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179节

  “那可太好了。”苏录闻言长舒口气道:“把以前的全都忘掉,我从头教父亲制艺吧。”

  “把以前的都忘掉?”苏有才还有些舍不得。

  “父亲以前应该都是在闭门造车,很多理解和观念都是错的。”苏录便毫不客气地给他圈出了一百多处问题所在道:“想把这些一一改正,比重新学多费十倍功夫。”

  “是吗?”苏有才看着成了马蜂窝的文章,信心跌到了谷底。

  “是的。”苏录点点头,信心十足地笑道:“不信咱们就拿‘破承’为例,父亲可以保留原来的文理,按我说的方法,重新写一遍看看。”

  “好。”苏有才点点头。

  便听苏录条理分明道:“破题重构有三诀,一曰擒贼先擒王——抓题眼‘勿惮’,点出‘勿惮’关键在‘勇’。而非‘有过可改’之平叙!”

  “二曰反话显正意——用‘非病’破滞相。正反相生,则文意跌宕!”

  “三曰对仗见筋骨,两句成锋镝——前句论圣贤之过不足病,后句论庸愚之改贵在勇,形成‘上智下愚’之张力,破题即见论点!”

  苏有才赶忙记下苏录说的要点,又听他接着道:

  “承题亦有三诀。一曰去象存神,舍形骸取义理。原句‘血气之躯’是具象,宜删去,只取‘私意蔽’‘天理隐’之义理!”

  “二曰一气贯因果。以‘私意蔽于中’——‘天理隐于内’——‘进修之本在去蔽复明’为三层递进,使承题成为破题的义理支撑。”

  “三曰,四字筑金句,短句见筋骨。原句稍冗长,改四字短句层叠,两句对偶,后句点题。”苏录说着补充道:“注意平仄相间,要如古钟叩响,声声振耳!”

  最后,他将自己总结出来的实操口诀,传授给父亲:

  “破题要狠,擒眼立骨;承题要稳,理脉相续;

  去象存神,四字为金;对仗见力,平仄生韵!”

  苏有才如醍醐灌顶,感觉这辈子作文,思路都没这么清晰过,把儿子所说的要点默念一遍,立时便有了思路,提笔重做破承题曰:

  ‘圣贤有过非病,庸愚改之贵勇。盖私意蔽于中,天理隐于内,进修之本,在去蔽而复明!’

  苏录笑道:“父亲现在比较一下这前后两版,感觉如何?”

  苏有才看看自己写的第一版,再看看苏录指导下写出的第二版,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真是天壤之别啊!”苏有才不可思议地摇头叹息,半晌方颓然苦笑道:“为父落榜十二回,果然是有原因的。”

  “这很正常,父亲之前都是以自学为主,没有进过书院,也没有名师指点,难免误入歧途,犯一些低级错误。”苏录笑着哄他道:

  “但是父亲的悟性极高啊,你看才学了这么一会儿,就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开头来了。”

  “哈哈哈,不然怎么能生出你这么聪明的儿子呢?”苏有才挠头大笑,终于上了苏录的套道:“为父看来就是缺正确的方法呀!那就听你的,把以前的都忘掉,从头学起!”

  苏有才还没意识到,他被儿子套路了……

  他就是神仙,也不可能进步这么快。苏录不过是把第二版的内容掰碎了藏在口诀中。苏有才顺着口诀捋下来,自然就能拼出完整的破承题。

  便会误以为自己是一点就通,所学的方法立竿见影……

  其实苏录用了他上辈子卖课的技巧,先把对方的自信击碎,令其认识到自己一无是处,然后迅速帮其用新的方法重建信心。

  这法子有些不地道,但卖课极好使。尤其是对苏有才这种历史包袱重,故步自封,还自尊过剩的老大难考生绝对是必须的。不让他彻底服服帖帖,教他什么都事倍功半……

  反正不管怎么说,苏有才被苏录鼓起了干劲儿,又催促着儿子教他起讲的口诀。

  苏录无奈道:“父亲还是一步一步来吧,先学会了破承题,再说后面的。”

  “好吧。”苏有才怏怏道:“有点上头了。”

  苏录便翻出自己从前的作业本,找出当初张先生给他的破题作业,让苏有才从头做起……

  苏有才便信心满满地开破。结果发现只有口诀,没有苏录掰开揉碎的分析,破题又变得很不容易了……

  好在现在方法有了,慢慢破,使劲破,总能破出来的。

  ps.下一章还没检查……

第227章 爹味年号

  从那天开始,有才同志也加入了备考大军。虽然带一个老父亲比带十个义子还费劲,但苏录不在乎,因为有才同志值得。

  对苏录来说,无非就是晚睡半个时辰,让自己变成科西嘉矮子眼中的男人罢了。

  第二天早上,他依然能神采奕奕地爬起来,锻炼身体之后,再去书院跟老山长修习。只能说人和人的体质,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这天上学路上,他又看到一队六百里加急,冲进了泸州城。但没什么好惊讶的了,因为这肯定是来送新皇登基诏的……

  不用看苏录也知道,新皇的年号是正德,按惯例应该明年改元,大赦天下之类。可惜大明新君登基不开恩科,天下的读书人还得老老实实等到三年后,也就是正德三年,才有机会再考进士。

  ‘正德三年……’苏录默默盘算起来,自己正德元年才应童试,正德二年便有乡试,然后三年是会试。

  如果自己足够牛逼,又运气爆棚,理论上是可以一年一个台阶,三年后就金榜题名,高中进士的!

  到那时自己才十八岁,黄峨十七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哼哼,看老贼到时候还怎么跟自己上嘴脸!

  想到美处,苏录忍不住给给给笑了几声。好在他及时警醒,苏录啊苏录,你着什么急呀?这么浮躁的心态可不行!

  必须要稳如泰山,宁静致远,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到脑后,只专注于眼前功课,一步步完成自己的计划!

  不行,得想点惊悚的,让自己冷静冷静。苏录便在脑海中搜索起,对正德皇帝的记忆来。

  好消息是,他对正德皇帝不像对弘治皇帝那样毫无印象。坏消息是,没有一点好印象……

  他记得正德是个荒唐皇帝,超级爱玩,好人之妻,喜欢收义子,有一百三十多个义子。这一点上,他俩倒是挺有共同点的。

  我说的是收义子……

  此外,苏录还知道正德身边有个大太监叫刘瑾,跟王振、魏忠贤并称大明三大权阉,手下有八虎八彪,坏事做绝。重开了弘治皇帝关停的东厂西厂,还设了内行厂,缇骑四出,干爆了天下文官……

  总之一句话,在正德朝当官,非但没有弘治朝舒服,甚至有可能会倒血霉!

  这样一想,苏录就彻底冷静下来了,正德朝太可怕了,必须得从长计议……

  胡思乱想着来到了书院,跟朱子和汇合后,两人便前往山长书斋。

  老山长在先帝驾崩这一个多月来,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看上去更苍老了。

  待两个小弟子行礼问安后,他挤出一抹笑容道:“最新的邸抄到了,今天就看邸抄了。”

  “是。”苏录便应一声,上前拿起邸抄,退下与朱子和同看。

  因为大行皇帝驾崩,邸抄停了一期,所以这一期格外厚,消息也涵盖了从四月到五月。

  俩人便从前头依次翻阅,很快就看到了李梦阳被释放的消息。而且释放的日期是四月十八日,所以是先帝亲自释放他的。

  更稀奇的是,邸抄上还详细刊登了事情的经过——

  说孝宗皇帝问内阁:‘李梦阳所论各事如何?’

  大学士刘健说:‘这是小臣的狂妄之举。’

  谢迁说:“这是忠心为国罢了。”

  孝宗皇帝点头称是。一个月后,即降旨把他释放了出来,仅削夺了李梦阳三个月的俸禄。

  李大盟主在闹出那么大风波之后,就这样官复原职了。

  说实话,李大盟主写一幅字的润笔之资,能顶三年的俸禄。那三个月的俸禄还不如不罚。

  所谓的罚俸,简直就是在表彰他,毕竟完全毫发无伤,难以衬托他的英雄事迹。

  更离谱的还在后半段,邸抄上竟公然宣称说,孝宗皇帝的岳母金夫人十分不满,到孝宗面前哭诉,孝宗不为所动。

  左右劝曰:‘也不必对李梦阳治以重罪,只消稍加杖责,借以平息太夫人之怒。’

  孝宗依然不同意……

  过了不久,兵部尚书刘大夏在便殿面圣时,孝宗说:‘以为朕不知道这帮阉竖,想借杖责把李梦阳打死?朕岂能残杀忠直之臣,以快左右人之心?’

  乍一看,这是在宣扬先帝宽宏仁恕,不听谗言,保护忠臣。但就算苏录二人这种没看过几期邸抄的菜鸟,越品越觉得不对味。

  第一,这可是朝廷出的官方报纸啊,怎么能刊载君臣私下的对话呢?以前可从来没见过……

  第二,这三段对话,分别发生在三个不同的场合,通政司的官员又是怎么一一掌握的?

  第三,先帝才刚刚驾崩,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嘲讽他的岳母,真的合适吗?别的不说,她可是新君的外祖母啊。是不是应该适当留点面子?

  苏录和朱子和交换下眼神,都感到了浓浓的不解。后者小声道:“有一种小人得志的感觉。这不是欺负先帝宾天,新君又太小,趁机弹冠相庆吗?”

  “确实不太妥当。”苏录点点头,这方面子和向来比他敏锐。他只是隐隐感到不妥,说不出这么多的一二三来。

  “这像是一种宣言,在向天下所有官员宣告,如今大明是他们当家了。”朱子和又小声道。

  苏录看一眼闭目养神的老山长,轻声对朱子和道:“子和慎言。”

  “嗯。”朱子和听话地点点头。两人继续看下去,便看到了孝宗皇帝从生病到驾崩的经过——

  四月二十九日,皇帝因为天旱出宫祈雨,回宫后便突感身体不适,经太医诊断是偶感风寒,之后便连续辍朝。

  五月初一,礼部尚书张昇等具本诣左顺门问安,弘治皇帝还回复曰:‘览奏已悉诚意,朕体调理渐痊愈,卿等宜各安心办事。’

  并亲自下达了对宁王朱辰濠诸多不法之事的戒谕……

  谁知到五月初六日,皇帝却直接病危了。邸抄上对这一段的记载,依然像之前一样详细如亲见——

  上大渐,晓刻遣司礼太监戴义,召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甚急。至乾清宫东暖阁御榻前,上燕服坐龙床御榻上,健等入至床上榻前叩头问安。

  上曰:“热甚不可耐。”

  左右取水以布拭舌,先帝才能继续说话,宣布传位于太子,并命刘健三人为顾命大臣。

  先帝又抓着首辅刘健的手道:“先生们辅导辛苦,朕都清楚。”又说:“东宫聪明,但年纪尚小,性好逸乐。还请先生们代朕管教,尽心辅佐,使为令主,朕便可瞑目了。”

  刘健等泪流满面,请先帝‘宽心少虑’。随后,君臣交谈许久,‘前后数百言’方止。

  翌日五月初七日,先帝又召来太子朱厚照,谕以法祖用贤,未几遂崩……

  ~~

  两人看完之后又是一阵面面相觑,这真是他们看过最毁三观的一集。

  “你又有什么想说的?”苏录小声问朱子和。

  “皇上病逝前不到一天,还能跟大学士前后数百言?”朱子和凑在苏录耳边道:“怎么也不像,感觉自己快死的样啊。”

  “确实。”苏录点点头,前后数百言太夸张了,而且这里有一个很严重的漏洞——大学士们以后可以随便发挥了。凡有想办的事儿,便可以托为先帝遗命,旁人根本无从查证!

  数百言足够三位大学士用到退休了。

  “还有,怎么能在邸抄里说,‘新君年纪尚小,性好逸乐。还请先生们代朕管教?’这可比讽刺金夫人严重一万倍!”朱子和啧啧称奇道:“这下新君成年之前,是别想翻过点儿来了。”

  “确实,凭这几句就可以把权力暂时收于内阁,皇帝说什么都没人听了。”苏录点点头。

  “而且你看这个年号——正德!”朱子和气愤地压不住声音了都:“年号要么就是美好的寓意,要么就是新君的施政理念,哪能用这种带有规劝性的年号?”

  “还真是。”苏录也不得不点头。

  ‘正德’二字取自《尚书·大禹谟》‘正德、利用、厚生’,本意为‘端正德行’,是儒家理想中君主治理天下的根本法则。

  但结合弘治皇帝‘年纪尚小,性好逸乐’的遗言,那强烈的爹味便压不住了。

  “西夏崇宗李乾顺曾于靖康二年至绍兴四年,使用过‘正德’年号。”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山长,忽然幽幽道:

  “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当年太宗皇帝的年号永乐,是方腊用过的……”

  两人彻底目瞪狗呆。

  如果说第一次是意外,这么重大的事故之后,肯定会格外小心了,是绝对不会再出现第二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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