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苏录审题发现,这道题的水平可不低。首先它是一道承上截下题,既要承接前文的义理……朱熹认为,这一段是对开篇两段话的总结;又要体现所截取的后两句‘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的‘未显之义’。
而且朱注还发挥说:‘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本始在先,末终所后。’
又曰:‘明德、新民两物而内外相对,故曰本末;知止、能得一事而首尾相因,故曰始终。’
所以看似普通的八个字,被赋予了这许多的意蕴。学生制艺时,不仅需要在短短几百字之内,把这些知识点照顾到,还要将其捏合为一篇理气贯通的文章,难度着实不小。
最后,经过一整年的学习,学生不该只停留在刚开学时看山是山的地步——学生在一开始学习《大学》时,是无法明其真意的,非得等到学完了《中庸》再回顾时,才能体会出圣人的微言大义。
所以文章不能像当初那样浮于表面,而要深入浅出,阐明更高深的道理!
如果不能审出这三层要求,并一一完成,文章写得再花团锦簇,也不合格。因此这算一道压轴的综合题了,作为学年的总结确实不偏不倚,正正好好……
一番构思修改后,苏录换一只状态最好的毛笔,一丝不苟地誊抄在答题纸上。
誊抄完毕,仔细检查无误后,苏录搁下笔,轻吁口气,抬头望着书斋内。
从他坐的位置,不用转头便可将全班同窗一收眼底。
开学时除他之外有十九人,现在还有十五人。下半年,山长又出了两次作妖的题目,所以又有两位同窗提前离开了。
现在,也到了自己离开的时候了。
苏录心中涌起了强烈的不舍,张先生、众同窗,还有这间讲堂,都给他留下了无比美好的回忆……
能考进这间书院,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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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板再度响起,下斋的最后一次考试结束了。
监考先生收卷离开后,同窗们呼啦一下围到了苏录身旁,所有人脸上没有放假的欢欣,只有万分的不舍。
苏录也同样满心的不舍,与他们一一相拥话别。想到以后再也无法与义父朝夕见面,不少同学忍不住眼圈通红,程万舟更是泣不成声,如丧考妣。
“咱们不是还要一起去吃送行酒吗?”马斋长安慰众人道:“现在哭什么哭?”
“就是,哥能去鹤山书院读书,是大好事儿!”乔枫也朗声笑道:“我们当初考太平书院,不也是这个目的吗?”
“没错。”林之鸿重重点头道:“哥你先行一步,明年我们在泸州汇合!”
明年的全院前十名,也将按开学前公布的政策,到鹤山书院去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业。
这次苏录和朱子和属于特别推荐。但没有人会觉得不公平,因为两人已经遥遥领先,余者难以望其项背了,他们确实需要更高的挑战了。
而且这俩怪物上去后,正好给他们空出俩名额来……
“好,那大家要继续努力,争取把前十名包圆了!”苏录便鼓励众人道:“我在泸州踩好点儿等着你们!”
说着他伸出手,高声道:“不见不散!”
“好,一言为定!”同窗们也纷纷伸出胳膊,十六只年轻的手紧紧搭在一起,异口同声喊道:“不见不散!”
“好了好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咱们吃席去吧?”狂热的吃席爱好者、幸运的太平镇免单王,备受拥戴的省身斋长马千里,招呼众同窗道:“我把程万堂他们四个也叫来了,别让他们等太久!”
“太好了,不愧是斋长!”同窗们一听说今天能全员到齐,全都十分高兴。
“那当然,省身斋,一个都不能少!”马斋长得意道。
不得不承认,省身斋能这么团结,一靠义父以身作则、无私辅导,二就是靠马斋长这份强大的凝聚力了……
同窗们书箱也不背,便簇拥着苏录往外走。
路过备课耳房时,苏录道:“你们先去鸿运楼,我跟先生道个别。”
“应该的。”同窗们深以为然,苏录可是张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从开学第一天就给他吃小灶,一直开到了昨天。
虽然大伙不知道,后半年主要是坐而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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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走到备课耳房外,轻轻敲响了掉漆的木门。
“进来。”里头传来张砚秋的声音。
他这才整整衣襟,推门进去,恭敬行礼道:“先生。”
这样的动作和对话,今年重复了三百次。
“就知道你会过来。”张砚秋从书桌后站起身,笑着走到他面前,伸手扶起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依依不舍地反复打量,想将他的样子牢牢记住。
口中却道:“往后不会再有个笨先生,还得反过来向你请教了。鹤山书院的先生,水平可比我高多了,要是运气好,还能碰上举人教你呢。”
“但先生才是我最重要的老师,谁也替代不了,”苏录眼圈微红,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我永远忘不了先生的言传身教,还有师娘的焦切……”
“哈哈哈,后半句我是信的。就知道你忘不了师娘的手艺。”张砚秋大笑着一指桌上的双层食盒道:“你师娘给你做了这许多,带着去县里慢慢吃吧。”
“是,弟子回来时,一定登门拜谢师娘。”苏录感动地收下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按照约定,明天县里会来人,接苏录到合江去讲注音,年也得在县里过了。
“先生为什么就不能一起去呢?”苏录已经跟张砚秋说了好多次,山长也劝过,但张先生就是不同意。
但他还想再努力一次,因为他和山长都觉得,对张先生来说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
只要去了县里,帮县太爷推行注音符号有功,卢知县最起码得给他在县学谋个教职。
县学教谕,得举人或者岁贡出身,硬条件不够应该没办法。但苏录打听过了,之下的训导是可以由老资格生员担任的,且同样是吏部任命的官员。
虽然训导不入流品,却是吃皇粮的正经官员。
而且不像教谕,还得经过铨选,训导只需要知县推荐,提学官认可后,吏部就会下任命。朱山长说,其实就是卢知县一句话的事儿……
或者也可以凭借教化之功,不必排队挨贡,直接破格送去南监读书,肄业后就是高贵的岁贡监生了,政治待遇上仅次于举人。
而且岁贡生还可以参加吏部的铨选,担任州县佐贰,或者直接当上教谕……
虽然谁也不敢打保票,去了一定会怎么样。但是去了才有机会,不去就不会有机会,这是一定的!
“这话你说过很多遍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希望分一部分功劳给为师。”张先生却依旧毫不动摇道:
“但我也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去县里有什么意义?这么简单的拼音方案,你一个人还教不明白吗?难道还需要配个先生在边上指导你么?也不怕让人笑话?”
“不光是教授社学先生们,推广注音符号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的。”苏录忙道。
“我知道。”张先生叹了口气道:“但跟官面上人打交道,就得折腰。下了乡还得应酬,我不喜欢这样。”
“先生,谁也不喜欢,但有的时候是必须的……”苏录轻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张先生点点头,轻按着苏录的肩膀道:“要是年轻时,不用你劝我也会主动去的。”
“但现在我年纪大了,既不想撇家舍业,去几千里外坐监,更不想往县学钻营……那里完全没法跟书院比,我岂能为了一身绿袍,整日无所事事,还得忍受乌烟瘴气?”张先生说完,笑容愈加清澈道:
“我就喜欢窝在这山沟沟里教书,孩子们也需要我,所以这辈子都不想动了。你就原谅这个不思进取的先生吧……”
“是,先生。”苏录也知道人各有志。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你以为的对别人好,对别人却可能是折磨。
他只是担心,先生是因为想成全自己,才不肯去县里的……
但先生心意已定,自己再勉强他就属于自以为是了,只好放弃了劝说,深吸口气躬身抱拳道:“临别之际弟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先生一定要答应。”
“讲,太过分了我可不能答应。”张先生警惕道,唯恐他把自己套路去县里。
“请先生提前为我赐字吧!”却听苏录请求道。
第130章 表字
《礼记曲礼》曰:‘男子二十冠而字。’
意思是,男子二十岁的时候正式成年。从此要束发加冠,同时由长者赐字,以后就不能直呼其名了。
两千年来,人们一直大体遵循着古礼。但时代变迁,也不会完全拘泥。比方苏录他们一进书院,就被要求束发戴巾,把头发梳成大人样,以示郑重。
同样的,书院也会在他们毕业时,由先生为他们赐字的。当然这是自愿的,学生们如果坚持古礼不肯提前,先生们也不会多事。
只是谁会拒绝提前得到表字呢?这是他们从小就盼的事儿。
比方春哥儿去年就得表字‘盈之’。
而且请先生赐字,也表示对先生的敬重。因为这意味着,你此生不管走到哪里,做多大的官,都不会忘记先生了。
张先生自然十分高兴,却又摇头谢绝道:“还是等你去鹤山书院,请那里的先生赐字吧,让他们赐字用处更大。”
名字名字,赐字跟起名同等重要,自然会成为两者间的情感纽带。这种拉关系的机会既体面又牢靠,所以有可能当然要请一位举人甚至进士赐字,而且机会仅一次……
“不,我想请先生赐字。”苏录却坚定道。他虽然是一个功利的人,却还不至于连自己的名字,都要蝇营狗苟地算计。
“唉,不好不好……”张先生推辞再三,最终敌不过苏录的坚持,从桌子里抽出一张洒金笺,递给他道:
“你看这个如何?”
“弘之?”苏录念出那墨迹早干的两个字。
“没错!”张先生重重点头,满脸兴奋道:
“字当由名而生,两者不可脱节,恰似题目与破题,自然也有很多种起法,主要有三——”
张先生好为人师的瘾又犯了,恨不得从开天辟地给他讲起。苏录耐心地听着,就当是先生的最后一课了。
“最常见的是‘同义呼应’,字与名含义相近,强化名之意涵,如诸葛亮,字孔明;曹操,字孟德;周瑜,字公瑾,都是这种类型。”
“再就是‘反义互补’,字与名含义相反,中和‘名’里略显极端的意涵,比如韩愈,‘愈’为越过、胜出,便字退之;赵孟睿’通‘俯’,所以字子昂。”
“三是‘引申拔高’,字从名的本义出发,引申为更高的意涵。比如陆游,字务观。所谓‘务外游,不知务内观’,这是在提醒他,既要察外物之变,更要重内省之修。”
说着张先生看一眼苏录道:“还有你那位老祖宗东坡先生,名‘轼’,意为马车前供人手扶的横木。字‘子瞻’,由‘轼’的功能乃让人扶着远望,引申出了高瞻远瞩的寓意。”
“所谓敬天法祖,我便也用同样的方式,给你起了这个字——‘录’者记也,然而记的目地不只是为了存之,更是为了‘弘之’!”张先生这才摇头晃脑地为苏录释字道:
“你现在在求学阶段,正是录而记之的时候,我愿你将来学有所成,不要将学问束之高阁,此后只为稻粱谋。而是能将所学发扬光大,哪怕做不到‘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要‘为生民立命’,弘人间正道!”
“是,弟子弘之谨记先生教诲!”苏录深深作揖,恭声受教。
“好好,弘之,往后苏录苏弘之,就是你的名字了!”张先生一脸‘还不快夸夸我’的小表情,问苏录道:“你可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苏录忙点头不迭,却又忍不住小声问道:“不过这个字不犯忌讳吗?”
“啥忌讳?”张先生不解道。
“当今的年号啊。”苏录轻声道:“弘治,弘之,是不是有点那个了……”
“哈哈哈,你小子细过头了吧?”张先生大笑道:“年号不就是用来叫的吗,又不是帝讳,为什么要避?再说就是帝讳,本朝也只是在书写时略作讲究而已。比如你要拜的那位经师,山长的三哥,你猜猜他叫什么?”
提示已经很明确了,苏录便寻思道:“肯定是两个字,王字旁,又跟帝讳有关……莫非是个璋字?”
“没错,弘之果然聪明!”张先生大笑道:“他叫朱璋,不一样考了秀才拔了贡?也没见谁把他拖出去砍了!”
苏录讪讪一笑道:“弟子不是没学过避讳吗。”
“放心吧,本朝的避讳十分宽松,公讳字少之又少。你只需要记住两条原则就没问题,一是历代皇上御名的第二个字要避,且‘二名不偏讳’,即御名两字不连用时,无需避讳。”
“所以‘元璋’在一起时,璋要缺笔,单用元或璋都不需要避讳。”张先生顺手又教给他一个考试的知识点。
苏录恍然道:“怪不得敢叫朱璋,那我这‘弘之’就更没事了。”
“当然了,为师还能坑你不成?!”张先生大笑道:“放心吧,三杨之一的杨溥字弘济,三元状元商辂字弘载;成化朝最后一位状元叫费宏,南京有位佥都御史叫王弘!等人家大人物改名,你再改字也不迟。”
“是。”苏录这才彻底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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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了张先生,苏录便前往鸿运楼,与同窗吃散伙饭,自是一番难舍难分的少年友情,无需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