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苏家人做足了有才又会天黑出来的准备,没想到还不到中午头,他就提着考篮出来了……
“咋,让人撵出来了?”苏有金大吃一惊。
“大哥你想什么呢?”苏有才无语道:“就不能把我往好处想?”
“咋,二哥这是提前交卷了?”苏有马也震惊道。
“那当然,这回我是第一个交卷的!”苏有才仰着头,骄傲道:“好说歹说才放我出来。”
“不是,上回你还是最后一个,这回又变成第一个了?”苏有金不解道:“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这都是我儿子的功劳啊!”苏有才伸手要去抱苏录:“来,爸爸抱一个。宝贝儿子,你这‘三步杀贼法’太好使了!”
“苏前辈注意形象!”苏案首赶紧躲开。
“什么‘三步杀贼法’?”苏有金听得一头雾水。
“杀的是心中贼,不是山中贼!”苏有才像换了个人一样,还来个戏台上的武生亮相,眉飞色舞念白道:
“吾心中有二贼,一姓胡曰胡疑,一姓尤曰尤豫!这胡贼,惯在心头布疑云,直教俺辗转反侧难安神;那尤贼,更似藤蔓缠心根,恰似钝刀割肉痛三分!”
说着念白转急,语调铿锵道:“幸得爱子传三策,三策齐出贼魂散!胡疑化烟尤豫遁。俺如今心似晴空月一轮,敢踏千~山~破万~~难~~~啊啊啊!”
最后居然还拿腔拿调唱了起来!
“哈哈,老二多年不听你瞎唱了,心情这么好吗?”
“那当然了。破了那心中贼,区区五经题不在话下,俺已治诗二十载,还不是手到擒来?”苏有才心花怒放,半唱半念。
“行吧,那就看你能考成啥样吧。”苏有金笑道。成绩如何不论,弟弟能走出阴影,破了心魔他就很高兴。
“走走,我请你们好好尅一顿去!”他便招呼自己的兄弟侄子道。
“不找找我大哥二哥?”苏录问道。
“别管他们,谁知道在哪里快活?”苏有金一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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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伦堂。
卢知县看着苏有才的卷子第一个被呈上来,也大吃了一惊:“他这么早就交卷了?”
虽然半边浮票上没有名字,但礼房张司吏手里有报名册,一翻就知道是谁。
这不算违规,因为县试府试不要求糊名,所以卢知县也就是做做样子,让童生们感觉公平而已。
“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吗?”卢知县见状难免眉头一皱。
“还真不是。”尤幕友赶紧拿过来扫一眼。
“拿来我看看。”卢知县从他手中接过苏有才的试卷,快速读了起来,也是啧啧称奇道:
“哎,这文章写得还挺出彩呢!瞧瞧这句‘流以明用,体用虽分,道则一揆,盍详论之?’还有几分他儿子的风采呢。”
“东翁,说反了。”尤幕友小声提醒道。
“哦哦……终于看出是爷俩来了。”卢知县便改口。又不解问道:“怎么他简单的四书文没写好,反而难上许多的五经文写好了呢?”
“可能是状态不好那一天。”尤幕友猜测道:“毕竟上了年纪,指不定赶上腰疼腿麻。”
“嗯,有道理。”卢知县想到自己的难言之隐,登时十分理解地点点头,却又犯愁道:
“那怎么办呢?正场作那么烂。直接让他出圈不太合适吧?”
不管哪级科举,头场四书文都是最重要的,权重少说有七八成,县试更是如此,所以叫正场。
所以覆试的名次,依然要参考头场的四书文的。苏有才就是把五经文写出花来,也不可能直接从五百多名,直接拔进前十五去。
那样苏有才会承受负面舆论的。就算自己可以置之不理,说不定能影响到他的州试。
卢知县既然要做人情,就要做扎实,不能留有后患,这样苏录才会真心实意领他的情。
“那就还是入副榜,把名次使劲提一提吧。”尤幕友自然懂,便建议道。
“可以。”卢知县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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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七,初覆放榜。
这场有十五个出圈的。十五个考号就直接填在正场的团案上。
这次省身斋又有三个同窗名列团案,李奇宇和程万范这对难兄难弟依然不在其列……
好在他俩和另外两位同窗都在两百人的副榜上,依然保留着晋级的希望!
苏有才同样名列副榜,但这回名次大大提升,从五百一口气进步到五十,也算可喜可贺了。
于是二月初八第三场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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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场试策论一道,赋一篇,兼验楷法。
策论的题目是《论赤水河工》,苏录早就猜到了,也给他亲爹和义子们讲过要点了,自然不在话下。
赋就是律赋,要求严格遵循平仄对仗、用典贴切、结构严谨等规范。童生们水平有限,基本上合规就不容易了,佳作就别指望了。
但苏有才则不然,他对诗词歌赋的研究,远超一般童生水平。
至于验楷法,就更不在话下了。苏有才写了三十年字,早就把馆阁体练到无可挑剔了……
所以才会说,越往后他的优势越大。
于是这一场,他又早早交卷而出。
隔天放榜……好吧,还是没出圈。不过他已经在副榜五十人中名列前茅了!
这回又有十个出圈的,其中就包括程万范和另两名同窗。这下省身斋就只剩李奇宇一个副榜榜主了。
李奇宇很看得开,还与有荣焉道:“我得陪着老爷子到最后!”
“兄弟太孝了!”众同窗一起竖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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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有才看榜回家跟老爷子一说,自己还要再考一场。
老爷子不解道:“咋没完没了了?”
“唉,没办法。这都是第一场考砸了害的。”苏有才苦笑道。
“确实。首篇八股定生死,不是闹着玩的。”苏满附和道:“二叔能捞回来,就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哪怕是乡试会试,也是五经文决定上限,下限还是靠四书文兜底的。从未听闻有人四书文垮了,还能中举人、中进士的。
好在苏有才的首篇制艺还算凑合,才能让他一步步捞回来。
‘二哥真是太有毅力了……’老板娘对苏有才简直刮目相看。他在三场县试中表现出来的越挫越勇、自我救赎,对她这个年龄的女人,简直有致命的吸引力。
苏录看到的却是卢知县的骚操作……怎么给他定案首就那么迫不及待,给他爹出个圈就这么谨慎?
玩啥呢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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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十,县试最后一场连覆,这场是面试。
不光副榜的五十个人参加,之前录取的四十五人包括苏录也要参加。
老父母面试的目地是亲自把关。对已经录取的四十五人,要观其言听其行,一一考校他们的学问,防止有滥竽充数者。
县试考场,尤其是头两场,乱糟糟跟菜市场一样。打小抄的,带参考书的,甚至枪手入场替考都是很正常的。不把这些弄虚作假者剔出来,送到老父台那里,是要被日决的。
另外还要防止有隐疾的,比如口吃、独眼儿、罗锅儿、脸上有疤、缺胳膊少腿之类的,这都不能当官的。当官必须仪表堂堂、体态端庄,要有所谓的官相才行。如果不加以甄别,就送到州里去,也是要闹笑话的。
虽然小吏也会进行审查,但卢知县岂能不知下面人的德性?光指望他们,就等着被坑死吧。
这就是县试每轮张榜只公布座号,不公布姓名的原因。一旦发现有不合适的当即就踢走,名额便归副榜那五十位替补了。
要是没人被踢走也不要紧,还有五个名额留给苏有才和李奇宇他们竞争呢。
第248章 面试
面试是在县衙大堂举行的。
朝阳初升,出圈的四十五名童生穿戴整齐,五人一行排做九列,在礼房书吏的引导下,自中门而入直上大堂。
苏录位于前排中央位置,率众来到堂下,领头向堂上行三揖礼,待赞礼官喊‘兴’方敢直身。
卢知县端坐在山水朝阳屏风前,双手扶在案上,定定看着此番预录取的四十五名童生。只见他们年纪大致在二三十岁左右,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也有不少,四五十岁的老梆菜却没几个。
他不禁暗暗欣喜,这回不用头疼了。虽说自古文章属老成,但大明偏偏爱神童。要是送去州里的,尽是些四老五十的货,肯定又要被老父台日决了。
有人要问了,不是说有童生册吗?卢知县应该早就知道他们的年纪。
殊不知报名时的年龄大都是作假的。除了苏录他们这些年纪本来就小的,绝大部分童生都会给自己少报几岁,年纪大的能少报十几岁,离谱的甚至还有少报几十岁的。
没办法,谁让大老爷们就是爱少年呢?
所以卢知县得亲眼验过货,才能确定这一批的新鲜程度。
再看童生们步履、举止,也没啥残疾,他这才放下心来,开始轻车熟路地训话:
“国家求贤,不弃寒士。本县执守牧之责,典校士之任。尔等童生既通经籍,得列阶前,吾心甚慰。然圣朝取士,首重端方,次察实学,故必详加考校,以辨贤愚。”
“尔等既着儒冠,当知朱子有言:‘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盖仪正则心正,心正则学正,此千古不易之理也。”顿一下,他接着道:
“至于考察经义,对答必引注疏,辨郑朱之异,明体用之合,勿以私见废经典!尔等可听分明?”
“是,学生谨遵老父母教诲。”苏录等人再次躬身谨记答。
卢县令说得很清楚,面试考察他们两方面,一是礼仪、二是经义。所以在作答的同时,举止还要合乎礼仪。
虽然这对苏录这种治《礼》的童生毫无难度,但大部分读书人心里还是毛毛的,生怕行差踏错,功亏一篑。
“好。各按甲次,上前答话。”卢知县便道。
说完,张司吏便开始唱名:“二郎苏录,上前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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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上堂后,以右手抚左袖,左手按腰带,将下摆曳直,此乃‘整衣礼’。
待堂中赞礼官高唱‘肃揖’,他趋前三步至堂中,双手叠握于腰侧,推手向前,上身前倾,成‘土揖’之式——此礼用于拜见上官,较‘天揖’轻,比‘时揖’重。
“再揖——”赞礼官拖长声线。苏录双臂平移至胸口,肘弯如抱鼓,身体下沉半寸,脊背保持挺直,此谓‘肃揖’……
三揖毕,赞礼官喝‘兴’,苏录方退后半步直身立定,等待考校。
卢知县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科班出身,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这才沉声问道:
“尔治何经?”
“回老父母,晚生治《礼记》。”
“治经几载?”
“一年矣。”
“好,本县问你,《曲礼》云‘礼不下庶人’,郑玄注‘不为庶人制礼’,孔颖达疏‘庶人不豫礼’,二说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