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里头响起个慵懒随意的川音。
苏录推门进去,就见个四五十岁的门子,靠在摇椅上昏昏欲睡。门房里还点着炭盆,温暖如春,跟外头恍若两个世界。
“啥子事情么?”门子顶着对黑眼圈,哈欠连连问道。
“在下二郎苏录,跟尤先生今日有约。”苏录说着亮出了尤幕友给他的片子。
门子伸出鸡爪手接过来一瞅,见真是尤幕友的片子,暗骂一声晦气,道:“你等着,我进去问问。”
这才不情愿地起身,摇摇晃晃出了门。
说来也神奇,当他穿过后罩门的瞬间,忽然腰也直了,眼也亮了,步子也快了……
就像换了个人一样,颠儿颠儿的就来到了尤幕友住的小院。
尤幕友正在跟朱琉叔侄用早餐,边上还有书童丫鬟伺候着。
门子都不能进去,只敢在廊下轻声把书童叫出来。
书童戴着网巾,穿着青布道袍,面无表情道:“什么事儿?”
“回砚哥儿,有个后生拿着尤先生的片子,说跟先生有约,也不知道真假。”门子陪着笑递上了片子。
“他说叫啥了?”书童接过片子看了看。
“说叫二郎苏录。”门子答道。
“哦,他呀。”书童恍然,便赶紧往后门去迎人。
门子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是尤幕友很重要的客人,不禁暗自庆幸,得亏没要门包……
书童一路小跑到后门,见果然是那苏神童,便笑道:“你怎么从后门来了?”
苏录心说我二哥说的,走后门就要走后门,便也笑道:“第一回来县城,不懂规矩,还是后门保险点。”
“谨慎。”书童竖个大拇指道:“快跟我进去,你再来晚一会儿,朱山长就要走了。”
“好。”苏录应一声,赶紧跟着书童进去后罩门,来到尤幕友的小院。
“老爷,朱老爷,苏神童来了。”小书童推门禀报道。
“哈哈,小友快进来吃两口。”尤幕友笑着招呼道:“咱们一起去送你家山长启程。”
“是。”苏录便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微笑,进了小厅。
只见尤幕友和朱琉叔侄三人围坐八仙桌,果然还给他留了个位子。
尤幕友和朱琉昨晚应该是聊得很好,神态都亲近多了。待苏录告罪入席后,后者便对前者笑道:“这可是我的得意弟子,就托付给云山兄了。”
“那是当然,德嘉兄尽管放心,我定视弘之如子和。”尤幕友忙连声保证。因为朱琉打算中了进士才取号,所以他还是以字相称。
“哼。”朱子和不爽地哼了一声。
“弘之,以后也要以师长视尤先生,他学问老道,而且也治《礼记》。”朱琉对苏录道:“昨晚我们彻夜长谈,获益良多啊。”
“是。”苏录忙起身一揖到底。“以后就要劳烦先生多多指教了。”
“哈哈,好说好说。”尤幕友笑道:“治咱们《礼记》一门的本来就少,一定要好好栽培的。”
他可是正经的岁贡生,学历比卢知县还高的……
“行了,那我就不叨扰了。”朱琉就等着给苏录牵个线了,完事儿便立马告辞道:“正月底前就得进京,必须只争朝夕了!”
“那就不强留德嘉兄了。”尤幕友也起身道:“马车已经备好了,我和小友送德嘉兄启航。”
“多谢……”朱琉也不跟他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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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外码头,三人目送着插有‘奉旨应试’黄旗的快船驶入长江,扬帆而去。
尤幕友才微笑问苏录道:“小友可有心事?”
第137章 有马这孩子,打小嘴硬
合江码头上。
听了尤幕友的话,朱子和奇怪问苏录道:“你有心事?”
“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苏录苦笑道:“晚生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呢。”
“笑话,我是干什么的?”尤幕友大笑道:“一个人是若无其事,还是心无挂碍,我要是这么长时间都看不出来,早就卷铺盖滚蛋了。”
“晚生不想让山长临走还操心。”苏录轻叹道:“也不知道他看出来没有。”
“当然看出来了,不然怎么会叮嘱我那番话呢?”尤幕友笑道,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解读的。
“原来是晚生自作聪明了。”苏录不禁苦笑。
“当然不是了,德嘉兄知道你的好意,所以也没有细问。”尤幕友说着看向苏录道:“现在可以说了。”
苏录看一眼朱子和,心说你也可以走了。
朱琉是坐另一条江船走的,之前那条歪屁股船,还在码头等着少爷呢。
朱子和却纹丝不动,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
苏录无奈,只好叹气躬身道:“实不相瞒,昨天到家才知道,我小叔被官差抓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关在哪里。晚生两眼一抹黑,只能腆颜向先生求救了。”
“确定是官差?”尤幕友问道。
“是,据我小婶小姑说,他们穿的是快班的公服,手里还拿着县里的牌票。”苏录便道。
“……”尤幕友眼中的怒气一闪而逝,依旧微笑道:“是官差就好办,我回去给你问问,问题不大就把你小叔放了。”
“多谢先生。”苏录忙感激道:“若有花费,只管知会。”
“这都好说,县尊的正事儿要紧。”尤幕友笑道:“走,我们回衙再说。”
说着他便按着书童的肩膀上了马车。
朱子和也要跟着上车,却被苏录伸手挡住。
“你该去那儿。”苏录胳膊撑着车门,下巴指了指歪屁股船。“你家里人等着呢。”
“让他候着就是。”朱子和却理直气壮道:“我要看热闹。”
苏录恨不得把他扔河里去,这个碍眼的货在边上,自己想行个贿都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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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到县衙,那海训导也来了。
“你们先聊着,我去问问怎么回事。”尤幕友把三人带进自己的小客厅,便离开了。
小客厅内,苏录和那海训导东西昭穆而坐,无奈看着对方的冷脸。
朱子和坐在下首,优哉游哉磕着南瓜子,瞧瞧这个望望那个,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海训导对晚生有什么看法,不妨直说。”苏录今天火气也不小,不会像之前那样,总是若无其事地笑脸相迎了。
“也好。”海训导点点头道:“其实我对你没意见,你不过是个不知道人心险恶的孩子而已,八成是被利用了。”
“利用我干什么?”苏录问道。
“利用你弄虚作假,欺下瞒上,把全县蒙童的学业和前途,当成捞取政绩的工具!”海训导深恶痛绝道:“你们这是在犯罪!不,造孽知道么?!”
“……”苏录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一直对自己冷若冰霜了。但对这样耿直的官员,苏录一点都讨厌不起来,不禁苦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就算是捞取政绩,但并没有弄虚作假,欺下瞒上呢?”
“怎么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能让蒙童两个月内学会全部注音的方法?这也太假了吧!”海训导断然道。
“事不目见耳闻,焉能臆断其有无乎?”苏录不以为意地笑道。
“就是,正主就在你对面,干嘛不先弄明白,他那套是咋回事再批判?”朱子和拍拍手上的瓜子皮,笑道:“你们这些老家伙就是好武断,从不给人解释的机会。”
其实海瀚也才三十多,但对方两个人加一起也没他一个人年纪大,所以这么叫他也没问题……
“好,那请苏神童为我讲一讲,你的注音方案。”海瀚面部肌肉抽动两下,忍住了怒气。“如果真是误会你了,在下愿负荆请罪,甘为门生!”
“好。”苏录点点头,从袖中抽出一张折页,展开道:“海训导请上前,我为你讲解这套《洪武正韵》注音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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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尤幕友黑着脸来到外签押房。
签押房类似于后世的领导办公室,知县在内间办公,外间就是尤幕友的地盘。
他这个位子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比如当初的钱山长,就没干长久。因为非但要知晓文件律例,明白笔墨款式,清楚县里的钱粮赋税,还得拎得清公事的轻重缓急,老爷的心态喜恶,非得极有本事,极得信任的干练强人方能胜任。
其实尤幕友就是县太爷的另一半,甚至因为卢知县怠政,县里一大半的权力都在他手中。所以比起名义上的二把手县丞,他才是真正的‘二号首长’,因此被下面人戏谑以‘相爷’称之。
这年月还没发展出专业的师爷,幕友胡子眉毛一把抓,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等到后世有了书启师爷、刑名师爷、钱粮师爷、账房师爷的分工,那些就只能算‘内阁大学士’了,没有他这般权力。
因此一见到他进来,当值的两名书吏连忙起身问安:“先生今天这么早?”
“把王熙杰给我叫来!”尤幕友没好气地低喝一声,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
“快去!”年纪大点的书吏,指使年轻一点的去跑腿,自己手脚麻利地泡一杯毛尖,端给尤幕友。
“王班头又干甚了,惹得先生这般不快?”老书吏轻声问道。
“他敲竹杠敲错人了,让人家告到我这儿了!”尤幕友哼一声,不愿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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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大牢刑讯房中。
苏有马活猪似的,被绑在条血迹斑斑的长凳上。一个赤着上身,护心毛一大把的狱卒,抡圆了蘸水的皮鞭,啪的一声抽在他腚上!
他登时就皮开肉绽,惨嚎不止……
“嗷嗷嗷!”
“吵死了,才抽了几鞭子,号丧个屁!”王班头坐在他对面,没好气道:“不想受皮肉之苦就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啊……”苏有马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打死我也是这么回事……”
“纯粹揍得轻了!”王班头一阵咬牙切齿道:“给我往死里抽!”
“啪!啪!啪!”狱卒挥鞭猛抽。
“嗷!嗷!嗷!”苏有马疯狂惨叫,吵得王班头都听不清外头人说话了。
“停一下!”他只好先叫停狱卒,起身问牢门外的书吏道:“周兄弟来了,有何吩咐?”
“王头儿,尤先生叫你过去,看着还挺生气的。”书吏道。
“哦?”王班头吓得一哆嗦,比起啥事都不管的县太爷,他更怕细到令人发指的尤幕友。
也顾不上继续审问了,赶紧戴上插着孔雀翎的捕快方巾,一路小跑到了外签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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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先生,你老叫我?”王班头一进门就点头哈腰。
尤幕友却面罩寒霜道:“前天晚上,你去抓了个姓苏的?”
“啊。”王班头点点头道:“小的这差事,不抓人才叫稀罕呢。”
“谁让你去抓的,我签过牌票吗?”尤幕友两眼一瞪,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年底了,官府也几乎不抓人了,他这个月就没签过几张牌票!其中也绝对没有姓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