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又想到苏录的本事,不好意思笑道:“不过这对哥不是问题。”
“再者,本朝治《礼记》者,多循前代之说,鲜少独创之见。可资参考之新论、导引之善本寥寥无几,学子唯有拘于旧学樊篱,在陈腐框架中辗转,难窥新意之境,学起来没劲得很。”程万舟也劝道。
殊不知他说的每一个词,在苏录听来都如闻仙音。
‘鲜少独创’不就是‘内容固定,考点明确’吗?
‘参考太少’不就是‘标准统一,无歧义争议’吗?
‘旧学樊篱’不就是‘体系成熟,著疏详尽’吗?
‘陈腐框架’不就是‘结构规整,命题范围清晰’吗?
这简直是做题家的最爱好吧?
“此外,治《礼记》的士子少,自然高手名师也少,就连乡试会试录取的人数也最少,哥实在没必要自找麻烦。”这时王翀也劝他:“像哥这样读书的种子,就该选录取最多的一经。”
这话倒是给苏录泼了盆冷水,《礼记》别的还好说,就是‘名师’太少啊!
先生的提醒音犹在耳,选经第一要看有没有名师,第二要看能不能拜到名师,第三才看自身的条件适合哪一经。
没有名师是不能选的……
这时,门外响起大狼狗的呵斥声:“这么晚了还说话?我看你们是皮痒了!”
同窗们赶紧结束了卧谈会,结果苏录还是没决定选哪一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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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又是山长特别授课的日子。
苏录来到山长书斋时,便见朱子和已经等在门外了。
这小子身上裹着件榴色提花布棉袍,布面用精梳棉线织出隐蔽的回纹,只有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见。领口袖口滚着圈浅灰兔绒,既挡得住山间料峭的寒风,又不见半分臃肿。
他手里揣着个装在松江布棉套中的暖手炉,再配上那副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小模样,就像是误入大山的公子哥。
要不然怎么说,越冷越能显出贫富差距来呢……
还好苏录如今也鸟枪换炮了,身上的夹棉月白布直裰、脚下的千层底棉鞋,都是入冬后,干娘新给他置办的。穿上这身也很精神利落呢!
山长已经决定进京赶考,过几天就要启程了,近来好多事情要交办。
两个俊后生便在廊下并立,等候朱琉谈完事情。
苏录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铅云低垂,还飘起了点点雪花。
西南大山的腊月,也是腊月啊……
这已经是他在这里的第二个冬天了,跟去年那个吃糠咽菜,肚子整日饿得咕咕作响,日夜寒窗苦读,取暖全靠搓手手跺脚脚的冬天相比,他今年冬天的处境,无疑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他如愿考进了书院,并已经完成了逆袭,从年中考登顶后,就再也没把第一让给一旁的小公子。
学业顺遂,家里的生活水平也大有提升。吃穿用度渐渐有了起色,老太太终于如愿吃上了细粮,小金宝的脸也红润起来了。
他每次放假回家,大伯娘都会烧一桌好菜,走的时候还会给他装上一包腊肉或者腊肠、熏鱼,让他在校期间,肚里不至于没油水。
而且他不用再捡哥哥们的旧衣裳穿了,干娘给他哥俩把衣橱全都置换了一遍。不过原先那些旧衣裳,大伯娘一件没舍得扔,留着干活的时候穿……
他甚至还攒下了不少体己银子。其中大头是书院发的膏火银,从五月第一次领到现在,他一共从监院手里领到了三两零二百五十文。
半年来,干娘、大伯和老爹还时不时给他点零花钱,加起来差不多也有二两了。不过他也不是属貔貅的,时不时给小田田买点零食头花,再给社学里的小子们买点吃的喝的,也花出去了一些的。
当然,长期的拮据在人身上总是会留下痕迹。除了给弟弟妹妹们买点零食,他平时基本不花钱。
读的书都是从书院藏书阁借的。他不光自己读,还给大哥借……
而且不光读还抄,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把书院的羊毛薅到极限了属于是。
遗憾的是,他平时课业负担太重,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实现大哥的愿望。一年下来,只抄了《吕氏春秋》、《管子》、《列子》三套书……
听起来挺唬人,但其实也就四十万字。
苏录用小楷写行格,一页抄两百字,五十页装订一册,一册一万字。
一年抄了四十册,这样算来,也不少……
自然就比较废纸,每个月都会用超书院的配额。但只需要花八文钱,就可以从大狼狗那里买一刀。不光比二郎滩那位‘空军一号’卖的黄土纸便宜,还是更白洁、质量更好的竹纸。
大狼狗时常还会买一送一,当然这属于特别优待了……
墨还是用二哥熬的存货,二哥是个实在人,去年冬天熬的,三年用不完。
笔的话,二哥也给他准备了好些笔头。
二哥所制的笔头,外层‘七狼三羊’,柔软吸墨强。内芯‘七狼三兔’,弹性强聚锋好,中锋行笔稳定,转折处棱角分明,比镇上卖的‘小白云’还好用。
所以苏录不是用不起买的笔,而是自家的更好用,就是有点费二哥……
ps.后面的还没检查,稍等哈。
第127章 顶级名师
生意方面,随着天气转冷,水果变少,甜水记的营业额果然下滑了不少。
好在酒馆、赌坊、青楼的长期订单没怎么受季节影响。而且干娘还在苏录的指点下,开发了预定模式、送货上门,还有积分模式,多喝有奖之类的花头,这才让甜水生意每个月还能盈利个十几二十两。
干娘倒是很淡定,还派人四处下乡,收购了好些柑橘、柚子等耐储的水果,准备正月庙会大干一场!
当然干娘如此淡定,最重要的原因是二郎酒的零售,异乎寻常地顺利。
这其实还跟酒的口感关系不大,因为年底买酒的,基本上都不是自己喝,而是预备着年底送礼,以及过年走亲访友。
也不知是‘送礼就送二郎酒’的广告语深入人心了,还是比程记便宜一半的价格太诱人,总之各处坐商没费多少力气,就纷纷打开了销路。
其实这就是商标的作用。程记也好,原先的苏记也罢,卖的酒都叫凤曲法酒,最多印上自家的标识以作区别,并没有商标的概念。
当有商标的产品一出现,老百姓瞬间就能对上号,送礼时也会尽量选择别人听过的牌子。所以之前担心的‘认生’,并没有出现,顾客的购买欲一上来就十分强烈。
当然,单靠牌子只能是一时的。要想持续热销,还得靠口碑和品质说话。要是过年喝酒的人都骂难喝,来年就甭想再有销路了。
当然那是后话,至少眼下,各家零售坐商货出得都很快,加上进得又不多。没多久就纷纷跟上游行商补货。行商们那千把斤存货也很快就告罄,赶紧频频跟老板娘催单,询问她下一批酒什么时候发货。
这种情况下,负责收账的苏有才,工作就没难度了。他本来还打算拿出去年讨债的气势来,结果各路行商早早便把货款结清,就为了能早点拿到下一批货。
害得‘讨债天王’苏掌柜一身的本事施展不出来……
所以目前来看,年底的分红应该有保证了。
哦对了,还有一桩算是喜事吧。
就是小婶终于正式生了。腊月初五那天,老爷子对全族公布了喜讯——小儿媳于腊月初三诞下一对龙凤胎,喜宝儿和冬哥儿!
苏录还跟大哥挨家送喜蛋呢……
看着送来的喜蛋,老族长恍然大悟:“我说老三媳妇咋老不回来,原来是有身子了不方便啊。”
“你爷爷真是太讲礼数了,居然还记得‘当公公的不提儿媳怀孕’这种老早年的规矩,我看这个族长应该他来当才对!”他不禁对苏录感叹道:“怪不得能培养出这么多读书人,原来根子在六弟身上啊。”
“……”苏录心说老族长也是个脑补怪。
不过不管怎么说,老爷子的‘瞒天过海’之计,终于完成闭环了,实在是不容易啊!
只是最后出了点状况,族人们的热情异乎寻常,纷纷表示要组团去县城看喜。
主要是去年小叔婚礼大家没凑份子,回头越想越不是个事……人家说不要,你就真不凑,落不着埋怨你也讨不着好啊。
而且六房今年猛得很。现在全族都要靠他家吃饭,千户大人还铁口直断,说他家未来前途无量!各房自然都为当初的抠搜后悔,可不得趁着给看喜钱,把去年没给的补上吗?
可是给看喜钱得先看喜,老爷子哪能让他们去看喜?哦,刚出生的娃娃就能满地爬?还不吓死个人?
那得传成什么样?老苏家继出了个神童后,又出了俩超人?像话吗像话吗?
老爷子只能推说离得太远,坚决不许任何人探视。只说等孩子大点儿,带回来让大家看,看喜钱也等那时候再说吧。
好说歹说,总算是按住了族人的热情。
只是小叔一家回乡的日子,看来还是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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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立在廊下,回想着过去的一年,深感一切顺遂,喜乐平和,惟愿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
他一直不说话,可把一旁的朱子和憋坏了,终于决定先行释放善意,便将暖手炉递给苏录:“我已经热了,给你用一会儿。”
“多谢,不必。军户子弟糙着呢,”苏录回过神来摇摇头,老爷们有用这玩意儿的吗?还分享?
“手可是我们的命根子,冻伤了写不了字,还怎么学习?”朱子和便教育他道:“还要寒窗苦读许多年呢,对自己的手好一点吧。”
“受教了。”苏录觉得还是挺有道理的。永宁冬天虽然还不至于生冻疮,但写字久了指尖确实会发麻。
“拿着吧。写一会儿字捂一会儿,就冻不着了。”朱子和不由分说,将暖手炉塞到他手里。“我还有一个,这个就给你了。”
“……”苏录恍然,原来这小子拿着暖手炉,就是准备送给自己的。
他还没来得及谢绝,便听朱子和道:“这是你指点我的谢礼。”
朱子和顿一下,又认真道:“我是不会叫你义父的……”
“我也不让他们叫,可是拦不住,都是开玩笑的。”苏录不禁苦笑,这事儿就怨李奇宇这个始作俑者。
“无聊。”朱子和道。
“确实。”苏录无奈点头,可是十四五的少年,不就是穷极无聊的时候吗?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终于见钱山长满面春风从书斋出来。
“呦,这不是苏同学和朱同学吗?”钱怀仁主动跟两人打招呼。
“山长。”两人便行礼问安。
“好好,真是才貌双全,一时瑜亮,祝你们前途似锦!”钱怀仁没头没脑夸两人几句。便踱着方步一步三摇地离开了。
“老钱今天不一样啊。”苏录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道:“跟喝了假酒似的。”
“因为我叔父请他代理山长之位。”朱子和知道的显然比他多,淡淡道:“赶紧进去吧,不然又有人插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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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长书斋中。
“老钱应该是最盼着我中进士的了。”朱琉对两人笑道:“因为那样他就可以正式接任山长了。”
“个破山长有什么好当的?”小朱同学发挥稳定道。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朱琉瞪他一眼。
临行前确实事务繁忙,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闲扯,而是直入正题道:
“叫你们来,是问问你们,想好治哪一经了吗?”
“我还用选吗?当然是家里那一经了。”朱子和意兴阑珊道。
“哪一经?”苏录轻声问道。
“《礼记》。”朱子和便答道:“我们家里的读书人,都治此经。”
苏录闻言不禁心中一喜,既然山长都治《礼记》,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便朗声道:“弟子也想学《礼记》!”
朱琉却对他道:“你要是想选《礼记》也没问题,但是我得提醒你,我能少年中举,托的就是《礼记》的福。但屡次会试落第,也都是因为《礼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