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世家五百年 第177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激动、有厌恶、有漠然、有复杂、有好奇,各不相同。

  最后这些眼神纷然化作了羡慕和嫉妒。

  能在此时此刻首作发言,如何能不让人艳羡,传遍天下时、记载史册时,这份特殊必然引人注目。

  二十七岁,二品大员,列于次九卿之位,甚至马上就要登入九卿,面如冠玉,风流俊逸,出身高贵,深受圣眷,秋风猎猎,扬起他的衣摆。

  “陛下命我首作言,我不敢信口,还请诸位静听。”

  李显穆左手持笏板轻拍右手,作沉思状,“文庙之事,由我向陛下进言,以有今日之局面,其根由是为了压一压文人儒士中,只重道统,不重社稷的不正之风。

  但我想说,我们今日所选的毕竟是文庙人选,而不是历代功臣庙人选、历代忠烈庙人选。

  有些人自然忠诚昭昭如日月,可却是不学儒门经典的武将,如此便不能列在其中。

  还请诸位谨记这一点。”

  这番话得到了众人认同,这也是文庙和武庙最大的不同,这两座庙的全称是文宣王庙和武成王庙,不是文臣庙和武将庙。

  但尴尬的地方在于,武庙真的变成了武将庙,而文庙却是一座儒庙。

  所以越对比越不对劲,武庙里面都是真神,文庙里面则一堆滥竽充数的三无。

  “文庙四圣十哲,以孔子开辟以后,开创大道的为第一,未曾开创大道而能够三不朽的为第二,其余为第三,诸位可认可我此言吗?”

  李显穆环视众人,有人振声问道:“敢问守正公,何谓开创大道?”

  “孟子!”李显穆毫不犹豫,“孔子铸造了儒门的魂,孟子锻造了儒门的气,‘义’之一字,从孟子后,深入骨髓,甚至遍及了天下所有人心中。”

  “敢再问守正公,太史公作传,诸子排名,独以孟子、荀卿相提并论,及慎子、公孙子、尸子、墨子之属,仅附见于孟、荀之下,盖自周末历秦、汉以来,孟、荀并称久矣。

  荀子又当列在何处?”

  此言一出,人群便响起一阵议论纷纷,荀子在先秦、秦、汉时期都很有名,在声望上和孟子并驾齐驱,但是汉儒崩溃,荀子地位一落千丈,而孟子则越来越高,尤其是从唐朝开始,韩愈大肆推崇孟子,其后宋儒接力,一步步将孟子推崇到亚圣的地位。

  “荀子之道,博大精深,其人自是儒门大才,然有二弟子,李斯、韩非,俱为法家,可知其道偏颇,失却中正之理,立言不足以和孟子并列,又无殉国效死之德,无执掌中枢之功,可列入七十二贤,不可为十哲。”

  李显穆毫不犹豫的讲出自己的看法,读书人很多人都读过荀子著作的经典,谁都知道他的确厉害,在儒门中是一等一的,但现在所有人学的都是四书五经。

  四书是什么?

  《大学》、《中庸》、《论语》以及《孟子》,换句话说,所有人都是孟子的徒子徒孙。

  荀子学问再高,但双方走的路是不同的,他又怎么可能在这里得到圣位呢?

  况且荀子教出了两个法家巨头,其中一个还是法家集法、术、势三者大成的法家圣人,这能让荀子列在十哲之上就有鬼了。

  李显穆不可能同意,天下人也不可能同意。

  李显穆又感慨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寥寥十六字,道尽了儒门传承,仁义一体,孔孟一体,至圣亚圣,不可分离!

  所以孟子以立言而为圣人,所谓四圣,也只余下这一位,再不复四圣之名!

  文庙主祀孔子,配享孟子,不可变!

  诸位以为然否?”

  殿前一时寂静,而后有重重声音如浪潮般此起彼伏而响起,“然也!”

  孔孟二人列在文庙之顶端,让士人心中稍安,即便这座庙再改变其中人选,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座供奉儒家圣人的庙宇。

  三五重浪卷过后,才渐渐平歇,方才那高声询问之人也默然退回列中,李显穆扫过一眼,并未在意这个奇怪的小插曲。

  方才他列出第一、第二、第三时,是有一个心机的,立言的标准提到孟子后,同样只有立言的朱熹就有些不太够了,那朱熹若是想要入十哲,就需要开后门,李显穆状若不经意间扫过皇帝所在的位置,这么好的施恩之事,自然要留给皇帝。

  收回这些思绪,李显穆再次说道:“方才所言诸位既然没有意见,那接下来所推举的先贤,立言、立功、立德三项皆要无可挑剔外,最重要的是,有为国尽忠之心,有为天下社稷而敢死之意。

  我在此举几个例子——

  诸葛武侯为大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汉朝士大夫气节的化身。

  韩文公上谏迎佛骨之事,若非唐朝诸宰相为他求情,必死无疑,韩文公明知会死却不畏惧,这是对唐朝社稷有忠贞之意。

  范文正公宦海浮沉,曾高居庙堂为宰相,也曾遭贬而流离州府,却不曾有懈怠,写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真卓然为天下楷模也!

  文忠烈公临危拜相,跋涉于艰难险阻之中,经营于颠覆流离之际,志专恢复,屡折挫而不移心,切报君滨,颠危而不变,国亡被执,系狱累年,蒙元诱之以大用而不从,挟之以刀锯而不屈,卒之杀身成仁。

  其所作《正气歌》,为天下读书人所必唱和也,闻之不感同身受而立志效国者,不忠!

  此四人,乃我大明建立之前,为汉、为唐、为宋,名列中枢,尽忠而愿效死者!

  欲入十哲,先观此四人也!

  诸君以为然否?”

第221章 奉天殿前

  李显穆的声音在奉天殿前的重重宫阙之间回荡,一字不差的落在众人耳中。

  纵然早知今日是为何而来,广场上的众人亦觉得有种恍然隔世之意。

  这还是往日的儒门天下吗?

  李显穆所列的四人,自然是一直以来被称颂祭拜的忠贞之士,是无数士子的偶像,可真当有一日,将他们提到文庙十哲的地位,却有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荒谬之意。

  并非觉得他们能力品德不够,而是这些人距离当世太近了!

  崇尚古代而轻视近代,法先王而不法后王,法先贤而不法后贤,这是自古以来的观念,文庙改选不仅仅是换了几个人进去,对于整个天下方方面面的意识形态都是一种巨大的改变。

  这便是为何有人冒着得罪正二品大员的风险,也要来骂李显穆一句,因为李显穆是真的从精神世界摧毁了他们引以为傲的东西。

  无论心中如何想,在当前的环境下,众人也只能或振奋、或唏嘘的道出,那两个字——“然也!”

  数百上千人同时道出这两个字一出,声震四方,那落在皇宫顶上的鸟雀被惊得瞬间高飞,向南而行的雁声也被淹没,身处殿前的众人,切真得感受到了什么叫大势滚滚而来,无可当者。

  从今日开始,这天下间对圣贤的评判就要改变了。

  类似于宋濂、方孝孺这些仅仅凭借着在儒门内地位,就能得到天下尊崇的时代将要过去。

  李祺在九天之上啧啧称奇,在后世经常会有一个讨论,那就是文科生和理工生的重要性。

  这个问题讨论到最后,总是会模糊成,文科和理工科谁更重要,这两个问题表面上看来差不多,但实际上却天差地别。

  文科生是没大用的,给他们一万年、十万年,甚至直到太阳熄灭、地位灭亡,他们也突破不了封建时代。

  可文科、即社会科学,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发挥着引领世界的作用,比如文艺复兴以后,无数新思想层出不穷的改变了整个世界,将旧世界彻底砸碎摧毁。

  但有一个很尴尬的事实是,大多数能够改变世界的伟大的思想家,你很难用文科生或者理科生去定义他,他们通常都是文理兼修,并且经过长久的实践,对社会各个阶层都非常了解的一群人。

  理工科是一门认识客观世界的科学,即便是埋头实验室,不与外界交流,也能得到正确的结论;可文科生如果不出去了解社会现实,而是坐在办公室里,那必然是生产一堆垃圾出来。

  文科生幻想中的自己:马恩列斯毛。

  实际上不参与社会实践的文科生:百无一用是书生。

  巧了。

  在李祺看来,大多数的儒生就是无用的文科生,一辈子只会皓首穷经在故纸堆中,不愿意去看看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开口三皇五帝,闭嘴孔孟先贤,周朝亡了一千年了还在那里怀念井田制,说一句废物都玷污这两个字。

  让古代官员深入民间去参与社会实践那是做梦。

  毕竟官员自诩人上人,为天子牧守一方,这是将百姓比作牛马。

  对于古代官员而言,能让他们事功便是极大改变,再多的东西就不必奢求,启蒙运动还没开始,思想境界没到那种地步。

  奉天殿前的众人自然不知道李祺在腹诽蛐蛐他们。

  他们都在眺望着立在众人之前的李显穆。

  随着李显穆一番话,十哲席位顿时就定下了四个,皆是学识深厚、功勋卓著、对社稷天下忠贞不渝而甘愿效死的人,是学识、功绩、道德无可挑剔的人。

  这四人让场中众人都有些沉默,实话说,想要和这四人相提并论是有些很不容易的。

  所谓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

  古来那么多人有没有如同诸葛亮那样忠诚于国、有没有文天祥那样宁死不屈的人呢?

  自然是有的,且数量不少。

  可其中九成九的人,并非生于王朝崩塌的末世,便彰显不出一腔忠义。

  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

  可反过来也是成立的,时势未曾到穷尽时,便是有一腔气节也无处可展现。

  韩愈韩文公能有偌大声名,不也是处于唐朝中期变革的大时代,又遇到了儒释道交融的大背景下。

  范仲淹也是一样的道理,宋朝恰好处于仁宗时期,向前三朝是初创,向后数朝则开始剧烈变革,小人层出不穷,于是愈发彰显他的珍贵。

  想到这里,皇帝、公侯、朝臣都望向了李显穆,因为他们想到了李忠文公李祺。

  李祺也是个趁着时势而起的人。

  他在洪武时代的后期如同流星般崛起,在短短时间内就攫取了儒门在士林的声望。

  又在洪武、建文、永乐三朝交替的关键时刻,几乎成为了天下人望之种,捍卫了一切当世之人认为正确的东西,成为了天下楷模。

  “那么文庙中到底该选何等样的人物,就明了了。”李显穆高声道:“自孔子以降,历朝历代有没有为国尽忠、天下称是的儒生先贤,而不能入文庙的呢?

  历朝历代有没有德行昭昭为天下楷模,而遗留在荒野不能被后世所祭祀的人呢?

  历朝历代有没有功绩比于日月,为国事而不惜自身,于史书上留下‘工于谋国、拙于谋身’评价的纯臣呢?

  在这座文庙中所配享的人,应当是那些纵然孔子复苏,也赞叹一声当真好臣的人。

  能者上,不能者下,世道向前,便当如此是也!”

  李显穆说完,心中亦久久激荡,自他入仕十年以来,改选文庙之事,是他自己认为功业能排前二的大事。

  改变人的躯体容易,改变人的思想却难。

  平复了下激荡的心情后,李显穆向皇帝施礼,示意自己暂时说罢,接下来就该其余人开口了。

  相当于李显穆立下了一个此事的总纲领,后续之人所说的话,所选的人,都要在这份纲领章程包含之中。

  “显穆正说出了朕心中所想啊。”皇帝的声音自上而落下,“君臣相知相信,则天下大事可成。”

  话虽如此,可终究不可能,在捍卫权力的道路上,只有胜利者和失败者,就像是一只老虎和绵羊说要交朋友,如果绵羊相信了,那它就该死了。

  除非这只老虎被链子拴着,前后左右都有刀枪剑戟指着。

  自礼部尚书郑欢开始题名七十二贤人的名单,孔子是春秋时期的人物,距今已经有两千年,这两千年中,兴起覆灭的国家、朝代也称得上繁多。

  纵然将人选局限在儒门之中,从汉朝起,仅仅大朝就有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两宋,中间又有五胡十六国、五代十国这样国家繁多的乱世,从其中选七十二个出身儒门,颇有功绩、为国尽忠,又列在当世大儒的人,并不难。

  毕竟“当世大儒”这一点实际上就已经降低门槛了。

  不说宋濂、方孝孺等人,就连当初李祺随手碾死的礼部尚书李原名,也是当世的大儒,这一类人并不需要有什么可以流芳百世的学术成果,只要在当时学术成果就足够。

  这就有点像是牛顿、爱因斯坦这种开创性的大佬,和并没有太多开创性,但在当时也是一流科学家的对比一样。

  一个个人名被道出,而后便是纷纷然的讨论,有些是不太有争议的,比如卢植这种,再比如董仲舒入七十二贤人还是没问题的。

  但有一些自然就会引起争议。

  很快这种争议就化为了相互之间的攻讦和贬低。

  古代人和现代人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对于自己喜欢的历史人物,就拼命吹捧,对于自己讨厌的历史人物就死命的贬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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