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事儿了?”朱家小姐扬一扬手中的花剪,示意自己刚才在侍弄心爱的鲜花,才没有去偷窥呢。
“别装了。”黄峨又好气又好笑道:“我刚才都看到你了,跑得最慢,笨手笨脚还差点绊倒。”
“哈哈,是吗?”朱家小姐这才讪讪笑着放下花剪,摘下斗笠道:“那‘呆子’到底给你写的什么诗?”
“你再取笑我,以后不来你家了。”黄峨跺脚道。
“是啊,我这已经暴露了,得换地方了。”朱家小姐袖中取出螺钿小梳,将被斗笠压得微乱的如云乌发,细细梳理齐整。
“姐姐别太得意。”黄峨却也不是一味被动,反击道:“将来你也有被取笑的时候。”
“我倒是盼着哩……”朱家小姐登时膝盖中了一箭,幽幽道:“我要是真有这么一场,我就摆上茶水点心,把所有的姐妹都叫来,让你们看个够。”
“姐姐……”这下黄峨反而不好意思了,忙安慰她道:“会有的,缘分到了一定会有的。”
“哎,我转年就望二了。”朱家小姐哀怨道:“一把年纪不指望了,好妹妹你就给我看看那首诗,饱饱眼福吧。”
“望二之年……”黄峨就很无语,朱家姐姐净能整活,第一次听到这么个词儿。但她还是从袖中摸出那枚书签,递给朱家姐姐道:“喏,别说得那么可怜。”
“多谢。”朱家小姐见装可怜成功,一把夺过书签,满面笑容地大声念道:
“三生石上许此身,并蒂莲开梦里春。
此生一世一双人,青山到老共晨昏。”
她越念语速越慢,到下联几乎是一字一顿,每个字之间都带着尾音,念完人便痴了,将那书签递还给黄峨。
“此生一世一双人,青山到老共晨昏……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妹妹,你可真有福气。”
“姐姐也会有自己的福气。”黄峨并不否认,小心地将书签收回袖中,看着被狗粮噎恍惚的朱家小姐,有些担心道:“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朱家小姐好在心境豁达,转眼平复下来道:“我只是刚发现。原来我不用装,就是真可怜啊。”
“姐姐也不用羡慕我,我们还不一定能过得了我爹这一关呢。”黄峨是个善良的姑娘,虽然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但还是摆出自己的苦恼,让朱家小姐舒服一些。
“确实。”朱家小姐果然就顾不上自个了,忙问道:“你爹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耗着呗,还能怎么办?”黄峨叹了口气,好嘛,这下愁劲儿真上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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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同意!”黄珂头一回跟闺女拍了桌子。
他从太平镇视察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听了小儿子黄峰的小报告,得知女儿又去朱家跟那小贼约会了,登时彻底压不住火了。
黄兵宪本来以为自己的警告,怎么也能管几天事,没想到那小贼一回来,就又拱自家地里的白菜!
他马上愤怒地叫来了黄峨,质问她认不认识个叫苏录的小贼!
“认识。”黄峨点点头,瞄一眼一旁的小哥,终于知道是谁出卖自己了。
“光认识那么简单吗?你们还有什么关系?!”黄珂逼问道。
“就是爹想的那种关系。”黄峨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你!你怎么能干出那种事来呢?”黄珂气得面皮发紫,声音都颤抖道:“他到底对你用了什么妖法?是不是还胁迫你了?!”
“没有,爹当弘之是什么人?”黄峨的回答句句在剜老父亲的心。“我们是两情相悦的,硬要追究的话,还是我先开始的。”
“你胡说,我不信!”黄珂就像所有被偷家的老父亲,气得七窍生烟,哪还有一点四品大员的从容。
“爹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值了。”黄峰赶紧给老父亲顺气。他虽是黄珂最小的儿子,但也早已成亲生子,才不会像朱子庚一样,整天跟一群未成年男女搅合在一起,所以苏录根本没见过他。
但这个家是黄峰在管,所有的丫鬟婆子,车夫护卫都得听他的。
“气死我得了!”黄珂一边气得直哼哼,一边偷眼瞄向闺女,见她果然气焰为之一窒,一脸的难过。
黄兵宪不禁心中一痛,但知道这种时候心软不得,便继续哼唧道:
“你要是还想要这个爹,就别跟那小贼见面了。”
“就是,那小子有什么好的?”黄峰也帮腔道。
“哪儿哪儿不比你这个叛徒强?!”黄峨愤愤瞪了小哥一眼,又抽泣对黄珂道:
“父亲容禀,弘之人品贵重,学识渊博,不只是刚山先生的高足,还是鹤山书院的头马,连庞老翰林和朱传胪都视他为珍宝,哪有一点配不上你女儿的地方?我们又不做任何非分逾矩的事情,只是两情相悦,正常往来而已,爹就同意了吧……”
第223章 山陵崩
“我不同意!”黄珂却断然道:“亏你们都是学《礼》之人,未婚男女私下相见、私相授受,还不叫非分逾矩?”
“我们还未成年哩。”黄峨振振有词道:“男女未冠笄者,无大防之嫌。”
“少来这套!”黄珂登时装不下去了,又拍着桌子怒吼道:“我就是太信这一条,才让那小贼钻了空子!”
“就是,妹妹你还小,情窦未开,是被那小子蒙骗了而已。”黄峰也算半个老父亲,同样对偷白菜的贼恨得牙痒痒。
“没错!”黄珂对儿子的话深表赞同,重重点头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感情?不要再胡闹下去了!”
说着也不跟黄峨再争辩了,直接下令道:“黄峰,从现在起不许你妹妹再出门了!”
“是,禁足,必须禁足!”黄峰重重点头,高声吩咐外头道:“谁敢放小姐出门,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是……”廊下侍立的丫鬟婆子忙颤声应道。这三少爷人如其名,厉害得很。
“爹!”黄峨一听就急眼了,亏她当时还觉得苏录有点风声鹤唳了……原来天真的是自己,老爹一回来,真就把自己禁足了。
“下去反省吧!”黄珂一挥手,不再跟她聒噪。
“略……”黄峨只好恨恨扮个鬼脸,气呼呼地退下。
“跟紧了小姐!”黄峰忙吩咐丫鬟婆子道:“寸步不能离。”
“是……”丫鬟婆子们硬着头皮跟上去。
黄峰转回书房,想了想又一拍大腿道:“对了,还有那个来跟妹妹读书的小姑娘,别看她姓何,但其实是那小子的妹妹。以后也不能让她再上门了!”
说着便要高声吩咐下去,却被黄珂叫住道:“算了,那样太难看了。”
“爹,没有那小丫头从中传信,妹妹和那小子是怎么接上头的?”黄峰嗡嗡道。
“没用的。”黄珂摇摇头,沉声道:“你可以不让那小丫头进门,还能不让奢云珞进门吗?她一样可以帮着传递消息。”
“倒也是。”黄峰愤愤道:“就是那罗罗女带坏的妹妹!听说她们罗罗人看上男人,都是直接抢回去的。”
“别胡说。”黄珂无语道:“奢家也是几百年的世家了,别说的奢小姐和野人一样。”
“谁家正经小姐上武学……”黄峰嘟囔一声。
“你给我注意点,”黄珂压低声音,道:“我还有事求她娘呢,千万别惹着她。”
“是。”黄峰忙应一声。
“再者……”黄珂又长叹一声:“你妹妹那脾气铁随我,得顺毛捋,你把她限制得太死,当心她炸毛。”
“是。”黄峰忙点点头,会意道:“所以父亲的意思是,先不让他们见面,但是给他们留个小口子,好稳住妹妹?”
“没错。”黄珂点头道:“这种事欲速则不达,你越是想快刀斩乱麻,越有可能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反而会让她一条道走到黑。”
“确实,还是父亲老道。”黄峰赞道:“不如先这样稳住妹妹。只要两人不见面,光靠时不时的书信往来,整不出什么花样来。说不定关系慢慢也就淡了……”
“淡了最好,不淡也不要紧,只要安安生生到年底,用修回乡时,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黄珂低声道。
他之所以用缓兵之计,是因为现在到年底,横竖不过只半年了,实在没必要再大动干戈了……
“爹干嘛不直接跟妹妹明说?”黄峰不解问道:“你已经帮她说好了大杨慎,她还会再稀罕‘小杨慎’?”
“开什么玩笑,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我能乱讲吗?”黄珂皱眉道。
“父亲和杨大学士是多年好友,咱们两家又门当户对,就连杨慎和妹妹也是才子才女,天造地设,哪个妖怪敢反对?”黄峰撇撇嘴道:“明明十拿九稳好吗?”
“人家韩夫人也只是说,让两个孩子见一见,又没说别的,你别太上头。”黄珂瞥一眼黄峰,这家伙恨不得把他妹妹,明天就嫁到杨家去。
“千里迢迢来见一见,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黄峰却信心十足道:“何况以妹妹的模样才学,杨慎就不可能相不中!”
“好了,别再把用修挂在嘴上了,万一让你妹妹听见就麻烦了。”黄珂沉声告诫儿子道:“一旦让她知道,我拦着她和苏录的真正原因,一定会迁怒用修的。”
“是是,第一面太重要了,绝对不能让她对杨慎有成见。”黄峰赶忙点头。他实在是太想当杨慎的小舅子啦!
这年月,妻子的长兄是大舅子,其余的兄弟不论年齿,统称小舅子。
黄珂却没有儿子那么兴奋,反而有些惋惜道:“要不是先答应了韩夫人,又跟杨贤弟通过书信了,我还真不想当这个恶人。”
“爹,莫非你还相中那小子了不成?”黄峰一愣,不解问道:“他哪一样能比得上杨慎?”
“选女婿又不是挑货,最好的不一定是最合适的。”黄珂摇摇头,却愈加惋惜道:“再说抛去家世不谈,苏录也未必比杨慎差。”
“爹你咋了,去趟合江被灌了迷魂汤了?”黄峰难以置信道:“就凭那小子打个灯谜,做了几篇酸文,就能跟天下闻名的杨才子相提并论了?”
“用修不也是靠的文章吗?只不过赞赏他的人是大学士们罢了。”黄珂轻声道:
“但苏录可不只靠文章,他十四岁时所创的注音符号,已经在合江成功推广,短短三个月时间,就让全县蒙童能自行开卷了。”
“啊?”黄峰惊得合不拢嘴。“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为父和贾知州去合江,就是去考察此事。”黄珂沉声道:“很快他也要名扬天下了,而且是以教化之功,功德无量!”
其实何止是注音符号?黄珂没告诉黄峰,苏录还通过马千户献了一条计策,可以一劳永逸地慑服不安分的播州土司。显然在庞老翰林的教诲下,那孩子已经展现出了过人的谋略天赋。
毫无疑问,假以时日,苏弘之必是一颗璀璨的新星!
“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为父不可能得罪了杨贤弟和韩指挥。”黄珂有些意兴阑珊道:“只能说没那个缘分了。”
“那最好。”黄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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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天之后,苏录就再也没见过黄峨,幸好小田田还能照常去兵宪府上课,带回黄峨的书信,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商量着,现在老贼正在气头上,就不要再招惹他了。
黄峨让苏录先专心学业,等过段时间,她父兄看得不紧了,两人再想办法见面。
苏录便如黄峨所言,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功课上,但他等的不是黄兵宪放松警惕,而是等着注音符号名扬天下,再跟那老贼好好做一场!
结果还没等到注音符号上达天听,却等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天先塌了!
时隔多年,苏录还能清晰地记得,那天是弘治十八年五月十九日……
这天清晨,他与朱子和一道前往城东临江门,准备出城去江边,进行每月一次的长江观览。
此时天刚蒙蒙亮,两人正遗憾天亮得越来越早,等着城门敞开,太阳都已经出来了,没法欣赏到壮阔的长江日出。
朱子和笑道:“等我将来中了进士,是不是就可以让他们提前开门了?”
“你现在也可以试试呀。”苏录也笑道:“说不定人家看你是进士的侄子,就给你开门了呢。”
“试试就试试!”朱子和也是越来越混不吝,双手拢在嘴边,便大喊一声:“开门!”
话音一落,便听城门洞内响起了轧轧之声,沉重的城门居然真的缓缓开启了!
朱子和大张着嘴,吃惊道:“我有这么大面子吗?”
“不对,是外面的人叫开的。”苏录指着城门洞,那里传来了急促的马铃声。
“六百里加急!”朱子和一听就明白了,却愈加奇怪道:“真是稀奇,州里十年遇不到一次。”
便见城门还未完全敞开,一队头戴白麻巾,身披粗麻布衫,就连绑腿也用白麻布的骑士,鱼贯冲入城内!
那为首的骑士背后插着三尺白幡,上书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国丧急报!
他胸前斜挎的那块四寸见方的红布牌,也临时换成了墨色,就连铜铃也缠上了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