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穆却不曾停下,指着大明舆图继续道:“分省之后,大明各省疆域也都要变动一下,蒙古人把汉中归属于陕西,臣觉得很好,应当效仿。
臣方才将淮上四分亦是如此,大明诸省的疆域,应当犬牙交错,而后将不同言语、不同文化的人,以及不同地形板块的人,都组合到一起。
一省的山川关隘要分到另外一个省手中,以防止有人割据,对抗中央。
这里……
这里……
还有这里。”
李显穆指着舆图一个个说自己的想法,听的朱高炽和朱瞻基满面兴奋,心中本来还犹疑该不该真的拆分南直隶,现在听罢立刻同意。
“明达当真是朕之宝也!”朱高炽重重一拍腿,心情激荡,“今日之奏,朕都允了。
湖广既然以洞庭湖为界,那边遵循古道,设湖南、南北二省。
至于南直隶三分,南直隶西部,凤阳为省城不合适,类比应天府,将其单独划出管理,朕会派一名宗王管理凤阳。”
没人反驳,凤阳的确不合适,毕竟那里隐隐约约有成为“皇族监狱”的前景,永乐年间但凡凡事的宗室,基本上都被圈禁凤阳高墙,包括朱允炆一脉后裔。
“南直隶西部,朕记得一向以安庆府和徽州府为重,便命之以安徽,以安庆府为省城。
东部横跨长江,应当名之以江宁,但以苏州府为省城,便命名为江苏吧。”
一口气说完后,朱高炽高兴道:“至此我大明便有两京一十九省了。”
朱高炽又望向舆图,回想着李显穆方才在其上的写写画画,越看越觉得很完美,“按照这样划分,朝廷可以稳如泰山了。”
朱瞻基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很严重的事情,“这样划分的话,诸省自然是没有威胁朝廷的力量,不用担心有人割据对抗朝廷,但若是有人造反的话怎么办呢?”
但凡了解一点历史就知道,汉朝当初地方比现在还要散,又几百个郡国,就如同现在的府,力量更分散,但是随着发展,朝廷还是发现太分散也不行,一旦有盗匪逃窜,没有统合的力量就会处处受限。
巡抚也是这么出现的,省级三司互相牵制,导致命令不一,才会出现巡抚这种集权的封疆大吏。
李显穆解释道:“巡抚主管一省的民政事务,给予少量军事事务,乃是真正的一省之主,布政使和按察使都算是他的下属,但指挥使则不是下属。
等到真有战事,朝廷再委派一名军事主官,将数省的军权交纳,诸省指挥使都听从命令。”
李显穆所说便是督抚制度,总督和巡抚的双头制度,二者之中总督地位更高,但权力实际上不大,只在战时才凌驾于巡抚之上。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完美的制度,督抚制度算是久经考验的制度之一,朱高炽皱着眉细细想了许久,缓缓道:“分割诸省,而后巡抚常置,从本朝开始便成为定例,至于日后之事,便日后再谈。”
众人闻言便皆了然,当初巡抚制度也是临时,而如今却成为了定置。
“陛下,既然巡抚成为定置,那兼官便不再合适,不知该定为何等品级呢?”
“一省的布政使为从二品,巡抚乃是朝廷中枢所派,自都察院而出,名巡抚都御史,朕看列为从二品正合适。”
都察院长官是正二品的左右都御史,接下来是正三品的左右副都御史,现在皇帝一句话,就加了十九个从二品的巡抚都御史!
虽然这些巡抚都御史不在京中任职,但亦可谓都察院的一大惊变了。
第256章 军政
从二品的巡抚都御史,李显穆微微点头,如今大明有从二品的巡抚都御史,正二品的六部尚书,文官的高品官员也渐渐多起来。
距离他预想中渐渐近了,他是一定要大明恢复宰相制度的,现在就是在一点点的打基础。
将诸省拆散,提拔大量的高等级文官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计划,只不过接下来的变动,就不容易去做了。
朱高炽在确定了巡抚都御史的品级后,沉声说道:“新建立的省,其中事务必然繁杂,派过去的巡抚任务很重啊,人选要细细挑选,一定要那种有实干之才的臣子去。
否则若是无端将地方扰乱,或者趁机让地方官员在其中上下其手,那可就糟糕了。”
稍微想想都知道现在诸省之中必然有很多朝廷不知道的事情,现在要重新分省,尤其是南直隶三分,新上任的省中三司主官,以及巡抚,必然不可能给前任擦屁股。
地方官员担心自己的丑事暴露,必然会在之前就将罪证消灭,譬如让粮仓失火,再譬如让保存档案的地方失火。
这都是极可能的,拆分省份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不是一道旨意下去,就把班子组好了。
朱高炽语重心长道:“尤其是拆分南直隶,新成立的江苏行省,是国朝经济重地,一定要挑选重臣前往。”
李显穆闻言立刻道:“陛下,臣举荐礼部左侍郎王艮前往江苏担任巡抚,他久在江南任职,历经浙江以及南京诸部,素有威望,且有经世致用之才,必不辱使命。”
朱高炽闻言略一沉吟,却摆摆手,又沉吟起来,良久才肃然道:“南直隶拆分,事关重大。
王艮有大才,朕任命他为应天府尹以及江苏、安徽两省巡抚,主持南直隶拆分之事。
若事情办得好,回京朕就升他做尚书。”
众人对皇帝直接允诺王艮尚书都没觉得不对,对王艮的能力也不怀疑。
概因王艮是朝中比较特殊的一个大臣,官路既顺畅,又不太顺,总差了一口气。
王艮是李祺唯一的亲传弟子,心学大佬之一,在士林中声望卓著,但因为是李祺的弟子,在建文年间被牵连没能中进士。
他在永乐初年就曾经入内阁,当初内阁中的众人,现在都已经挂尚书、侍郎衔顾问御前,而他因为早早离开内阁,不算是太子党,所以在洪熙朝没得到加恩。
之后他为了心学在江南的发展,自请离京前往浙江担任学道提督,这就有些走上了邪路,就像是一个最终目标是七武海的官员,不在块块上一路升职,而是一头扎进了条条里面,那最终最好的结果就是二十四诸天。
好在他后台硬,有李显穆,最终还是让他走进了正常的道路,一步步在江南诸省以及南京六部中迁转,又抓住机会回到京城,担任了礼部侍郎。
走到这一步,王艮只需要等就行了,等前面有位置空出来,左右都御史、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通政使,这八个位置,能让他更进一步。
现在有了巡抚都御史,不仅仅是多了容纳高级官员晋升以及调换的余地,还能把一些六部尚书调走,给后边的人腾位置。
定下拆分南直隶的人选后,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众人面前,文官的去向已经解决,武官呢?
南京五军都督府是个空架子,其中很多在迁都后已经到了北京,镇守太监可以直接调回来,但魏国公和韩国公镇守过去不久,该怎么解决呢?
李显穆沉声道:“镇守国公不仅不能调回来,还要继续让他们在南京镇守。
江南重地,不得不防。
尤其是现在江南钱粮干系着交趾的稳定,前往交趾的船只都要从未来的江苏布政使司出发,朝廷对江苏要更加关注。
从前有南京五军都督府在。
如今南京都督府裁撤后,但北京还在,以京城五军都督府封赏,如今天下镇守,皆令出五军都督府。
巡抚既然以都御史出镇,这是为了强调其京官身份而非地方官员,那其他镇守也该如此。
应该区别于总兵。
勋贵、武官出镇则以五军都督府身份,太监则以二十四监。”
大明的镇守国公,本是为军事而设置,南直隶虽然分拆,可维护江南稳定的宗旨,却不曾改变,那镇守国公的职责也不能变。
李显穆的话很明显了,以后天下只有一个六部,也只有一个五军都督府,让镇守国公挂五军都督府的衔,继续待在南京。
而且国公镇守应该和总兵镇守区别开,一个是京官,一个是地方官。
朱高炽闻言沉吟道:“明达你所言有理,黔国公是以都督同知、云南总兵的身份镇守云南。
如今也该挂挂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官职,作为公侯镇守专用。”
军政官员体系分开说不上好坏,李显穆还是希望文官中的优秀人才能进入军队,毕竟大明总不能真的依靠勋贵。
但摒弃掉军队对国家政策的影响,这却是必然要做的。
军队只要会打仗、能打仗就可以了,其他的东西越少参与越好,这是一种束缚,也是一种保护。
古来太多优秀的将帅因为参与到政治争斗之中,而屈辱的死于非命。
众人又商议了一番,一直到日落西山时,才堪堪结束,算是将各种情况都基本上盘了一遍。
只待下旨即可。
————
重内轻外,重中枢而轻地方,是明朝自建国时便执行的国策。
洪熙元年,大明朝中枢执行了拆分建省的政策,自此明朝编户齐民的省级行政区数量达到了十九个,这项政策进一步削弱了地方实权,使地方官员更加仰仗明朝中枢,是明朝时期央地关系重构的开始。
巡抚制度在洪熙年间彻底确立,中枢朝廷从各方面加强了对地方的监管,往后数十年间,明朝中枢大步向前,从方方面面控制了地方实权派。
从根本制度上,断绝了地方暴力反抗中枢的可能。——《明朝政治制度变迁》
第257章 惊变
太阳渐渐落下,如血夕阳勾勒在群殿之间,一丛丛说不清是夜色还是阴影的黑团蜷缩在墙角廊下。
一众内阁学士往殿外而去,李显穆却听到皇帝唤了自己一声。
他疑惑的向后望去,便见到皇帝朱高炽正向他走来,胖胖的脸上有些汗津津的,“陛下?”
朱高炽手扶着腰带,朱瞻基在侧扶着他。
“明达,今日在殿上议事时,朕就想问了。
你往昔做事一向谋定而后动,不疾不徐,可最近我觉得你好像做事很着急的样子,比如最近几次,每次都是直接大量的政策推行下去,如今朝廷六部五府忙碌的几乎停不住脚。
这不是你的风格啊,好像生怕有些事来不及似的,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显穆心中先是一惊,没想到皇帝对他竟然这么敏锐和了解,而后心中又是一痛,却不能表现出来。
只状若平静的艰难道:“陛下,如今天下弊病丛多,臣好不容易等到您登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自然要快速去做事。
还请陛下放心,虽然推行的急切,但都在臣的掌控范围之内,不会虎头蛇尾的。”
朱高炽这才恍然,乐呵呵的笑着拍了拍李显穆的肩膀,嘱咐道:“你还很年轻,不要着急,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如今李氏就靠你撑着,大明江山和朕,都需要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臣谢陛下好意,臣明白的。”
君臣二人又相谈几句,李显穆这才走出殿外,时间已经颇不早了。
他极目远眺。
太阳几乎落在了地平线上,远远望去只剩下最上端的一段圆弧在露在外面,尽力挥洒着金红的光彩,一片一片绚烂的火烧云挂在天际,映着漫天一片红,落在宫墙之上,一时甚至分不清是是光照宫墙还是宫墙映满了天。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李显穆心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父亲经常念叨的这句词,他一步步走下阶梯,而后回身望去,在殿门前有两道身影,是皇帝和太子,在那两道身影之后,大殿亮了起来,其后有人影绰绰。
皇帝和太子望着群臣出宫,此刻在想什么呢?
李显穆没再想,回过头便准备出宫,却陡然听见台阶之上的殿门前有惊呼声,隐隐约约间,他听到了有人惊呼陛下,有人惊慌。
巨大的惶恐和不安在瞬间袭上了他的心头,一瞬间的头皮发麻,让他手指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如今是洪熙元年五月初二,距离父亲给予的皇帝大限只剩下十天!
等待啊等待,等待了一百多日,终于来了!
李显穆几乎毫不犹豫立刻止住出宫的脚步,回身提着衣摆大步向华盖殿上跑去。
他已然走到了奉天殿的左侧,回身跑回去,一阶一阶的向上,那高大巍峨的宫殿宛如巨兽般陈在他面前。
西山之处,太阳彻底落在了地平线下,金色的、红色的,如神圣的、如苍血的,一切的一切都消散无踪,沉沉的黑暗席卷了天际和大地。
灯火通明的华盖殿宛如黑暗中的灯塔,让人心安不已。
李显穆奔上台阶也不太累,一眼便见到皇帝倒在太子怀中,旁边几个太监也搀扶着,他连忙上前搭手,急声问道:“太子殿下,陛下这是怎么了?”
朱瞻基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整的惊住了,毕竟前一秒还站着眺望李显穆出宫,下一瞬就直接晕倒,愣愣道:“不知道,已经让人去喊太医了。”
几人将皇帝抬进殿中,李显穆这才细细看去,皇帝的腿不自觉的在抽搐着,有明显的不适,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有汗珠不停地流出来。
李显穆觉得自己的脸也煞白起来,纵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当这一幕真的发生在自己眼前时,他才知道,有些事纵然是准备千万遍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