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跟你爹喝会儿茶,娘给你切西瓜去。”干娘又把苏录按在椅子上,到后院井里捞瓜去了。
庭院中便只剩下父子二人,苏录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有才。
压力怪又开始传导压力了……
果然,苏有才本来轻松惬意,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掰一块绿豆糕,丢一半给儿子,丢一半进嘴里:“怎么,你整天忙,就看不得人闲?”
“爹还没想好吗?”苏录接住绿豆糕。
“你说再下考场啊?”苏有才一脸纠结,顿时觉得嘴里的绿豆糕不香了。
这事儿苏录端午时,就兴冲冲跟他讲过,但当时人多事杂,无暇细聊,苏有才便说先考虑考虑,等回了泸州再议。
结果一考虑就是一个多月……
“对。”苏录本不想催问,但看老爹在这里虚掷光阴,实在是忍不住了。
“这不是遇上国丧了吗?”苏有才顾左右而言他道:“光顾着心伤了……”
“少来。国丧跟咱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苏录没好气道:“爹就给句准话,考还是不考?你说不考,我保准再也不问你了。”
“为父当然想考了。”苏有才被逼无奈坦白道:“我从七岁读书一直读到三十五,整整二十八年,做梦都想中秀才,不然这一生也太失败了。”
“那就考啊!”苏录道:“你今年三十七,也不算特别老。”
“可是我担心考不上啊。”苏有才苦着脸道:“父子同进考场就够丢人了,要是儿子一考就中,当爹的又落榜了,我哪还有脸见人啊?”
“人家杨大学士父子同进考场还是佳话呢,有什么好丢人的?”苏录道。
“考中了当然不丢人了,考不中当爹的不让人笑话吗?”苏有才道。
“那你考中不就得了?”苏录道。
“这事儿我说了能算吗?整整十二回了,我哪回不想考中?”苏有才双手捂着脑袋,一次次不堪的回忆攻击着他,让他十分痛苦。
干娘端着西瓜回来,见状心疼道:“不想考就算了,将来靠儿子一样能风风光光。”
“花老婆的钱,荫儿子的官。”苏有才又不愿意了。“那我成什么了?”
“说明你有福啊。”干娘和苏录异口同声道:“别人还羡慕不来呢。”
“嘿嘿,倒也是。”苏有才乐了,吃了块瓜又自我反省道:“当年家里条件不好,我天天吃粗粮,点松明,还得顶着大嫂的冷嘲热讽,却能屡败屡战。现在条件这么好,反而畏战了,实在不应该。”
“这倒是实话。”干娘笑道:“现在咱们衣食无忧了,也不指着二哥考取功名,光耀门庭,你就当弥补自己的遗憾吧。就算考不中又怎样?咱们还怕别人笑话吗?要怕的话就不会有今天了。”
“兰兰,你这话太有道理了……”苏有才感动地看着老板娘。“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为你考个秀才回来!让你嫁个相公相公!”
“二哥……”老板娘心都酥了,情绪价值这一块,有才总是给拉满的。
“……”苏录只能埋头吃瓜,合着我的话就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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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仍然是县公所送来的。
因为田总管在服侍大老爷,所以今天送饭的换成了胡大厨。
“大老爷来了,就不给大厨添麻烦了吧,我们自己做就行了。”苏有才不好意思道。
“哎,无非就是多配点菜,一炒两份,一点不麻烦。”胡大厨忙笑道。终于轮到他在公子面前露脸了,不来哪能行?
说着他将食盒中的菜肴一碟碟摆到桌上。虽然国丧期间不能有荤腥,但对好厨师来说,这才是显手艺的机会呢。
荤菜做得好吃有什么难的?素菜也炒得色香味俱全,那才叫本事呢。
“第一道,葱油素烧玉版。”胡大厨摆上一碟香菇炒白笋片。葱油的焦香、香菇的鲜香与笋的清香完美融合,香气醇厚扑鼻。
“可以啊胡大叔。”苏录不禁赞道:“还知道玉版禅师的典故。”
“天天伺候公子这样的文曲星,小的不也得有文化点?”胡大厨笑得合不拢嘴,这些马屁果然拍响了,不枉他费尽心思翻食谱。
“这是个什么典故?”老板娘不解问道。
“是我们老祖宗东坡先生,邀请友人进山挖笋。那友人向来怕走山路,但东坡先生说进山还能参谒玉版禅师,他就欣然而往了。”苏有才便解释道:
“两人来到深山中,东坡命人挖笋煮笋饭来吃。友人觉得这笋味道格外好,就问这笋的名字。东坡先生笑答:‘这笋就是玉版禅师啊!此禅师善说法,可令人得禅悦之味。’于是友人乃悟其戏,大笑,东坡亦悦。”
“苏先生真是博学。”胡大厨赞一声,又摆上第二道腐乳烧面筋,面筋裹着红棕透亮的腐乳酱汁,香菇丝嵌在其中,色泽浓郁如红烧肉。
还有两道清淡些的豆豉金菇掐菜,杞子蒸水晶冬瓜……这是给老板娘准备的。
再配上一盅莲子百合消暑汤,既照顾了每个人的胃,又让他们感觉养生了。
最后,胡大厨在一片赞不绝口中功成身退……
没了外人,老板娘对苏录道:“对了儿子,刚接到我爹的信,他们终于同意接受你的方案,让程记糟坊加入二郎酒业了。”
“哦。”苏录点点头。这在他的意料之内,因为他的方案本来就是双方都能接受的唯一解。甚至连达成协议的时间,都在他的预计时间之内。
“挺好,正好上半年分完红,下半年合股合营。”他舀一碗汤,轻轻吹着热气道:“不过万事开头难,一开始肯定少不了磕磕绊绊。”
“是。达成意向只是第一步,下面还得各自盘点资产债务,商定如何整合工匠、技艺、窖池,重订规矩、薪酬……且有的吵呢。”老板娘苦笑道。
“让他们吵去吧。”苏录却不在意道:“吵三个月就九月合并,吵半年就年底合并,不急。”
“咱们供不应求,当然不急了,程家可急着呢。”老板娘苦笑道。
“谁急谁就多让让。”苏录道:“其实股权定了,别的都是小事,多多少少没什么大影响。”
“倒也是。”老板娘点点头,但往往就是这些枝节末梢的争执最费时间。“早点定下来也好,最好能赶在重阳下沙之前,这样有个全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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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吃过饭,苏录准备去朱家上课,苏有才拎了一袋子新鲜的荔枝追出来。
“儿子儿子。”苏有才把荔枝递给小鱼儿,笑道:“拿去给先生尝尝。近来不能沾荤腥,吃点新鲜水果也是好的嘛。”
“好。”苏录点点头,嘱咐道:“下午好好温书,别我不在家就偷懒。爹都一年没碰书,两年没作文了,得抓紧剩下的这半年时间。”
“哦哦。”苏有才应声不迭道:“放心吧,爹不是偷懒的人,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勤快的儿子?”
“那就好。”苏录见苏有才还跟着自己。“爹有话要跟我说?”
“啊……”苏有才看一眼小鱼儿,小鱼儿马上原地消失了。他这才不好意思地对苏录道:“儿子你得帮帮爹,不然就算县试这关过了,我后面也白搭……”
第226章 小司机,带带我
“那是自然。”苏录道:“等县试过了,我问问师伯州试怎么操作,这些事爹就不用担心了,专心温书就行。”
“啊,那还有院试呢,大宗师那儿总没法通关节了吧?”苏有才小声道。
“这不是好事吗?凭真本事考就完了。”苏录道。
“可是我不是没真本事吗?”苏有才扭捏道。
“……”苏录直接无言以对。“那爹想让我怎么帮你?”
苏有才红着脸道:“听淡哥儿说你辅导过的学生都开窍了,也让爹开开窍呗。”
“没问题。”苏录还以为啥事呢。“今晚就可以开始。”
“好好,不过别让你干娘知道。”苏有才讪讪道:“我这面子上挂不住。”
“没问题。”苏录笑道:“保准让爹倍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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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苏录便站起身来,朝着苏有才煞有介事拱手道:“启禀父亲大人,孩儿功课遇到了难题,还请父亲大人指点。”
“噗……”苏有才一口茶好险喷出来,咳嗽连连道:“什么难题?”
“太多了,数不胜数。”苏录又侧身相请道:“还请父亲大人移步书房,慢慢指教。”
“唉,你这孩子,上课怎么听的?”苏有才一副拿苏录没办法的表情,起身道:“走吧,谁让我是你爹呢?”
“多谢父亲大人。”苏录赶紧抢上两步,敞开屋门。
“兰兰,晚上就不能陪你玩双陆了。”苏有才又歉意地对老板娘道。
“去吧去吧,正事要紧,别光指点秋哥儿,你自己也要温书啊。”老板娘忙懂事道:“我煮上甜水了,待会给你们端过去。”
“辛苦了。”苏有才这才背着手,踱步走向书房。
正在收拾碗筷的小田田,一脸不解地望着爷仨的背影,小声问道:“苏伯伯要是能指点得了三哥哥,之前他怎么会连县试都过不了呢?”
“瞎说什么呢。”老板娘瞪她一眼。“看破不说破懂不懂,你哥在维护你伯伯的面子呢。”
“哦。”小田田恍然,心说伯伯真幸福,全家人都宠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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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关上书房的门,苏录便笑问道:“怎么样,有面子吧?”
“你小子怎么跟演戏一样,好尬呀。”苏有才苦笑道:“下回自然一点。”
“哦哦,下次一定。”苏录敷衍两句,便正色道:“开始吧,别浪费时间了。”
“哎哎。”苏有才便乖乖坐在了下首。
“爹请上座呀。”苏录用下巴指了指冲门的位子。
“为父坐这儿就行。”苏有才却摇头道:“我得时刻提醒自己,现在是你的学生。”
“哦……”苏泰恍然大悟:“俺就说嘛,爹要是能教得了秋哥儿,早就中举人了。”
“你不说行不行,睡觉吧你!”苏有才红着脸瞪他一眼。
“俺也要念书的。”苏泰小声抗议,坐在苏录对面,拿起了兵书。
苏录便给老爹几张稿纸一套笔墨,吩咐道:“父亲便以‘过则勿惮改’为题,写一篇八股给我看看。”
“这个简单。”听是一道最简单的单句题,苏有才松了口气,便扶着脑袋构思起来。
苏录便不再管他,专心整理自己的课堂笔记。
途中老板娘进来送过一次糖水,见爷仨对头学习,不禁暗暗感慨,自己是什么样的运气,居然遇上了这么勤奋好学,善良有爱的一家人……
但等苏录忙完一段,收拾起下午的讲义,便见二哥终于撑不住睡了,老爹居然还在冥思苦想……
苏录把二哥扶上床,继续忙自己的功课。
一直到他把今天的任务都完成,苏有才方扭扭捏捏交了作业。“许久不制艺,生疏了。轻点批评……”
“当然,子不言父过。”苏录笑着接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父亲的八股文,心说二三十年的功力还能差到哪去?
结果——
‘过者,圣贤亦不能无;改者,愚贤皆可以勉。盖以血气之躯,未免为私意所蔽;进修之要,端在克己以复其性也……’
‘夫人禀阴阳之气,感于物则易迁;处善恶之途,惑于欲则易过。知过而惮改者,非畏其难也,私意胜而天理微也;见过而能改者,非好于异也,天理明而私意屈也……’
‘……’
洋洋八百字,苏录是硬着头皮才看完的。就这么说吧,他念了两个书院,没见过一篇这样让人难受的文章……
简直就是一头缝合怪、四不像。
苏有才忐忑地望着苏录,见他脸色很不好,便小声问道:“怎么样,还有救吗?”
“有救有救,当然有救。”苏录赶紧点点头,笑道:“父亲应该是太久没有作文生疏了,出现了几处引用错误……再就是卡在了馆阁体和古文体中间有些两头不靠了;另外对题目的理解也存在偏差,理与辞的割裂比较严重,对仗平仄还得推敲……”
“那就是一无是处喽?”苏有才苦着脸道:“实不相瞒儿子,为父都忘了文章怎么写了,这篇文章是硬憋硬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