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世家五百年 第178节

  之所以古今对于同一个历史人物的评价会大相径庭,实际上是评价标准不一样。

  比如古代人对西汉时期皇帝的排名,首推汉文帝,而后才是刘邦,再往下是汉宣帝,至于再往后,也就不排了。

  而现代人虽然也承认上面三个是好皇帝,但却把汉武帝排在西汉第一。

  之所以差别这么大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古代生产力低,老百姓基本上都活的苦,所以对皇帝能不能让老百姓活着这件事看的就很重。

  而现代社会吃得饱就不注重民生,毕竟大多数人都没真正经历过三天饿九顿。

  现代虽然也有权贵不法,但相比较古代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来自权贵、地主、胥吏等朝廷的压迫,随时可能会死的处境,现代的权力架构,大多数人实际上并没有感受过什么压迫。

  所以现代人并不懂古代对于贞观之治那种政治清明的追求。

  说白了,现代中国在各方面,从政治、军事、经济层面,都已经做到了古代人就连幻想都不敢幻想的地步,古代人认为的大同世界,在现代社会面前都只是一个笑话。

  再加上屈辱近代史,于是现代人自然将开疆拓土的武功看的极其重要,再加上承平日久,没感受过打仗要付出的代价,于是满脑子都是打仗的念头。

  古今评价标准并没有谁高谁低,只不过是不同生存环境下的不同想法而已。

  但虽然评价标准不同,争吵起来是没有区别的。

第222章 批判

  这些争吵的声音落在李显穆耳中,下一瞬就直接被过滤掉。

  他持着笏板,微微眯起了眼,于是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入他的耳中。

  对朝臣的争吵,他并不在意,他并没有强势到,一定要整座文庙都按照他的意志去选每一个人。

  许多人都处于可上可不上的状态,他只要控制总纲,具体人选就自然在他控制范围内,这就是创造规则的益处。

  那些被邀请进皇宫旁观的人则大开眼界,原来朝堂之上的官员们吵起架来也是如此,相互揭短,某种程度上和民间骂街的泼妇也没有什么区别。

  朱棣在上首则乐的开怀,吵一吵好啊,吵到最后就需要他来做决定,这让他觉得心中大快,感受到了当初先帝立历代帝王庙时的感受,一尊尊古代的贤君,谁能入庙,谁又被踢出去,皆在掌中。

  七十二人名单被定下来的速度说不上慢,其中有许多是朱棣从奏章中选出来的入选极多的,即便是有人反对,也很快就被更多的人斥退。

  毕竟其中有很多人都没有什么争议,诸如荀子这种人,以及曾经名列四圣的孔子弟子,即便是不能列入十哲,可仅凭《大学》、《中庸》作者的身份入七十二人也合理,再比如东汉末年号称汉末三杰之一的卢植,当世大儒,有平定黄巾之功,和宦官坚决做斗争,而后又反对董卓。

  三国演义中袁绍最为精彩的那一幕,剑指董卓说“我剑也未尝不利”的高光时刻,袁绍有没有不知道,但卢植是真的有当廷反对董卓立刘协而废刘辩。

  无论从哪方面看来,卢植入七十二人都无可争议。

  若非卢植的学术影响力只局限于当时,而未曾流传于后世,且最后接受了袁绍的任命,若他当初因为反对董卓而死,他甚至是有资格入十哲、满足三不朽的圣人。

  在这些争吵的声音中,却有一些人很沉默,比如李显穆,比如礼部尚书郑欢,再比如当初在朝堂上和李显穆争辩的一众有大儒之名的翰林学士以及御史。

  在朝臣之后的人群中,许多人都在悄然望着李显穆这里,他们在等着今日最激烈的一场争执。

  心学和理学的争斗早就不是潜藏于水面之下,即便是民间也知道双方不对付,堪比汉朝的古今经学之争,势必要斗个高低上下,尤其是这些年得益于皇帝推崇、李显穆官位精进,心学发展如火如荼,感觉到不妙的理学反抗愈发激烈。

  如今李忠文公要入文庙十哲,那理学的朱子如果落选,岂非说明理学弱心学一头,甚至即便是排名也要争上一争。

  谁都知道,今日是绝对不可能善了的,势必会有一场龙争虎斗。

  等七十二贤人渐渐有了一个头绪出来后,奉天殿前的气氛却没有丝毫缓和,越来越多的人,甚至就连朝臣们也开始将目光落在李显穆等人身上,而李显穆、郑欢等人也站直了身子,一股难以言明的认真回到了身上。

  来了!

  风雨欲来的感觉!

  十哲名单从来都不局限于十人,比如从前文庙中就有十二人名列十哲,当李显穆排出了入十哲的标准后,就注定难以排满十个人了。

  战争是从一个御史开始的,在讨论七十二贤人时,他提议将朱熹列入七十二人,而原因则是——

  “朱熹虽然创有理学,有立言的大功,但他从未进入过宋朝中枢,在事功之上,欠缺太多,且在品德上并不是无可指摘,以先前诸位贤人的标准,列在贤人正当合适。”

  这一句话顿时捅了马蜂窝,不知有多少人望向了李显穆,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李显穆所指使的。

  李显穆面色不变,并没有解释的打算,不说那些翰林学士,就连内阁中都有几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就不得不提一句老话,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放在李显穆身上也非常合适,他的核心班底自然是心学党,但心学党也不是真正的铁板一块,其中主要有两大阵营,第一个是以王艮为首的正统心学党,是从李祺传下来的正统师徒传承。

  第二个则是郑欢、杨荣等后来半路加入的实力派官员,这一脉之中,已经过世的陈英,包括远在交趾的解缙,都是这一派的成员。

  在这其中自然还有细分,比如在正统心学派中,有于谦、王肃这种正统中的正统,还有王艮在浙江发展出来的一众士子官员。

  郑欢和杨荣等人也各有不同的诉求,并不是在每时每刻都同心协力的。

  比如郑欢是帝党,而杨荣是太子党,李显穆则二者皆有,但同属太子党身份中,比如吏部尚书蹇义,他就不是心学党,这些人的身份错综复杂,利益诉求各不相同,有时候是盟友,有时候是敌人,又会因为不同事件而改换阵营。

  现在心学党的势力还不够强大,若是以后心学取代了理学的统治地位,瞬间就会分崩离析,以地域为区分的政治势力会重新形成,这都是注定的。

  李显穆要平衡这些人和政治势力,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

  比如现在,曾经和他在面对汉王时共进退的吏部尚书蹇义就直接炸了毛,冰冷的目光扫过,李显穆回以锐利的眼神。

  但眼中却没有战意,蹇义见状微微一愣,而后缓缓收起眼中冷意,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望向那个出声的御史,左佥都御史,正四品。

  “天官。”有人小声道:“左佥都御史陈星,以前没听说过他和心学有什么干系啊。”

  蹇义闻言立刻明白了一些事情,皱眉低声道:“可能是以退为进,故意如此。”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倒是胆子大。

  这句话说出来,定然会被人认为是受到李显穆的指使,可以说是在往李显穆身上扣黑锅。

  一般人可不敢这么做。

  毕竟李显穆是右都御史,在左都御史缺位的情况下,他就是都察院的主官,而现在下官却在借势攻讦他。

  李显穆面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而是余光向着户部尚书夏原吉撇了一眼,心中暗自猜测,会是夏原吉指使吗?

  毕竟如今除了他之外,大概只有夏原吉知道李显穆不会担任左都御史,而是会升迁户部尚书。

  但很快李显穆就摇了摇头,夏原吉是个不从党的人,是个治世的能臣干吏,这不可能是夏原吉所为。

  他的目光落在左佥都御史身上,恰好看到陈星目光也看过来,目中有谄媚,他顿时一愣,而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有了种不太好的猜想,陈星不会以为这是投名状,能够借此抱住未来左都御史的大腿。

  李显穆此刻有些明白什么叫做坏人的千般谋划不如蠢人的灵机一动了。

  不过,李显穆本就打算拦上一拦,毕竟以先前的标准,朱熹的确是有些不够格,左佥都御史陈星虽然是为了投靠心学党,而故意贬低朱熹,可说的话还算是公允,至少朱熹一辈子都没有进过中枢这番话是没错的。

  他从来都没有深刻的影响过宋朝天下,宋朝的兴盛、衰亡,都和他没有什么干系,他没有什么能够拿的出的具体功绩,只在儒门一道上有突出的贡献。

  不等李显穆再细细想,已然有人出列反驳陈星所言,跳出来的人是翰林院的学士之一,他开口就是一句绝杀,“陈御史,你蒙学时、进学时、科考时,所学的、所念的、所记的东西,难道都忘记了吗?

  四书章句集注如同天理,理学道学为天下读书人指明了前路,如今朱子之学列在科举必考,现在你居然说朱子不能入十哲之列,何其荒谬,若我是你,立时便自戕在这里,以谢天下!”

  “不过都是过去时而已。”陈星也不甘示弱,既然开了头,就不可能停下,回怼道:“李忠文公创立心学,理学与之相比,便如同萤火比之皓月,米粒之珠也放光华,若是朱子依旧列在十哲之中,那李忠文公便应当列入四圣,和孟子一起配享于孔子!”

  奉天殿前瞬间气氛凝滞起来,转瞬又热烈如火,在朝臣之后,无数人伸长着脖子往这里望来,他们早就期待的心理二学之争终于又开始了。

  “理学何弱于心学!”

  “心学不过是假借禅宗虚妄之言,什么直通圣道的法门,都是蒙骗之语。”

  “弃理学而学心学,真是不知所谓。”

  “李忠文公固然有功绩,德行也昭昭于行,可在儒术之上,不如朱子远矣。”

  一个个翰林学士站出来,开始了对心学的批判,本质上是要批判李祺的地位,要让李祺列在朱熹之后。

  因为他们都知道,李祺是一定能进十哲的,那朱熹想要无争议,最好的办法就是胜过李祺。

  这种一个人架着另外一个人走的办法,古已有之,最出名的莫过于汉高祖刘邦和西楚霸主项羽。

  项羽越强,就衬托着刘邦越强。

  如今亦如此!

第223章 铁幕划开!

  李显穆怎么会让人踩着他父亲登上高位呢?

  争论已经渐渐偏离理性的时候,李显穆走出了列中,于是争端便渐渐平息下来。

  如今的他,已经是朝廷上举足轻重的大臣,他的话,任何人都要认真听。

  甚至就连朱棣都缓缓坐直了身子,“显穆,你可有话来说?”

  李显穆并未和那些翰林学士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向所有人问道:“在文庙改选前,我们便共同定下了入选文庙的标准,能入便能入,不能入便是不能。

  朱子有没有资格,能不能入文庙,便看其是否符合标准,再没有其他的言语。”

  李显穆好似在说废话,可众人却都从中听出了他的意思,就那两条标准,朱熹够不够呢?

  如果从三不朽来看自然是不够的,那些翰林学士,都没想到李显穆竟然没有谈论朱熹的具体事例,而是再次强调了规则和标准。

  这明显是在一开始就设下了陷阱,就是在这里等着他们跳进来,一众人脸色都有些苍白,谁都没想到会如此,李显穆可真能沉得住气,竟然能一直忍到现在。

  那些皓首穷经的翰林皆有些语塞,越想越觉得森寒之意勃发,简直从脚底一路凉到了头顶,若是现在要推翻先前的标准,那可真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了。

  况且,这对朱子的名声极为不利,毕竟特别为朱熹修改规则,而后进入文庙之中,这岂不就是说,朱熹是个关系户。

  不要说在现代受人诟病,在古代更是大忌,非常受人诟病,甚至前途有限。

  朱棣也没想到,李显穆甚至都没有发力,仅仅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陷阱,就让人陷了进去,眼见无法自拔。

  蹇义见状有些无语的摇了摇头,怪不得这些人只能一辈子在翰林院中修史。

  囿于规则之中,又能成什么大事?

  他是不能接受朱熹不入十哲的,眼见理学众人,竟然被李显穆如此轻而易举的逼入墙角之中,便从队列中走出。

  “李副宪,我有一言。”

  “天官请言,显穆静耳倾听。”

  李显穆依旧是从容之色,他没觉得这个小小的陷阱,真的就能阻止朱熹入十哲,对付对付那些老翰林还行,蹇义这种在宦海浮沉十几年的人,可不好相与。

  蹇义言语也非常从容,并没有焦急之色,他郑重正色道:“李副宪方才所言三不朽,固然是圣人标准。

  可却也太过于极端。

  况且文庙之中,本就有孟子在列。

  理学比之仁义大道如何,想必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我也不在这里多做赘述。

  只说李忠文公曾经也以朱子之学入道,甚至李副宪也是以朱子之学科举,算是朱子的后世弟子。

  立言一事便足以让朱子名列十哲,若我大明无数士子的先贤之师不能入十哲,我大明儒生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李副宪以为呢?”

  蹇义这番话顿时让一众崇尚理学的老翰林,以及那些前来旁观的老人为之振奋,抛弃那些什么三不朽的陷阱,直接将朱熹身上最有利的两点亮出来。

  两宋儒学集大成者,以及大明千万儒生之师。

  尤其是后者这个身份,让郑欢等人也为之脸色一变。

  洪武时期三十一年,建文时期三年,再加上永乐十七年,理学占据大明儒学的统治地位已经五十年了,这是两代人的时间,所有儒生都是从小学着朱熹所著的四书五经注释成长的。

  这是理学家最大的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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