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102节

  “敢问山长,这是何故?”苏录忙问道。

  “很简单,乡试时报《礼记》的人少,水平高的自然更少。我治经的水平还行,房师不得不选我,不然《礼记》房就太难看了。”便听朱琉淡淡道:

  “但等到了会试,全国两京十三省的《礼记》高手都来了,我水平不拔尖儿,这时候就要拼师承了。《礼记》的名师太少了,我拜不到自然中不了。”

  “那这次山长有信心吗?”苏录轻声问道。

  “还行。”朱琉点点头道:“一是托你的福,我现在的小题精进了不少。二是前年曾得名师指点,大题也更有把握了。”

  “山长说的名师是?”苏录好奇问道,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可能拜到。

  “乃天下两大《礼记》名师之一,成化十七年状元,当今礼部右侍郎,龙山先生!”朱琉一脸崇敬地向北拱手道。

  完全不是当初在卢知县面前那种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崇拜和尊敬。

  “龙山先生名讳是?”苏录更加好奇了。

  “先生姓王名华,号实庵,浙江余姚人氏,道德文章,海内闻名!”朱琉说完,又与有荣焉地补充道:

  “我之所以能蒙他老人家指点,还是因为和他的公子同岁,又是同年举人,还一起参加过三次春闱。”

  说着苦笑一声道:“不同的是,人家王公子事不过三,弘治十二年就举南宫第二人,赐二甲进士第七!我却还一直困顿科场,无法翻身。”

  “其实王公子才华盖世,学问早已大成了。第一次会试落第后,大学士李东阳对他笑道:‘你这次虽然不中,下一科必中状元,试一试为下次科举作个《状元赋》,王公子挥笔立就,赢得众位大学士的一致赞叹,都说他有状元之才!”

  苏录心说又一个杨神童似的人物,出身好又有才华,真想把他绑起来,丢赤水河啊……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嫉妒他的人就开始议论说,这个年轻人如状元及第,必定目中无人。加上他的行为确实有些……异于常人,所以又耽误了一科才及第,而且也没捞着中状元。”朱琉叹气道:

  “他运气着实不佳,十二年那一科出了个有名的案子,江南才子唐伯虎,因为酒后狂言自己必为会元,结果被人告发舞弊,和副主考程敏政,以及另一位忘了叫什么的举子一起下了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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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大明魅魔

  “虽然后来,会试照常放榜,但考官哪还敢再冒一丝风险?我那王兄反而因为名声太盛,考官为了避嫌不愿点他入三鼎甲。我们这些朋友,很为他鸣不平,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认为如果在意名次,才是真正的耻辱。”

  说罢他教训苏录二人道:“你们切记祸从口出,日后不论如何春风得意,都要慎言。”

  “是,弟子谨记教诲。”苏录忙恭声应下。

  “跟我有什么关系?”朱子和小声嘟囔道。

  “你那张嘴,最让人担心了!”朱琉瞪他一眼。

  “侄儿不是说祸从口出,侄儿是说有杨神童,苏神童在,哪还轮得着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得意?”朱子和振振有词道。

  “……”朱琉忽然发现,这小子又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了。

  唉,少年心性真是难以驾驭呀。

  “山长说的这位王公子到底叫什么?”这时苏录忍不住轻声问道。

  “王守仁,号阳明。”朱琉便答道。

  “阳明先生也治了《礼记》吗?”苏录心怦怦直跳,这真是无巧不成书,看来是老天爷注定了让自己走这条路。

  “那是自然。他再特立独行,也不可能放着状元家学不学,舍近求远去另治它经。”朱琉说着颇为庆幸道:

  “也正是因为治《礼》的举子太少,我们才能认识。但是他的心思都在形而上者,对形而下的东西关注太少,三年后再见面,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我只好重新自我介绍,但我们也因此成了朋友。”

  《周易》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弘治十二年,我第三次进京赶考,在礼部报名时又碰上了他,本以为他又忘了我,结果他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说到这,朱琉居然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虽然把我叫成了朱牛,但说明他真的记住我了。”

  “……”苏录没想到平日人人仰慕的朱山长,居然还有这样‘卑微’的一面。

  难道那王阳明是大明魅魔不成?

  朱子和还没听过这一段呢,闻言难以接受道:“叔父,他第一回忘了你叫啥,第二回只记得你姓啥,你还有啥好得意的?”

  “住口,你懂什么。阳明兄就是这样的人!”朱琉呵斥朱子和一声,忙为王守仁解释道:

  “他十五岁就要上书给皇上,请求给他几万精兵,由他去讨平鞑靼。”

  “啊?皇上怎么说?”苏录和朱子和异口同声问道。他俩现在也是十五岁,瞧瞧人家的十五岁!

  “皇上没见到,奏章被王状元扣下了,顺便抄着棍子揍了他一顿,又把他禁了足让他反省。”朱琉道。

  “那他反省了吗?”朱子和感觉自己的偶像要从杨神童换成王神童了。

  “反省了。”朱琉点点头道:“过了一阵子,他对王状元道,自己不想当将军了。”

  “那就对了。”朱子和笑道:“考进士做学问,才是我辈应有的志向。”

  “不,他的志向比考进士稍微远大一点,他告诉王状元,他要做圣贤。”朱琉苦笑道。

  “……”朱子和无言以对。

  “结果又被王状元揍了一顿,但是没用,他痴心不改,从此踏上了寻求成为圣贤的道路。”朱琉轻叹一声道:“打那之后他就在外人眼里不大正常,比如十七岁他去岳父家成婚,结果大婚当日失踪不见了。”

  “可把他岳父家的人急坏了,满世界地找新郎官儿。第二天一早,才在附近的庙里找到他,他居然跟一个老和尚谈了一晚上禅。看到有人来找自己,还奇怪问,你们找我干什么?”朱琉苦笑道。

  “他是不是不满意这门婚事?”朱子和问道。

  “不,他只是单纯太专注于形而上的世界罢了。”朱琉说着看一眼侄子道:“现在知道他记住我一半的名字,有多了不起了吧?”

  “确实,够意思。”朱子和深以为然,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洞房花烛都能忘记,你就不该对他的记性,抱任何期望了。

  “不要再打岔了……”朱琉瞪一眼朱子和,接着道:“三年后我第四次落榜,那一刻真的万念俱灰。咱们四川会馆窗外就是后海,我当时真想推窗跳出去,一了百了。”

  “万万没想到,这时候阳明兄却来了。他提着一坛酒,推门进来说,我觉得你现在需要这个。”朱琉满脸幸福道:

  “那天晚上他陪着我喝了个酩酊大醉,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他真的把我当朋友了。”

  这回朱子和没开嘲讽,轻叹一声道:“真想见见阳明先生啊。”

  苏录心说,得,都不用见面就被俘获了,魅魔实锤了。

  “几天后,他又为我引见了王状元。当时王状元贵为帝师、翰林学士,全赖阳明兄帮忙,我才蒙他老人家指点了月余,便经义大进。只是实在不好再叨扰了,便告辞返乡……”朱琉颇为遗憾道:

  “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了。”

  说完他还一阵迷糊道:“我们怎么说到这上头了?”

  “弟子问山长,阳明公也治的是《礼记》吗?”苏录轻声道:“山长就回忆起你们的交往来了。”

  “哦,可能是又要见到他了,难免勾起了回忆。”朱琉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道:“你问了这么多,难道也想治《礼记》不成?”

  “是。”苏录心说,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便重重点头道:“请山长允许弟子,跟你治《礼记》吧!”

  “你可想清楚。”朱子和忙提醒他道:“《礼记》是孤经,录取的人很少的,我是没得选。骐骥你有的选,干嘛要自讨苦吃?”

  “子和这次倒没说错。”朱琉也点点头,正色对苏录道:“你想治《礼记》没问题,但我也得跟你说明白——历年历科,无论是考秀才,还是乡试会试,报《礼记》的考生一定是最少的,所以才会被称为‘孤经’。”

  顿一下,山长解释道:“因为《礼记》的内容太多太庞杂,跟其他四经加起来差不多,所以要费好多倍的工夫,而且难学难精——哪怕是王状元,在十七岁中秀才后,也足足磨砺了十八年,才学问大成,连登黄甲的。”

  “还有阳明兄,天纵奇才,阁老们认定的状元种子,还有王状元的指导,也用了整整九年,也考了整整三次才及第。就更不用说我了……”说着他望向苏录道:“所以你还要选择《礼记》吗?”

  “换一个吧。”朱子和也劝道。

  苏录却问道:“既然这么难,为什么山长家要选《礼记》做家经呢?”

  “当然是因为《礼记》厉害了!”朱琉双眉一挑,傲然道:

  “朱子说过,治《礼》者‘虽少但精’,若能通其义理,‘对策时论礼制、说教化,必有过人之处。’所以能把《礼记》钻透的读书人,才是真功夫!’”

  “而且《礼记》不像其他四经,它注疏详尽,论述完备,哪一条礼仪、哪一句义理,都有章可循,只要沉下心去钻研注疏,就能找到确切的义理依据。不会有那么多的流派,让你猜来猜去。所以《礼记》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没法不懂装懂,也没法靠押题侥幸。”

  “所以治《礼记》者,只要经义有成,就一定能中举人!经义大成,就一定能中进士!这是别家比不了的!”

  朱琉又叹了口气道:“奈何世人总是急功近利,觉得这条路太远,所以只想走捷径。但我们朱家只想走确定的路,哪怕晚一些到达终点,也好过迷了路。”

  他笑笑,压低声音道:“而且一旦中了进士,治《礼》经的会被高看一眼,不光选庶吉士入翰林的最多,未来任官也基本不是史官就是礼官,都是一等一的清流之选。未来当上大宗伯,入阁拜相的机会也比别人大。”

  说着他自嘲一笑道:“当然你得先大成再说,有这功夫别人都中好几遍进士了。”

  “弟子不怕慢,弟子只怕玄。”苏录彻底拿定主意道:“我觉得最适合自己的,就是《礼记》了!”

  说罢,深深一揖道:“恳请山长收列门墙之下!”

  “不可能的。”却听朱琉断然道。

  “为何?”苏录一愣,连朱子和都皱眉道:“干嘛啊叔父?”

  “哈哈哈!”朱琉放声大笑道:“因为你本就是我的入室弟子,我怎么收第二遍?”

  “……”苏录一阵哭笑不得,皮这一下很开心吗,山长?

  “你愿意跟我治《礼记》,我当然是高兴的。但你也知道,我马上就进京赶考了,如果落第了好说。万一侥幸得中,以后就身不由己了。”笑罢了,朱琉又道:

  “所以未来能不能亲自教导你?现在还不好说。”

  “弟子可以先跟郑先生学着……”苏录轻声道。

  “郑先生不行的。”朱琉却摇头道:“水平比牛先生还差,书院里也只有《诗》和《易》的先生还够看,所以水平差不多的学生,我都推荐他们去治这两经了。”

  “你要愿意,放假后随子和回趟泸州,我修书一封给三哥,请他代为授业。”说着他看向苏录道:

  “我三哥是我们家里学问最好的,只是性子刚烈,当年比我入秋闱还早,但受不了入场搜身之辱,愤然罢考,从此再不入棘围。这些年在家专心治经,教授子弟,学问更是精进。由他来为你讲授礼记,我才放心。”

  “那当然再好不过。”苏录轻声道:“弟子但凭山长安排。”

  “不过泸州离着太平镇太远了,你不可能往来其间受教。”朱琉又问道:“去泸州求学吧,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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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开始减减量,歇歇眼再说。

第129章 最后一日

  腊月十五,年终考,也是最后一次月课。

  同时也是苏录在太平书院的最后一天了。

  下一年他将同朱子和一起去泸州的鹤山书院读书。太平书院是鹤山书院的下院,山长本就可以推荐优秀的学生上去就读。

  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私?大部分时间,当山长的是不愿把自己最好的学生送出去的,哪怕书院的上院也不成。

  但朱琉偏偏这么干了,自然要被先生们痛骂。不过他反正要提桶跑路了,爱骂就骂去吧……

  要是没考中,又灰溜溜回来怎么办?到时候再说吧!

  不过这个决定对苏录是有利的,张先生也支持他去泸州,于是苏录就答应了。

  所以今天这场考试,将是他在太平书院的最后一考了……

  ~~

  开考的云板声将苏录从离愁别绪中拉回,他把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试卷上,以一种近似虔诚的心态,开始一笔一划答卷。

  做完了贴经墨义,苏录翻到了重头戏——制艺。

  这次的题目是——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此句出自《大学》开篇第三段,张先生第一堂课就讲过。山长出这道题,也算是回归起点了,更是对这一年的总结。

  看来临别之际,山长也感性起来,不再作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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