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生妙处有三:一不就事论事,直抵‘君权天授、臣守臣道’根本,普适古今;二用对句立张力,‘君授—臣受’‘非天—非分’,合孟子雄辩之风。三埋伏笔,‘乱常’‘干纪’为后文‘正纲常’张本,一气贯通!”
学生们听得目瞪口呆,若非先生讲解,他们根本体会不到,这短短十六个字背后,蕴含的这许多功夫。
苏录也有些吃惊,没想到刘先生一下就看得鞭辟入里,当年张先生还得让自己讲一讲才明白呢。
待学生们记录完毕,刘先生又接着讲承题起讲……
学生们听得无比认真,他也讲得十分满足。下课后专门走到苏录身边,诚挚致歉道:“未经你的允许,就拆解你的文章,真的太冒昧了。”
“先生随意就好,文章写出来就是给先生批判的。”苏录忙笑道。通过这堂课,他对刘先生的印象也大为改观,这真是个很有水平且认真负责的好老师。
而且刘大川讲课的时候是积极昂扬的!跟下课时那股丧劲儿截然相反……
“总之,多谢了。”刘先生紧紧握着苏录的手使劲摇晃,然后小声道:“各种意义上的……”
为了备这堂课,他昨晚几乎熬了个通宵,要是苏录今天直接转班了,他得多尴尬?这课到底讲还是不讲,不讲的话对不起学生,讲的话就是对自己的公开处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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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先生一走,众同窗便呼啦一下围上两人。
“你们怎么没去隔壁班?”有那心直口快地便问道:
“山长找你们不是为了调班的事儿吗?”
“是。周山长说了,可以给调班。”朱子和点点头。
“那你们咋还没走?”众同窗既羡慕又有些难过道:“还是说回来收拾东西?”
“因为我义……兄决定了,我们就在这个班里念了!”朱子和便高声道。
“为什么?!”众同窗万分不解。
“既然诚心斋的学生也不如我们,我们有什么好调换的?”朱子和便臭屁道。
“别胡说八道!”苏录一巴掌拍在朱子和的肩膀上,对众同窗笑道:“因为我们觉得这个班的人更好,至少没有老往脚面上趴的癞蛤蟆。”
“哈哈哈,那倒是!”众同窗登时心头一热,感觉就连朱子和的臭嘴都可爱起来了。
“可是诚心斋是周山长亲自带的呀!”邓登瀛好心提醒他们道:“虽然我们觉得刘先生是最好的,但你们不一样,你们只见过现在的刘先生,没见过之前的刘先生。”
“没事,老山长决定亲自教我们了!”朱子和很难忍住不骄傲,简直要臭屁到天上去了。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换了谁,能有幸得到翰林的教导,都会忍不住要站到钟鼓楼上大喊大叫,让全泸州都知道!
“哇!”同窗们这下羡慕爆了:“这也太厉害了吧!打我们入学开始,老山长还没亲自指导谁呢!”
“哈哈,诚心斋的人老是炫耀说,周山长会把他们的文章念给老山长听!这下好了,我们斋有人得到老山长亲自指导了!”有同窗开怀大笑道:
“看他们还怎么跟我炫耀!”
“我们不跟他们炫耀就不错了。”众同窗全都与有荣焉,真心实意为两人高兴。
笑毕,有同窗趁着高兴,怯生生问道:“苏同学能请教你一下吗?”
“当然可以。”苏录笑道,你不知道我就好为人师吗?
这一个月没收过义子,心里还感觉空落落的哩……
“太好了!”那同窗便赶紧翻看笔记道:“刚才先生总结了苏同学‘义理破题’的范式——一抓‘授受’题眼,提纲挈领;二引‘天私’‘分逾’对立;三埋后文线索!我说的对吗,苏同学?”
“你总结得很好。”苏录微笑颔首。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能抓得这么准,又想得这么周全的?”那同窗说完赶忙道:“要是有不方便透露的秘诀就算了。”
“秘诀是有的,但方便透露。”苏录笑道:“首先,破题时,要紧扣题干要求,明确核心观点。具体可用‘题干拆解法’来分析题目,首先圈出核心概念……便可避免漏题、偏题!”
苏录便将他融会古今、简明有效的破题方法论,讲给那位同窗。
其他同窗也听得十分认真,万没想到这位苏同学是真不藏私,直接就把最宝贵的经验传授给他们!
这简直是活爹啊……
可惜课间时间太短,苏录还没讲完,上课的云板声就响起了,他赶紧对意犹未尽的众同窗道:“不要紧,下个课间我再给你们讲……”
众同窗这才赶紧回位,听先生讲下一堂课。
结果一上午三个课间,众同窗都围着苏录在学,终于听他讲完了破题之法。
中午放学时,有同窗激动道:“学到了学到了,感觉我也能像苏同学一样破题了!”
“哈哈哈,这是你的错觉!”朱子和却毫不留情地打击他道:“曾经我也这么以为过,以为这样就能追上他。结果学会了义父的十八般武艺,还不是一样望尘莫及?”
“义父……”众人不由一愣,俩人这是什么关系?
邓登瀛赶紧岔开话题道:“那是肯定的,天分的差距摆在那里,不过我们肯定也能有提高!”
“那是当然。”朱子和笑道:“一年前我的水平还在白云山和雷俊之下,现在他两个加起来都不够我一个打的。这都是义兄的功劳啊!”
“好了好了别扯了,赶紧走了。”苏录催促道。他今天还得拜师呢,得早点到。
“哦哦。”朱子和赶紧收拾书包,两人便和同行道别,快步离开了学堂。真叫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正意斋的同窗们陷入了沉思,他俩到底是父子关系,还是兄弟关系?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两人能留在班里,实在是太好了……
“诸位,我们也拿出干劲来吧!”邓斋长给众同窗鼓劲儿道:“不要浪费了苏同学的好意!”
“好!”众同窗齐声应和,然后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吃饭去了。
窗外,刘先生目睹了一切,看到学生们不再丧气,他叹了口气道:
“刘大川啊刘大川,你不能拖学生后腿啊……”
虽然还是同样的话,但感觉跟早晨不一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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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朱家大宅。
朱二爷亲自来到朱璋院中,见证苏录的‘从学礼’。
《仪礼》并未记载拜师礼,但那是因为周朝时,‘师’尚未成为独立阶层,常由官员、父兄、瞽宗乐师兼任,故无需另设专礼。
但时至今日,师者已经跃升为五伦之一,自然也发展出了相应的拜师礼。虽然苏录拜的是经师,却也一点不含糊。
他穿着青衿深衣、束发用委貌冠,足穿布屦,双手托漆盘,盘底垫素帛,内置青布裹扎的干肉十条,缓步趋至廊下西侧弟子位,向门内长揖曰:“晚生苏录,久慕先生道德文章,今备薄贽,敢请执经受业。”
“可入。”厅内响起朱三爷的声音。
苏录便从西阶升至堂中,便见朱璋和作见证的朱玠并坐上首。
他再次作揖曰:“先生在上,晚生不敏,愿执弟子之礼,从学经典,敢请垂教。”
“可教。”朱璋颔首。
苏录便双手捧束脩献于先生,曰:“薄礼不腆,聊表向学之诚,伏惟先生不弃。”
朱璋收下束脩后,又回赠了苏录一套宋刻本《礼记正义》……这可是文物级别的,一千斤肉条子都换不来,简直是亏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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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释经权
苏录收下回礼,再次拜谢后,便垂首立于西侧,听先生训诫授业,立为学之纲——
“于己,《礼》是修身明镜。子曰,不学礼无以立。‘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的核心便是‘克己复礼’。所以修齐治平,都需要以《礼》为范。”
“于国,《礼》是建国的蓝图,更是治国的经纬大纲。‘礼者,天地之序也’,我中国乃礼仪之邦,君臣有义,百官有纪,万民有礼,国家方能运转有序!”
“于华夏,《礼》是文明薪火。冕服华章曰华,大国曰夏。何为冠冕华章?礼也。没有礼,就没有华夏,就没有本朝驱逐鞑虏后的恢复中华啊!”刚山先生神情严肃道:
“所以朝廷有礼部、有太常寺、有鸿胪寺、有翰林院、有宗人府、有詹事府、有国子监……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礼仪机构。现在明白《礼》有多重要了吗?”
“是,学生明白了。”苏录忙恭声道。
“好。”刚山先生微微颔首。
“好了,从学礼结束了!”朱玠笑道:“你先生讲了那许多正大光明的,我再给你讲一点在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朱璋看一眼朱玠:“说那些是不是有点早?”
朱玠却摇头道:“弘之是极聪明的孩子,早点讲清楚了对他有好处。”
朱璋便不说话了。
“那便是——这天下的规矩是我们定的,所有人都必须在我们规定的范畴内活动,任何人也无法挣脱!”便听朱玠石破天惊道:
“我们说‘刑不上大夫’,士大夫就可以获得超然的特权!我们说‘三年之丧’,士大夫就得乖乖丁忧二十七个月!”
“那我们是怎么做到的呢?就是我们能对三礼四书五经中涵盖朝野方方面面的‘礼’进行权威解读!”朱玠虽然只穿着举人圆领,口气却大得没边。
“释经权……”苏录轻声道。
“释经权,总结得好,一针见血!”朱玠不禁大赞道:“我就说吧,弘之果然大有慧根啊!”
“在朝,礼部以经义定礼制,再由其它机构定为法度执行。在野,我们这些人以礼制行教化,确保朝野运行都不偏离儒家的经义!”朱玠说着淡淡一笑道:
“这是天大的权力,如果不够繁琐深奥,细大不捐,大家岂不都能插上一嘴?权力不就不在我们手里了?”
“所以要深奥,而且要不断往深奥里解释,往繁琐里制定,让所有人望而生畏,不敢妄言!当然,学习的门槛也越来越高,只有少数人能学习……”
苏录心说太好了,我上辈子避开了学医学法,这辈子一下全都补上了。
“这就是为什么非礼部堂官不得入内阁的原因!不是科班出身,根本搞不懂,寸步难行!”朱玠眉飞色舞,与有荣焉道。
“二师伯说的话,你听听就好了,不要太当真。”朱璋皱眉道。
“我们虽然同治一经,但他是经义派,我是经权派,所以难免见解不同。”朱玠笑道:
“好了,我走了,不打搅你们上课了。”
“是。”苏录三人将朱玠送出去。回来后,一直不敢吭声的朱子和,才吐槽道:
“我爹总是这样,在他看来,礼仪道德不过是文人文官拉大旗作虎皮的旗号。”
“呵呵呵……”苏录不能更同意。
“儿子在背后议论父亲,无礼。”朱璋瞪侄子一眼道:“别说闲话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得把今天的课程补回来!”
结果又是笔头拉烟的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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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苏录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田总管依旧迎候在门房,热情地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
当然最能慰藉他的,还是那一桌丰盛的晚餐。这么长时间下来,苏录已经不说什么民脂民膏了……人啊,果然痛恨的不是特权,而是自己享受不到。
而且只有这时候,哥俩才有机会聊聊天,说说这一日的经历。不过主要还是苏泰在说,苏录已经被刚山先生折磨得说话都感觉费力气……
“今天上午他们没闹笑话,但先生默写经义,我错了五处,本来以为要吃板子,却被先生表扬了,说我是错得最少的。”
“那奢云珞也写了吗?”苏录好奇问道:“她能跟黄姑娘是手帕交,学问应该也不差吧?”
“她错了八处,第二名……”便听苏泰得意道:“我们两个还遥遥领先呢,别人先生都是数对了几处。”
“呃,黄姑娘还真是,君子和而不同,交友不必如我……”苏录不禁赞叹道:“我要向她学习。”
“说我们呢,怎么拐到黄小姐身上了?”苏泰不解道。
“哦哦,你继续说。”苏录不禁暗自警醒,秋哥儿啊秋哥儿,女人只会影响你学习的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