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之儒早就败落,他本身又没有儒家经典流传在世上,他在历史上基本上不曾入仕,也没有什么足以彰显的功绩,他能被选为七十二贤之首,纯粹是因为孔子。
这样的人不打,难道去打孟子吗?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孔孟是伫立在仁义大道尽头的两个人。
别说李显穆,就算是李祺活着,只要还在儒门框架下,要改选文庙,怎么也不可能把孟子踢出圣人行列。
李显穆的目标很简单,文庙中孔子主祀的地位肯定不能动,亚圣孟子也动不了,把其他十哲都干下去,而后从历朝历代分别选一两个三不朽齐全的人上去。
这次再也没人反驳李显穆了。
李显穆环视了一圈,依旧没人说话,纵然是脸上难看,可也只是别过脸去,他从容向前两步,向皇帝行礼,侃侃道:“陛下,如今看来,朝廷上的群臣,已经和臣达成了共识,请陛下圣裁!”
达成共识,这句话让众人脸色为之一臭,可却无话可说,再开口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殿上激辩终于算是告一段落,朱棣亦缓缓吐出一口气,望着李显穆满是满意的神色,果然李显穆没让他失望。
他高居于皇帝位上,俯视群臣,见的确没人再敢和李显穆辩论,便朗然出声,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愉悦,“既然诸卿都认可显穆所言,那文庙诸圣改选事宜便就此定下,只是千古春秋,史册浩如烟海,该让何人入庙,总该有个章程。
此事既然由显穆你提出,你可有什么想法?若有,便在殿上道出,为朕作些参考。”
文庙入选标准!
这自然是重中之重,李显穆肃然躬身道:“回禀陛下。
过去的文庙只重儒门道统,这是一种错误观念,改选文庙圣贤,便是要纠正这种错误的观念,形成以忠于国家社稷为根基的新文庙。
臣以为,新文庙的人选,要一改往昔只重道统的方式。
臣所思,有三点。
首先要忠于国家社稷,那些曾首鼠两端、入仕两朝的人,便不能入选,且要德行无碍,践行仁义之道,这便是立德。
其次要对儒门有贡献,要注释经典,曾为天下师,这便是立言。
再其次要有足以彰显当世的功绩,曾为国家社稷做出过显赫的功绩,这便是立功。
成圣有三条路——
其一:三者齐备者,可为十哲,为圣人。
其二:若有立言至极,如同孟子这等开辟大道的可为圣,若只是如同颜回这等汲汲于传承,只可为当世大儒,便是添列于文庙末位,亦不可。
其三:若有立德至极加立功至极,如诸葛丞相、文忠烈公,这等鞠躬尽瘁、为国忘身之人,可为圣,诸葛丞相虽不以儒生见长,可孔圣所传之道,丞相以身践行,真壮烈也。
此微臣一家之言,请陛下圣裁!”
这一番话,让众人沉思,而后立刻就意识到,这恰好对应上了李显穆先前所说的那些话,打压道统,而将国家社稷抬起来。
立言之道,若把孟子作为标准,那谁还能入选?
就算是同为四配的另外三个,恐怕也不行!
而立言之道,就是过去的道统之路,李显穆直接掐断了仅凭立言就入选文庙的路,可以说,直接就把孔子几乎所有弟子都踢出去了。
第三项:立德加立功,按照诸葛亮和文天祥的标准,就连朱棣都没忍住眼皮跳起来,这也太狠了。
三不朽也不简单,至少要成为大儒,还要立下大功,还要德行昭昭。
但相对起来,单凭立言是没戏了,必须要考虑后两项,要立功,要忠谨,完美符合李显穆的思路。
朱棣也明白了李显穆的思路,沉吟片刻道:“显穆所言,甚和朕心。
至于该让何人入庙,何人剔除,又该如何排序,一时半会怕是不能定下,如此急切,便是定下,仓惶急措也不能服膺人心。
今日时辰已然不早,此事便暂且压些时日,诸卿回去后都好好思量一下,按照此三条标准,可有人选推荐,可上奏于朕之处,再待日后大朝会上。
共同点下文庙之选。”
朱棣选择了拖字诀,改选文庙是真正的关乎大明意识形态的大事,纵然是他也要好好思量一下,都让谁入庙。
“圣上英明!”
————
李文正公乃慷慨陈词于奉天殿上,以韩文公为刀,以范文正公为剑,以李忠文公为旗帜,携百代儒门人杰之泪,驾三两千年浩浩风霜,剑指文庙,斥十哲,逐伪圣,开天门,清平儒门疲弊,公之功高,巍巍乎若泰山,百代而不崩,公之绩厚,浩浩乎若汪洋,万世而不易!——《儒林正史》
第211章 气杀
退朝后,群臣出殿。
但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激荡如风云翻滚,实在是今日殿上之事,让人难以忘怀。
无论文官、勋贵、皇亲,都将目光落在李显穆身上。
今日之事,本来是衍圣公因李显穆而死,一些人摩拳擦掌的准备借此事将李显穆掀翻。
可最后……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衍圣公的生死到最后已然无人在意,甚至最后闹到文庙都要大换血。
维护了千年的儒门道统,今日被按在地上摩擦。
衍圣公制度虽然没有被废除,可经历这件事后,地位必然将一落千丈,甚至可能要恢复到唐宋时期。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是李显穆。
从今日的一桩桩一件件中,谁不知道,李显穆早就对文庙以及衍圣公心存不满,甚至,这种不满是从李忠文公李祺时代就流传下来的,属于家学渊源。
太阳横陈在天上,肆无忌惮的散着炽热,炙烤着地面和众人,本就饥肠辘辘,又在殿上消耗了许多精力,再被这样一烤,一时竟然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瞧着李显穆春风得意的模样,不知又有多少人咬碎了牙,却只能含泪往肚子里咽下去。
英国公张辅带着一群人走到李显穆身边,“显穆。”
“岳父大人。”
张辅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此事之后,你父亲必然要名列十哲了,景和有你这个儿子,真是足以慰藉平生了。
光宗耀祖,概莫如是啊!”
话音中带着浓浓感慨,当世的人,一是希望自己能够出息光宗耀祖,二是希望子孙后代能有出息。
李显穆出仕十年,就把先父抬到了文庙十哲的位置,享受天下读书人高规格的香火祭祀。
这几乎仅次于子孙为皇帝,而后追封父祖为皇帝了。
谁会不羡慕李祺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呢?
“岳父大人实在是谬赞了,小婿能够有今日,一赖陛下信重,二赖先父教导。
先父虽然已经魂归九天之上,可却时时刻刻在庇佑着小婿,庇佑着家族,所以小婿才事事功成,能够有如今的成就。
实在是当不起岳父大人这样的称赞。”
李显穆是唯一清楚自家之事的,别人家或许真的是光宗耀祖,他们李氏可不是,祖宗一直在天上照看着家族呢。
可其他人只觉得李显穆谦虚,毫不揽功,愈发觉得他风姿卓绝。
张辅感慨道:“魏武帝当初感慨生子当如孙仲谋,我看如今,生子当如李明达啊。”
“便是有少司宪半分也足以后继有人了,哪里敢奢求少司宪这样天姿呢?”
在场说话之人从英国公来算,都算是长辈,说这话都是真心实意,李显穆也只能谦虚。
一众人谈笑着,好似不曾看到那些走出大殿的朝臣复杂的眼神。
“李副宪当真是好手段,竟然能够如此造作大事,千年文庙一朝易手,李忠文公必将一跃为十哲,李氏日后就是当世唯一的大权在握的圣裔家族,李副宪想必是极得意了。”
正谈笑间的众人,顿时收了笑意,望向声音来处,竟然是左都御史刘观。
其余众人也都放慢了脚步,将目光投向了似乎又要爆发冲突的二人,今日殿中围攻李显穆的主力可就是都察院,就是这位左都御史,甚至那些御史背后,若说没有刘观的指使,他们可不信。
“这是受刺激太重发疯了?”
“今日他还是左都御史,可明日,怕就是诏狱中的阶下囚了。”
“正是如此,心中知晓自己的必然下场,所以才在这里发疯,给李明达添些堵。”
众人窃窃私语着,对于刘观即将面临的下场,其实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
虽然今日在大朝会上,皇帝没有直接下旨废掉他,可结果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若是把今天朝会上的事情,当作一场政治斗争,那刘观毋庸置疑是输家,而输家必然失去一切,就如同过去那些岁月中的失败者,贬官外放都算是轻的。
况且众人记性都很好,虽然李显穆只是提了一嘴,可刘观是触犯了国法的,若是往日他还有圣眷在身时,这点事自然不算什么,可如今他失了圣眷,这便是要命的事。
皇帝不在朝上直接拿下他,可能就是派人去查李显穆所说的那些事是否属实,可能等不到明天,锦衣卫或是大理寺就会派人上门将他拿下,且证据确凿。
刘观自己又如何不清楚呢?
他做过的事情心知肚明,那是杀头的罪过。
正因如此,他才如此愤恨李显穆,盯着李显穆的眼神中,简直要喷出火来,甚至此刻不管不顾的就要再次和李显穆对上。
“原来是刘总宪!”李显穆脸上、眼中皆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浮在表面,不曾抵达眼底,“刘总宪执掌言路,可说话却这般没水平,我看这身朱紫之袍,怕是穿不长久了。”
一刀捅到刘观最痛处。
刘观愤然道:“李显穆,你以为你就能富贵长久吗?
岂不闻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器满则覆,物满则衰是也!
翌日你家怕是要富贵至极了,可这正是你家衰落的开始,我等着你家败落的时候,哈哈哈。”
这深深沉沉的诅咒,让众人都为之一惊,刘观可真是对李显穆深深恨之啊,竟然连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心中这般想着,又将目光投向李显穆,想看他如何回应,李显穆脸上没有丝毫神情的变化,只是从容道:“我家已经败落过了,煊赫鼎盛的公府,无人问津的罪族,如今又渐渐煊赫起来,你以为我家和你家会一样吗?
你以为你落到如今的下场,只是运气不好吗?
若是你私心别那么重,若是你对陛下尚有几分诚心,你都不至于落到如今的下场。”
李显穆冲着身后的奉天殿拱手抱拳道:“当今圣上是极有人情味的圣君,希望能与诸卿群臣共富贵,只要不是如同纪纲那样的悖逆之贼,圣上何时治罪?
刘观,你担心我夺了你左都御史的位置,于是想要趁机将我打落深渊,你觉得陛下让我做右都御史,是对你不信任,是想要取代你。
何其可笑?
陛下何时有过这样的念头?
你落到今日的下场,就是你贪得无厌,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也!”
说罢李显穆便径直往宫外而去。
李显穆这一番厉声呵斥,让刘观顿时呆愣在原地,他说不话来,巨大的懊悔在瞬间袭上了他心头,只觉一阵阵晕眩,下一瞬摇晃着倒在了地上,嘴角有鲜血溢出,竟然被气的呕出了血。
没人去扶他,往外走的官员都避开了他,甚至就连往昔那些听命于他的御史,也踌躇着不敢上前。
毕竟刘观是注定失势了,李显穆很可能会担任都察院的主官,那可就是顶头上司,万一惹恼了顶头上司,那日后前途灰暗啊。
若是李显穆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定然会失声发笑,这群人竟然还想着有前途,他若是执掌都察院,第一件事就是把刘观一党的御史都送进诏狱。
命都保不住了,还想着前途,真是一群官迷。
对于身后传来的喧闹之声,李显穆脚步一点没停,张辅好奇问道:“陛下真的没打算换掉他的左都御史之位吗?”
李显穆一顿,而后平静道:“陛下所想,那谁知道呢?”
“那你刚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