皇帝还以《天官玉历》赐群臣,鼓励群臣修习历算之术。”
“到了孝宗时期,因为大统历失准,孝宗还命征山林隐逸能通历者修历,但无应者。”
明代对于天文的禁令,其实只是开国的那段时期。
但是这段时期的禁令,已经让民间天文书籍和人才断档,所以到了武宗朝想要修历,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才和资料了。
在苏泽穿越前的历史上,一直到了明末,徐光启主持修历,又用了西洋人汤若望的第谷法,这才编写出一部《崇祯历书》。
但是那时候明代已经快要亡了,新历还被反对,反而便宜了清代,改名为《时宪历》颁发。
明代的历法问题很大,正如苏泽所说的那样,历法的准确会影响到四时耕种。
当然,天象测绘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测量经度。
经度,这是近代最为重要的数据,可以说是关系到航海时代的未来。
苏泽本来是想要慢慢影响,改变钦天监,现在看来,是时候要对钦天监出重拳了!
苏泽看向黄骥说道:
“黄翰林,我有一法,你可以拿去和周司天赌约,若是能成,就能驳倒整个钦天监,你愿意试试嘛?”
第158章 经天纬地
苏泽将自己的办法讲给了黄骥,黄骥越听眼睛越亮。
能从科举中杀出来考上进士,又通过庶吉士和馆选两关成为翰林,黄骥的智商是绝对没问题的。
而这些日子为太子查账,黄骥也发现自己在算学上还是很有天赋的。
苏泽也是发现了他的天赋。
苏泽教给小胖钧的龙门帐法,其实也就是一些基础的记账原理,毕竟苏泽前世也没有认真研究过这种帐法。
但是黄骥却能够从这些基本原理上推导,弄了一套查账的方法论出来,东宫那么多的讲官,朱翊钧如此器重黄骥也是有原因的。
既然这样,苏泽决定引导黄骥和钦天监打擂台,从而推动他需要的历法改革。
听完了苏泽的方法,黄骥疑惑的看向他问道:
“真的可行?”
苏泽说道:
“可行不可行,那就要看黄翰林了。”
黄骥思考了一会儿说道:
“这三角法听起来和勾股术差不多,再辅以切圆法,感觉也不是很难。”
“那赤道经纬仪要如何制?”
苏泽说道:
“这个我可以请工部帮忙打造。”
黄骥又问道:“私测星宿真的没事?”
“黄翰林可以询问少詹事,我们今日的对谈,也可以告知少詹事。”
少詹事就是殷士儋了,苏泽自然知道黄骥和殷士儋的关系,也不担心将这件事告诉殷士儋。
正如之前说的那样,历法这件事关系王朝正朔,对一个封建帝国来说,是具有非同寻常意义的。
历朝历代,修史和修历都是必备工作。
大统历的偏差,已经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这时候如果有人提出能修历,皇帝定然是非常欢迎的,又怎么可能用私习天文打压?
实际上,明初压制天文术数,主要还是为了压制“术数”,也就是和天象有关的迷信活动。
黄骥想了想,又想到自己身为翰林的骄傲,又岂能被小小的钦天监官员给压了下去,他于是说道:
“那就请苏翰林帮忙,黄某一定竭尽全力!”
送走了黄骥后,苏泽再次回到书房。
但是经过黄骥这档子事情,他倒是也没了兴致,看到赵令娴正在看账本,自己也坐在书桌前看起了这些日子的来信。
书房中都是莎莎的书页翻动声,早春的暖阳撒在书房中,苏泽产生了一种温馨静谧的感觉。
丈夫会客回来没有作弄自己,赵令娴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有些失落。
她连忙将这种不符合名门淑女准则的想法甩出脑中,但是账本却一点都没能看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了咕咕声,苏泽走到床边,一只胖鸽子飞了进来。
赵令娴认识这只鸽子,按照丈夫苏泽说的,这只鸽子能够一日往返京师登莱。
赵令娴一开始是不信的,但是鸽子是昨天放飞的,今天看到胖鸽子腿上的信筒,这鸽子还真的能日行千里?
胖鸽子的斗鸡眼盯着女主人,赵令娴也有些绷不住了,她拿起桌子上的米糕示意了一下,这胖鸽子竟然一个扑腾飞过来,张口就要啄食盒中的米糕。
吓得赵令娴跳起来,本能的扑进了苏泽的怀里。
抱着妻子,苏泽对着胖鸽子微微一笑,但是他还是先拆开了涂泽民的信。
赵令娴双霞通红,却被丈夫揽在怀里,她没力气挣脱,百无聊赖下,只能也读起信来。
涂泽民来信似乎在向丈夫讨教,但是信中的字赵令娴都能读懂,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赵令娴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从小也是读了不少书的,这封信让她觉得有些泄气。
感受到了妻子的情绪,苏泽闲谈说道:
“涂巡抚这封信,是向我讨论海上导航之法。”
“海上导航之法?”
“是啊,娘子你想,茫茫大海上,就算是有指南针辨认方向,又要如何确定方位呢?”
赵令娴是四川人,没见过海,但是她想象了一下漫无边际的荒野,摇了摇头说道:
赵令娴又说道:“目极烟波浩渺间,晓鸟飞处认乡关。那就只有靠海鸟寻路了?”
苏泽惊讶的看了一眼妻子,没想到对方的诗词造诣如此之高,而且还如此聪慧。
他连忙说道:
“娘子聪明过人,我们的先人就是这么想的。”
赵令娴一脸茫然,苏泽解释道:
“大海茫茫,成祖年间,郑令公下西洋的时候,就是沿着海岸而行,只要不偏离海岸,那自然能航行到海图所载之地,然后逆着航线自然就能返回。”
赵令娴见自己答对了,露出得意的笑容。
苏泽接着说道:
“当然,郑令公也不止这么一个法子。”
苏泽从书桌上翻出一张西洋海图,接着说道:
“如果我们将海图横纵切割,横分为纬线,竖分为经线,那这个海图上的任何一个点,都可以通过对应的经纬值确定。”
赵令娴的脑子彻底晕了,她试着跟上苏泽的思路说道:
“和织机同理?”
苏泽震惊的看向妻子,赵令娴说道:
“我也学过提花织机,如果要织出相应的图案,就要按照相公的方法定位经纬。”
苏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对啊,经纬本来就是纺织的术语,后来经纬度的概念,应该就是翻译的人联想到了提花织布机原理,这才用经纬二字的!
而蜀地所产的蜀锦,为了能织出精妙的花纹,所使用的织布机非常的复杂。
织机有五十条经线者有五十蹑(脚踏操纵板),同时操纵织梭和蹑,就能织出复杂的花纹。
此外还有花本,就是提花机上贮存纹样信息的一套程序,它由代表经线的脚子线和代表纬线的耳子线根据纹样要求编织而成。
编好花本之后,只需要按照流程操纵织机,也能织出花本预设的图案。
这也是诸葛亮能用蜀锦,掠夺曹魏和东吴的财富,支持北伐战争的原因。
蜀锦实在是太精美了,曹丕虽然明白购买蜀锦是资敌行为,还是写《蜀锦赋》赞颂蜀锦。
也对,妻子能操纵织机,理解经纬度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泽继续说道:
“既然娘子知道经纬,那就好办了。”
“这纬度其实很好算的,斗星高垂于天际,亘古不变,只需要测算和斗星夹角,就能确定纬度。”
苏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