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世家五百年 第183节

  “可宋朝勋贵武将不世袭!”

  李显穆振声道:“宋朝对武将防范太重,而我朝则不然,皇室是信任勋贵武将的,多少文官稍有不法被举报后就被夺官下狱,而又有多少勋贵,纵然有不法,圣上都将之按下去的。

  公侯爵位世袭罔替,各级武官的职位都世袭罔替,这是前朝从来都没有过的。

  大明没有宰相,皇帝和文官直接面对,这就注定要起冲突,况且治理天下谁也比不上文官,所以文官日后必然是势大的,正如方才小婿问岳父的那句话,勋贵二代谁有才能?

  是屡战屡败的沐国公,还是膏粱子弟的成国公,亦或在北征时损兵折将的淇国公,亦或者是保龄侯。

  和内阁诸人比起来如何,和六部尚书以及那些翰林院里的年轻士子比起来又如何?和天下无数准备踏进仕途的士子比起来,又如何呢?”

  自然是不如的!

  不必李显穆说,谁都知道,勋贵怎么比得上那些从无数人中厮杀上来的英才。

  “可皇帝会相信文官吗?”李显穆淡然道:“皇帝是会相信和他抢夺权力的文官,还是一群没有皇权庇佑就失去一切的勋贵呢?

  皇帝会将禁军、三大营交到勋贵手里,还是文官手里呢?

  以大明非社稷军功不可封爵的规定,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世袭罔替的公爵出现吗?”

  这三个问题听起来好似和今日所谈之事没有干系,可实际上却点出了三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前朝皇帝之所以忌惮勋贵,是因为文官不如大明强势,而这种态势从宋朝已经开始了,皇帝的主要对手变成了文官。

  宋朝武将的下场都知道惨,但实际上是那些想要做事立功的武将才惨,那些安稳待在体制内的将门,混的好的很,累世的富贵,一直到宋朝灭亡。

  第二个问题,皇帝必然会把禁军交到勋贵手里,因为文官已经掌握了治政的权力,如果再染指兵权,那就太过于危险了。

  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问题,大明的爵位太难得了,尤其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只有开国元勋和类同开国的靖难勋贵,才这样大批量得到了爵位。

  按照这种模式,日后想要得到侯爵爵位,就难于登天,而这就代表,不会有新的勋贵来代替他们这些旧勋贵。

  张辅是很聪明的,这三点一串联,他立刻就想明白了,文官势大、爵位难封、掌握禁军,所代表的是绝对的安全!

  “可按照你所说,现在勋贵就已经如此弱势了,文官已经如此势大,再提拔寒门起来,岂非更加难过?”

  “大明如此美好,岳父大人所考虑的就不该再是勋贵之事,而是整个大明的延续,大明多延续一天,英国公府的富贵就多延续一日。

  岳父大人,英国公府不是朝菌和蟪蛄,而是真正可以和国朝与国同休的勋贵,这样的好时代,数遍史册都见不到!”

  “父亲生前留下遗嘱,要李氏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一直到第五百年,再去宗祠中告祭先祖。

  按照以前王朝来看,是不可能了,所以必须要从一开始稍有苗头时,就立刻改制。

  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的,现在不做,等到太子太孙继位的时候也要做,只是那时就必然更加激烈。”

  张辅从李显穆话中听出了极度的坚决。

  他想笑。

  五百年,让大明延续五百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能延续三百年都算是极好的事情了。

  可李显穆太过于认真,他却笑不出来。

  李显穆的一番话在他心中不断翻腾,他其实很久前就思考过英国公府的未来,想过与国同休的事情,可从来没有一次,如同李显穆讲解的这么清楚。

  勋贵在大明朝的定位发生了改变,从前的勋贵是一个和皇帝争夺军权的角色,甚至是一个可能威胁皇位乃至于篡位的角色,洪武朝的那些勋贵便是如此,所以被先帝绞杀。

  可经过洪武、建文、永乐三朝后,文官已经彻底起势,如同宋朝般强势起来,文官成了那个威胁皇帝的势力集团。

  在这时,勋贵的角色便成了皇帝的侍卫,又因为世袭制度,导致侍卫总是这几家的子孙,在这种形势下,皇帝和勋贵之间的联盟长长久久,几乎是一体的。

  张辅所担心的不知何时失势的情况,在大明不可能出现。

  除非……

  李显穆心中回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大明卫所军制,卫所军制实际上才是勋贵制度的根本,大明和从前的汉人王朝,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其从上到下的军队世袭制度。

  公侯伯有大批世袭,军队中从指挥使开始,上上下下的军官都世袭,甚至就连文官都加入了这个行列,锦衣卫中到处都是文官子弟。

  李显穆想过要改这个军制,但英国公活着的时候,他不会提,因为英国公一定会反对。

  英国公一旦反对他,他的权力基础就会动摇,大明有无数弊病,先改其他和英国公没太大关系的。

  张辅在进行最后的思考。

  “你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有天纵的才能,你父亲也是。”张辅沉吟道:“越是聪明人就越知道,一个王朝想要延续两三百年有多难,我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有信心让大明延续五百年,且这五百年,你们李氏还能延续。

  但你今日说的很对,让大明安稳的延续下去,是一件好事,我会让那些上书反对的勋贵撤回奏章,但也仅此而已,我希望这件事,止于文官,不要涉及到武将这边。”

  李显穆毫不犹豫道:“可以!”

  他眼中亮晶晶的,他本就没想过提拔寒门武将。

第230章 三年匆匆,永乐二十年

  深秋,京城飘落了满城的枯叶。

  秋风瑟瑟,吹落了满城风烟,打着旋掀起涌来,公主府外两侧高挂的灯笼随风向高摆去,风拂过后,又重重落下,方才落下,又有秋风卷土重来,飘高回落,反复不歇。

  恰如此时京城中涌动的暗流,或者已然称不上是暗流,皆赤裸裸摆在了明面上。

  自文庙改选后心学、理学之间便对立起来,在各方面明争暗斗,最极端的一部分人甚至相互诋毁,甚至到了“理念不同、不缔结婚姻”的状态。

  在心学、理学相争之外,还有一件席卷了整座大明的大事,便是为寒门开天路之事,以礼部尚书郑欢、户部尚书李显穆为首,在大力推进这件事。

  很正常的,这件事自然而然的就成为了党争的一部分,郑欢、李显穆都是心学大佬,于是许多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人,直接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好在英国公成功约束住了近六成的勋贵,让李显穆压力大减,在朝廷上也并不显得很势单力孤。

  为了团结当前心学的力量,从永乐十八年开始,礼部尚书郑欢和李显穆派人到诸省宣讲此事之重。

  要求心学派系的官员附从上书,并且在省府县中向所有士子说明此事。

  务必要将这件事的舆论控制在他们手中。

  华夏自古以来就有对公平公正的追求。

  为寒门开路,是政治正确,尤其是从宋朝开始,出身贫寒而身居高位,是极其励志的,往往能够获得极高的声望。

  所以即便是反对李显穆政策的,也不敢说阻隔寒门之路,大多用“才不堪用”、“以才选士”、“公平公正”来反对,李显穆则用“真正的公平”来反击。

  经过两年的宣传和对抗,李显穆成功让自己在寒门子弟中收获了大量声望。

  毕竟这世上还是寒门子弟人数更多。

  纷纷扰扰,相互之间的争执,在大朝会上,相互之间分不出胜负,皇帝一直以来都不曾表态。

  在民间也到处都是争吵,几乎所有人的想法都不相同,即便在现代,是否应该给贫困地区倾斜高校资源,尚且会吵翻天,何况古代,倾斜的还是科举这种直接做官的资源。

  到永乐二十年中,六月十五日,在南直隶南京国子监,发生了一件震惊大明十三省的大事。

  ……

  天光熹微,照在繁华的秦淮河上,夜夜笙歌的脂粉之地,印照着这座六朝古都的糜烂和堕落,失去了国都位置的南京,恍然中好似不知该走向何方。

  但没人能够否认,这里依旧是大明南方祖庭,是南方诸省的精神所在,这里有皇宫、六部、国子监以及曾经所有属于京城的一切,这里还有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孝陵,在这里读书的士子远超其余诸省。

  在过去的两三年中,心学和理学在这座城中,爆发了最为激烈的冲突,浙江已然渐渐沦为心学的大本营,理学被步步逼退。

  永乐十七年末、永乐十八年初,王艮担任南京礼部侍郎,实际上主持礼部尚书后,立刻开始运用手中权力继续向南方其他各省推进心学。

  吏部尚书蹇义出于制衡王艮的角度,提拔任命了理学极端保守派为礼部右侍郎,但这位礼部右侍郎明显比不过王艮,是以节节败退,仅仅凭借着理学深厚的底蕴在维持。

  尤其是王艮出身江西,有一部分江西人投靠了他。

  不过在寒门法令后,王艮的推进遭到了巨大打击,江南是世家大族盘踞最多的地方,寒门法令在这里遭遇的阻力远超过北方诸省。

  永乐二十年,六月十五,南京国子监。

  在学生们纷纷起床洗簌后,准备去上课时,却发现在书院当中,有一百多人聚集,脸色肃然,仿佛是易水畔将要出发去刺秦的荆轲,带着一股决然之意。

  这一幕自然吸引了几乎所有人以及书院教习的目光,略微一看,就能认出这些都是些出生寒门无权无势的学子。

  “你们在做什么?”

  有往日便较为严厉的教习心中不安,当即上前呵斥,“速速散去,否则将以违反书院规矩惩罚。”

  “诸位同窗!”

  那一众人中领头的是个约三十岁的中年人,身上的衣裳很是寒酸,甚至带着补丁,面容略黝黑,不像是个读书人,满含风霜凄苦之色。

  “在下林胜双,籍贯江西省九江府德化县孙集镇林家村,家中有老夫老母,有兄弟姐妹四人,数亩薄田,年少时教书先生说我有几分读书的天资,于是父母砸锅卖铁供着我读了书。”

  说到这里,林胜双已然眼中含泪,“十七岁时勉强中了秀才,也曾自以为却有几分天赋,其后四次屡试不中,我曾怀疑难道我真的有读书的天赋吗?

  直到入了书院中,我才知道,原来并非我天资不足,而是我一人摸索,怎比得上名师直指大道的教导呢?

  两次遴考,我皆排在下等,这学费我是缴纳不起,或许今日就要被退学,离开了国子监,没有良师,我知道,我再也中不了举了!”

  这一句让国子监中几乎所有人都心中一颤,再也中不了举,这是何等绝望的言语,如同绳索缠绕在脖颈上,缓缓勒紧喘不过气,唯有一阵阵纯粹的黑暗渊沉,如同波浪道道袭来,好似要将他们拖进水中一样。

  林胜双说到这里,谁还听不出来,他这是在说守正公李显穆的寒门法令,他迫切的希望法令能够通过,能够给他一份希望,可这些话在这里说,没有用处,这里没有人能够决定这件事。

  “你考不上,是你自己不努力!是你自己不够聪明!”教习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晨曦的院中,带着极致的刻薄和蔑视,“只会在这里怨天尤人,你若是有那些天纵之资,怎么会蹉跎在这里,自古以来一跃而起的寒门不知凡几,为什么就不能是你!

  明明是自己的无能,却在蛊惑人心,还妄想做什么春秋大梦,我告诉你,寒门法令不可能通得过,朝廷不可能让你们这些无能的人上去,若是就连你都能中举,那国子监中所有人都能中举!

  这就是现实!”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重锤同时击打在所有人心中,同样出身寒门,亦或那些家境普通的学子心中,而那些出身世家豪门的士子,大多数眼中都带上了一丝傲然,只有少数皱起了眉头,认为这话实在是过于不妥。

  林胜双闻言如遭雷击,他身周的众多士子也面色惨白,他们都是出身寒门,教习的话不仅仅是在骂林胜双一人,同样也是在骂他们。

  良久,林胜双从惨然中,却渐渐狂笑起来,笑声中带着明显的讥讽,“果然啊果然,这世上愿意为我寒门士子着想的,只有守正公,你们理学的这群人,都只是腐儒!”

  哗~~

  林胜双这句话可就极重了,一下子上升到了两个学派的斗争中,这时,从众人缓缓散开的身后,众士子教习才看到竟然有书籍被扔在地上。

  再一看,竟然是四书章句集注,而且一看就是理学大贤朱熹所著的那一套。

  神圣的书籍就这样被扔在地上,明显上面还有脚印和尘土。

  一众教习顿时只觉血涌上头,目眦欲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虽然现在印刷术很发达了,但书籍依旧很珍贵,竟然被这样对待,而且这可不是话本,而是四书,是科举的教材啊!

  “你们……”一众教习哆哆嗦嗦的说道:“你们在做什么?怎么敢如此对待圣人之言,你们……”

  林胜双脸上嘴角带着深深的讥讽之色,其余众寒门士子也纷纷从怀中抛下书籍,而后又有士子将桐油浇在上面,又有士子从怀中取出火石。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众人都来不及反应,可当火石和桐油出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及将要发生什么。

  震惊的情绪如同风暴般席卷了所有人,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已经愣在了当处。

  终究没来得及阻止,火石随着燃烧的纸张,落在了桐油上,继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好似有文字在火中跃迁而起。

  那熊熊的火焰印照在众士子的脸上,他们带着解脱的神情,带着深深的快意,以及报复的快感。

  “以后再次不读理学了!”

  “理学当亡!心学当兴!”

  “有生之年再看理学一眼,便如同此书,焚于火焰!”

  “自今日起,为心学拥趸!”

  “叩谢李守正公愿为寒门子弟开天路!”

  一道道慷慨激昂的声音自噼里啪啦的火焰前被道出,那些出身理学的教习,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熊熊燃烧的火焰好似将他们席卷而过一般,身体摇摇欲坠。

  其中学生也瞠目结舌,根本没想到这些士子竟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这分明是不死不休的节奏。

  从心理之争开始后,虽然争斗的很是激烈,但从来都没有一件事,能够和今天这件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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