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127节

  “松间雉,茅檐下,啄残雪剩粒——”

  “槛内雀,画堂中,唱假凤虚凰!”苏录云淡风轻地笑道,已经没必要用仄声干他了。

  “山禽无仪,敢在画中争枝桠?”朱子明冷笑道。嘲讽苏录到高门大户撒野。

  “笼雀有锁,难从云外认归巢!”苏录语气愈发平和。讥笑朱子明只敢窝里横,离开这个家毛都不算。

  “野雉岂知,金樽暖酒融千雪——”朱子明自傲道。本少爷家里就是厉害,怎么地吧?

  “笼禽安懂,竹杖敲冰钓一江?”苏录依旧云淡风轻,格局比朱子明大了不知道多少。

  “好一个‘竹杖敲冰钓一江!’”朱子恭等人击节叫好道:“‘天地为庐,江河为器’,高下立判呀!”

  “好了子明,适可而止吧,再下去就是自取其辱了。”连爱看热闹的大哥都看不下去了。

  其实哪还用‘再下去’?这孩子已经活脱脱就是个小丑了……

  “你们就光看笑话的!”朱子明气得泪珠滚滚,却还不忘了夹着嗓子说话。

  “咦,子明?”便秘归来的朱子和奇怪问道:“你怎么说话还夹上了?”

  “你们都欺负我!我找我姐去……”朱子明终于顶不住,在哄笑声中落荒而逃。

  “怎么?”朱子和一脸探究地问苏录:“他挑衅你了?”

  “还不是你给他机会?”苏录白他一眼。两人接触久了,苏录对朱子和的‘阴险’已经有所了解,这小子存心是想借自己的手,教训一下不敬兄长的臭弟弟。

  “哈哈,弘之看出来了?”朱子恭几个大笑道。

  “因为他这不是第一回,关键时刻就尿遁了。”苏录笑道。

  “果然,同样的计策不能用两遍。”朱子和承认了,解释道:“子明听说三叔要收徒,也想跟他学《礼记》,却被三叔拒绝了,他当然看咱俩不顺眼了。”

  “弘之也千万别大意,我三叔很挑剔的,总说没有大毅力、大能耐的人治不了《礼》。”朱子恭叹口气道:“哦对了,还要有副好身板,我就因为身体不好,三叔让我改治《诗》。”

  “你还好呢,我们几个当年问他该治何经?他直接说‘没治了已经’……”几个哥哥也苦笑道。

  “弘之,希望你能入得了三叔的法眼。”朱子庚祝福苏录道。

  “就算入不了也不要紧,你已经入了我们的法眼。”三哥朱子敬嘻嘻哈哈道:“回头哥哥们带你玩遍泸州!”

  众人正说话间,刚刚跑掉的朱子明,又去而复返了。

  “怎么子明?还没玩够吗?”哥哥们见他一副又行了的样子,笑问道。

  “我又有个绝对,你若能对出来,我就承认你真厉害!”朱子明挑衅地看着苏录,不待他应声回答,便将一张薛涛笺拍在他面前。

  众人只见那纸上写着一行漂亮的行楷,笔锋婉转处似美人低眉簪花,却在横折竖钩间暗藏筋骨。

  再看那上联曰:

  ‘白塔街,黄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冒青烟,闪蓝光,淬紫铁,坐北朝南打东西。’

  “嘶……”朱家兄弟不禁倒吸冷气。“这也太难了吧?”

  “白黄红黑青蓝紫,七彩环环相扣,生动描绘出一副市井画面。”朱子庚赞道:“真是巧思至极呀。”

  “最后以四方结尾,‘东西’又是双关。真是难难难啊!”朱子敬也道。

  苏录见他们一个个竟开始冥思苦想,似乎想要越俎代庖,对出这个上联。

  他便乐得不费脑子,小声问朱子和:“你家也有个苏小妹?”

  “你说我姐吗?倒也读过几本书,会填词度曲。”朱子和笑道:“不过这一看就不是她的手笔,不然我哥们也不会这么积极。”

  “这样啊。”苏录点点头。

  “你不好奇那人是谁?”朱子和笑问道。

  “你说了我也不认识啊。”苏录笑道。整个泸州城他不认识一个女的。

  “你肯定听过。”朱子和却忍不住炫耀道:“你想,今天谁在我家里做客?”

  “黄兵宪?”苏录恍然道:“他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公子?”

  “我也是猜的,但看他们的反应错不了。”朱子和道。

  “……”苏录看一眼已经是四个孩子爹的朱子庚,心说这位怎么也这么积极?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吃着点心。盏茶功夫,几位兄长全都放弃,纷纷对苏录笑道:“这是给你出的题啊,我们忙活什么?”

  “嘿嘿!他也不会!”朱子明又抖起来了,掐着腰道:“就有欺负小孩子的本事!”

  “哈哈!这有何难?”苏录大笑着起身,瞥他一眼,对朱子明道:“小六子,笔墨伺候!”

  “还指使上我了?”朱子明撇撇嘴,却老老实实地研好墨,给苏录拿了支小白云。

  便见苏录接过笔来,在那上联边上写下一行楷书。跟那女子的字迹不同,他的字法度严整,浑然一体,铁骨孕秀、笔底千军!

  众人只见薛涛笺上的上联终于成对——

  ‘白塔街,黄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冒青烟,闪蓝光,淬紫铁,坐北朝南打东西。’

  ‘思退阁,忧国士,历喜雨,经怒涛,涌悲澜,叹惊云,破惧念,临冬历夏读春秋。’

  “好好好!”苏录一停笔,朱家兄弟便不住声叫起好来。

  “以‘喜怒忧思悲惊惧’七情,对‘白黄红黑青蓝紫’七彩。以‘冬夏春秋’对‘南北东西’!”朱子庚击节叫好道:“更难得的是,‘春秋’同样双关!太厉害了弘之!”

  “字面上的巧思,不过是文字游戏,再巧妙也算不得高明。”朱子恭也摇头晃脑道:“关键是这下联寥寥数笔,勾勒出了一个忧国忧民,壮志难酬的文士,完美呼应了市井铁匠。”

  就连最沉默寡言的二哥朱子贤,也感佩万分道:“最妙处在于‘淬紫铁’与‘破惧念’的对仗。前者是铁器的淬炼,后者是心灵的淬炼——铁匠在火与锤中锻造铁器,士人在情与思中锻造灵魂,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苏录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夸得都不好意思了。这其实是他经年属对训练后的即兴之作,根本就没想过那么多。

  不过让他们一说,他觉得也确实是那么回事。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朱子和得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朱子明,心说你小子终于品尝到,我每月一回的痛苦了吧。

  便笑道:“子明,这下总算服了吧?”

  “服了。”朱子明终于低下‘高贵’的头颅,朝苏录深深一揖道:“我承认,哥是骐骥!我是驽马,以后都会退避三舍的。”

  “不至于,不至于……”苏录都无语了。这朱家咋就这么喜欢,用四条腿儿的来形容人呢?

  “哈哈,子明,怎么能退避三舍呢?以后多向我义……兄请教才是正办。”朱子和差点没瓢了嘴。

  苏录瞥他一眼,谁允许你私自升辈的?

  这时,小厮进来禀报:“黄兵宪要回去了。”

  “啊,是吗?黄峨姐姐还等下联呢。”朱子明赶紧抓起那张薛涛笺,快步冲出书房,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得及……

  “咱们也过去吧。等我三叔送客回来,看到你候在门口,心情会好些。”朱子和对苏录笑道。

  “好。”苏录从善如流,站起身来。心说我这要拜朱璋,不是朱元璋为师呀?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朱子和,对他三叔满满都是敬畏?

  “等你们回来吃饭。”众兄长笑道:“弘之一定要回来哟,我们还没跟你亲近够呢。”

  “我尽量……”苏录微笑应道。

  “见了三叔之后,他就说了不算了,你们还是别抱太大希望。”朱子和摇摇头,领着苏录出了书房,绕过一个寒枝承露的残荷塘,便到了个翠竹掩映的院落外。

  两人远远看见院门口,立了一大帮子从人护卫,连朱子明过去都要被盘查……

  更离谱的是,那些护卫中,一大半头顶着鹰嘴般的英雄髻。

  苏录咂舌道:“兵宪大人这么大的排场?怎么还有罗罗卫兵?”

  “可能是宣抚司奉承的吧。”朱子和不确定道。

  这时,罗罗武士把朱子明放进了警戒线。苏录看到一共三顶轿子,其中一顶锡顶蓝呢轿子,显然是那黄兵宪所乘。

  后头还跟着两顶女轿,朱子明凑到中间那顶轿旁。轿帘掀开,一个少女笑着跟他说了几句话,接过了朱子明递上的薛涛笺,轿子便远去了。

  “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黄峨,可惜只是惊鸿一瞥,没看清她的庐山真面目。”朱子和伸长了脖子惋惜道:“骐骥,你看清了吗?”

  “我看她干啥?”苏录无语道。他现在只担心怎么过朱璋那一关。

  ps.对联都是原创的……除了最后一个的上联,为了对出下联,起码用了俩小时……最后一章还没检查。

第161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待到朱璋送客回来,苏录终于见到了,这位名字只比当朝太祖少一个字的朱家三老爷。

  只见其天庭饱满,下颌方正,两颊棱角分明,眉骨突出如刀削。一双丹凤眼尾微扬、双目神光如电!

  朱子和小声道:“有人在蜀王府瞻仰过太祖皇帝的御像,说我三叔酷肖呢……”

  好家伙,苏录心说可惜大明不拍电视剧,白瞎了个特型演员。

  他倒是对‘太祖皇帝’没什么畏惧,上前深深作揖道:“学生苏录,拜见刚山先生!”

  “进来吧。”朱璋瞥他一眼,声如金石道。

  ~~

  登堂入室后,苏录再度作揖请罪道:“学生本该年前来拜师的。无奈被县尊抓了公差,忙完已经年底了,所以过完年才来泸州,还请先生恕罪。”

  “太不努力了!是过年重要,还是学业重要?你这个态度,我看就不要学了。”朱璋冷哼一声,就连暴脾气也酷肖太祖。

  “是,先生教训得是,学生知错了。”苏录老老实实应着,不再辩解。

  “三叔,黄兵宪不是跟你说了吗,合江过年剿匪呢。兵荒马乱的,你让他咋来?”朱子和替苏录说话道。

  “上课的时候没有叔侄,只有师生!”朱璋瞪他一眼道:“再叫错了,就站着听课。”

  “啊?这就上课了?”朱子和错愕道。

  “不想上就出去。”朱璋一点不惯他。

  “是,先生。”朱子和这下老实了。

  “治《礼》要先知礼守礼,守时便是最基本的。”朱璋这才对苏录道:“要不是黄兵宪跟我说,你那里在打仗。又所谓‘大时不齐’,今天我就不见你了。”

  “是,学生再也不敢了,以后一定惜时守时。”苏录态度无比端正。他是当过老师的,知道怎么才能让老师消气……

  不过这位先生气性不是一般的大,冷哼一声道:

  “你先别急着自称学生,虽然是老九推荐你来的,但我还没决定收不收你。”

  “叔……先生,”朱子和忙替苏录正名道:“弘之兄诚吾书院之翘楚!资禀超凡,敏而善学,治《礼》必能穷其奥赜,正其统绪,何患不有成乎?”

  唯恐再被朱璋挑出毛病来,都给他逼出文言来了。

  “四书学得好,不一定能学得好《礼记》,《礼记》跟四书乃至其他四经,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朱璋沉声答道。听这话,倒不是对苏录有什么成见。

  “请先生考我。”苏录便咬牙道。

  “你现在什么都不懂,考你什么?”朱璋没好气道:“先跟老夫学一段时间,老夫自会视你的表现而定。”

  “是!”苏录高兴道。这说明这位刚山先生只是脾气怪,但不像山长一样爱作妖。

  “好了,闲言少叙,开始上课吧。”便听朱璋沉声道。

  “啊,学生没带书呀。”这下轮到苏录目瞪口呆了。这也太突然了吧?他今天是来拜师的,不是来上课的。

  “来我这你都不带书?你还上什么课?!”朱璋浓眉一挑,又要发飙。

  “学生不知道带什么书啊……”苏录无奈道。

  “别的不知道,《小戴礼记》不知道吗?”朱璋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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