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的汉唐,后来的宋元,都是儒家传承的载体,兴亡并不重要。
但我不是这样。
儒家、儒门对我不重要,大明能够兴盛万年才最重要!”
或许是被笏板抵的胸口生疼,又或许是被李显穆的气势所摄,刘观步步后退,李显穆步步紧逼向前。
刘观一不留神竟然被绊倒,摔在地上,手中笏板顿时发出清脆的响亮声,这滑稽的一幕,殿上却没有丝毫笑声响起。
如今谁还有心思发笑,李显穆的一句句言语已经快要杀疯了,让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张嘴。
他们心中听的极其别扭,儒家、儒门不重要这种话,若是平日说出来,是要被唾弃到遗臭万年的,可偏偏李显穆的这番话还有主体,他将儒门和大明放在对立的位置上。
他对儒门毫无敬意,可他对大明的忠诚天日可鉴!
在皇帝面前,谁敢说一句不是?
在郎朗青天之下,在奉天殿上,他们甚至连阻止李显穆都做不到,只能听任李显穆威压满朝。
刘观跌落在地上后,李显穆连低头俯视一眼都没有,而是径直从他身边绕过去,立在殿中央,笏板轻拍手掌,目光着众人,群臣也都在望着他,目光中复杂。
李显穆发自内心感慨道:“我说现在的天下不对,你们问我,现在的天下有何不对?
你们说我攻讦孔庙,对衍圣公毫无敬意,问我文庙到底败坏了什么风气?
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们所有人,我攻讦的就是这种不将大明当回事的风气。
我之所以要改文庙,就是要告诉所有人!
如果大明没了,那儒门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我希望未来儒门的每一个儒生,都要将兴盛大明、效忠大明放在第一位。
而不是如同衍圣公一样,换个王朝继续富贵。
世代尊崇,世修降表,这种事再也不该有了。
儒门、圣人、衍圣公以及千千万万的儒生,都应当奉大明为主。
百年的王朝,千年的孔氏,万年的儒门,从我大明开始,再也不该有了!
我这些话,就在这里,诸位又如何认为呢?”
“好!”
安静的大殿之上,突然响起了鼓掌之声,而这声音似是从上首的皇位上传来的。
皇帝陛下在为李显穆叫好!
在朱棣鼓起掌的下一瞬,身侧的太监洪保便紧随着鼓起掌来。
这鼓掌的习俗早在上古时期就已然有,记载于韩非子中,表示激动、兴奋、喝彩之意。
如今皇帝竟然主动做此,可见心中之激荡。
齐齐清脆响亮的鼓掌之声从上首传来,响彻于殿中,御前台阶下,英国公张辅轻声笑着鼓起掌,一众勋贵武官则鼓起掌,甚至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冲着文官阵营喝起彩来。
一人之声、百人之声,在奉天殿特意修建的大殿中,竟有百转千回的音回,犹如千万人之声也,犹如天上雷霆落下,阵阵响彻在殿中群臣耳中,带着无穷无尽的气势!
仿佛泰山崩毁般,无数山石滚石,轰鸣着涌向殿中群臣,方才从地上站起的刘观脸色煞白,好似排山倒海的气势向他涌来,让他只觉两股战战,站之不稳。
非壮丽无以重威,非恢弘无以成势!
齐声大作,总似浩瀚天意。
李显穆先前一个人在呼喊,此刻却像是无数个人一起在呼喊。
待喝彩的掌声停下,朱棣今日第二次从皇位上站起,只是这一次不曾走下来,他在上首踱着步,带着悠然的感叹。
“朕知道这些年,有人说朕太过于宠信显穆,朝廷每逢大事就让他出巡,几乎每一次都站在他这边,说朕对显穆偏听偏信。
可朕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皇帝,朕不是长在深宫妇人之手的傀儡。
朕有眼睛能看,有耳朵能听,朕知道谁是真的为了大明,谁又是真正的效忠于朕!
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哪个心里没有些小九九,没有些自己的算计,朕是不在意,也不想计较,毕竟人生在世,这都是人之常情,只要这些算计不影响到大明,就算了。
可显穆不是这样,他对大明的一片赤诚之心,朕都看在眼里,甚至就连朕的儿子,赵王、汉王,甚至太子,都不如显穆更为秉公。
今日显穆说出这番话,你们想必都很震惊吧?
可朕一点都不意外,这就是朕心中显穆一直以来的样子。
所以每逢决断,朕都选择显穆的认可的选择,这是朕对显穆的信任。”
朱棣负手望着殿中群臣,“今日显穆提起改选文庙之事时,朕也有过片刻的犹疑,可很快朕就相信显穆不会无的放矢。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显穆说的很好,说到了朕的心里,让朕恍然大悟啊。
朕也想问问诸卿,儒门道统和我大明社稷,在诸卿心中,到底孰轻孰重?”
只一句话,奉天殿中的群臣便瞬间哗啦啦跪了一地。
这不是一个选择题。
而是生死题。
答案只有一个。
很多人已经有些懵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儒门道统和大明社稷竟然成了对立的选项,甚至他们还被迫在其中做出选择?
来不及思考,一道道声音皆给出了相同的答案——“大明社稷!”
只有大明社稷!
唯有大明社稷!
奉天殿上,唯有朱棣一人站着,他负着手在沉思,今日的大朝会发生了许多事。
他望向李显穆,恰好李显穆也抬眼望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如同黑曜石。
“显穆,你起来,站在御前阶下。”
朱棣只将李显穆唤起来,李显穆连忙从地上起身,而后往御前阶下去,抬头望着皇帝。
奉天殿坐北朝南,太阳自东向南而来,有光洒进殿中,照在满殿跪伏的大臣身上,在跪伏的群臣之前,李显穆一人背对众人站着,抬阶而上,殿中最高处,皇帝坐在上首,俯视众生群臣。
“显穆,你想要改选文庙?又对当前文庙中的人选颇为不满?”
“回陛下,正是。”李显穆侃侃而谈道:“如今文庙所祭祀的所谓诸圣以及贤人,以孔子的学生为主。
太上有言,圣人有三不朽,曰立德、曰立功、曰立言。
可这些孔子的学生,不曾有德行昭于史册,不曾有功绩昭于史册,不曾有圣言限于世上。
唯有论语中的一些言语,知晓历史上曾有这样一人。
唐朝的韩愈韩子、宋朝的范文正公以及臣的先父,皆是三不朽齐备的大儒,哪一个不值得名列四圣十哲?
哪一个又该落在这些人之后?
朝廷供奉祭祀这些人,是想要向天下读书人传达何等精神呢?
是想要让天下儒生效仿什么呢?”
第210章 叫天下为之一变!
恍若狂风席卷而过,奉天殿中零散流离。
明明是仲夏时分,袭来的风亦是热浪,可几乎所有人都只觉有清冷的寒意袭上心头,第二次了!
这是李显穆第二次在殿上说文庙十哲中有人不配待在圣人高位,且举出了三个人来作为例子,唐朝韩愈韩文公、宋朝范仲淹范文正公、大明李祺李忠文公。
可这次,殿中大势已经改变,和李显穆辩论的人全部败下阵来,皇帝亦感慨着认可了他的理论。
殿中是群臣在鼓噪,欢欣鼓舞。
还有谁能阻止这一切?
谁又能回答李显穆的问题?
“供奉诸圣,自然是因为诸圣有功德,传承孔圣大道,复圣颜回作颜氏之儒,宗圣曾参、述圣子思、亚圣孟子代代相传,做思孟之儒。
祭祀诸圣,自然是为了让天下的读书人和士子们以此为榜样,传承圣道,正如李忠文公常常挂在嘴边的心学纲领——‘为往圣继绝学’!”
这段话终于让殿中许多文臣恢复了一些心气,先前被李显穆连番打击,当真是节节败退,输的让人怀疑人生。
此刻终于能反击一手,且是用心学纲领来反击,世人都知道李忠文公李祺有多么尊崇横渠四句,为往圣继绝学这句话说出来,你李显穆还能如何说?
李显穆嘴角却噙着一丝讥诮之意。
他们难道以为自己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让人来攻击吗?懂不懂什么叫做滴水不漏的性子。
从元朝开始,文庙有四配,分别是复圣颜回、宗圣曾参、述圣子思、亚圣孟子,这四人的地位比其他十哲还要高一些。
之前在论述大明建立法统时,虽然推翻了元朝的正统地位,可却没有彻底全面清算,其中儒门的东西已经成了惯例。
况且总不能蛮夷都尊崇圣道,到了大明却背弃吧?有关儒门的东西不好改,便保留到了现在。
“说得好!”出乎众人意料,李显穆竟然没有丝毫被反驳的生气,甚至还重重击掌,“为往圣继绝学,说得好啊。”
可下一瞬,深深不安就席卷中朝臣之心,李显穆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认输,他在殿上一个个将敌人斩于马下,怎么可能在即将得胜之时,突然就认输,他到底要做什么?
恍若有阴影笼罩下来,那落入殿中的光彩也停在脚边,晃得人眼疼。
便只见李显穆大笑道:“只要为往圣继绝学就可以入庙,只要为儒门延续道统就可以入庙,这世上为往圣继绝学的又何止七十二贤呢?
孔圣的经典难道只传了一代吗?
我看不若将每一代的儒生都放入文庙中供奉起来,将文庙扩充到七千二百人,七万两千人好了!”
李显穆这话一出,殿中顿时响起哄堂大笑,实在是滑稽的很。
“你这是诡辩,文庙中所供奉的,都是有极其杰出贡献的,岂是任何一人都能入庙?”
“你是说孔子的学生都有杰出贡献,而后世的儒者则都不如孔子的学生吗?没有汉朝董仲舒,现在儒家还在和百家学子共立于朝堂之上呢。
竟然在这里说什么贡献之语!”
李显穆明晃晃的讥讽着,“况且……”
他收起了所有的笑意,寒声道:“为往圣继绝学就能入庙成圣,这岂非又将道统凌驾于社稷之上吗?”
他再次一言杀死辩论!
这一句后,方才还相抗的几人,苍白着脸再说不出话来,道统和社稷孰轻孰重,在方才已经选择结束,不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
“圣贤应当有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若是三不朽不全,若是如同孟圣这般有无数圣言遗世也可,可所谓十哲中的某些人有什么?”
李显穆却不管众人的震撼,矛头直指文庙第二的颜回,“颜回号称孔门七十二贤之首,被尊为十哲之首,凭什么?
凭那仅仅在史书上称赞的道德吗?
凭作为孔圣最得意的弟子身份吗?
凭所谓流传于后世的颜氏之儒吗?
不过是因循守旧的将孔圣学说传下而已,若说是儒门一尊大儒自然足够,可做圣贤?他还不够格!”
四配中的曾参、子思、孟子三人有些特殊,四书中有三部就是这三人所作,在儒门中的地位太高,除非撼动四书五经的地位,否则是不容易动的,唯独颜回,是个软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