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录垂手肃立:“回老父母,郑注言礼之制,孔疏言礼之用,二者相济而非相悖也。”
“这么说礼不及庶人了?”卢知县追问道。
“回老父母,郑注‘不为制礼’,非谓礼不及庶人,乃庶人不参与天子诸侯之仪;孔疏‘不豫礼’,谓庶人不与燕享祭祀,非绝人伦之礼。礼为天下公器,上下有别而无悬绝,唯繁简异耳。”
“好!”卢知县点点头,又连问了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难,苏录都对答如流,纲举目张。就算不治《礼》的书生,都能听得明明白白。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极少数治《礼》的童生却听得倒吸冷气。
一年就能把《礼记》治成这样?水平比他们这些,治了三五七年的都高?
神童果然是神童啊……
“好好好。”卢知县考校完毕,满意地端详着自己从山里带出来的苏神童。只见他比两年前高了一头,已经从山村少年长成了英俊的青年了。
变化最明显的就是他的皮肤,当年又黄又干,此刻却莹润如玉。样子也长开了,眉目舒展如春山初霁,双目澄澈如秋水。再跟朱子和站在一起,怕不是玉山对玉树,难分轩轾了。
卢知县眼里的慈爱都快要淌出来了。他不禁暗自叫好,卢昭业啊卢昭业,你真是慧眼识珠啊!而且是价值连城的宝珠!
“大老爷,快点吧,后头还有一场呢。”侍立一旁的张司吏声如蚊蚋道。
卢知县这才回过神来,温声道:“不错,本县没有点错案首。到后面去休息吧,本官备了终场酒,为尔等贺。”
“多谢老父母。”苏录行礼如仪,跟着书吏退下。
“蔺城林之鸿,上前行礼!”张司吏赶紧高声道:
“肃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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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跟书吏来到后堂,便见尤幕友在含笑迎候。
“尤先生。”苏录躬身行礼。
“哎哎,面试已经结束了。”尤幕友赶紧扶住他笑道:“走走,到我那喝茶去。”
“不是还有终场酒?”苏录问道。
“什么叫终场酒?两场面试都结束了才能喝的酒。”尤幕友笑道:
“两个时辰也完不了事儿。放心,待会我也参加。”
“好吧。”苏录这才跟着尤幕友,到了他住的小院。
书童早就沏好了茶,显然尤幕友有话要对他说。
就座后,尤幕友笑问道:“那天……是不是被吓到了?”
“是有点儿。”苏录苦笑点头道:“当时我也在场,大红榜一贴出来,差点没被人骂死。”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尤幕友笑道:“平平淡淡中个案首,对你没有什么助推的作用,就得用这种出人意表的法子,来给你造势!”
苏录无奈道:“多谢先生费心了。”
“放心吧。那红榜上写的句句属实,我们是先读了你的文章,无不深感震撼之后,才决定这么做的!”尤幕友笑道:
“你是没见二老爷、三老爷,都快乐颠儿了!此等雄文怎么能埋没于一县之内呢?”
“这样啊。”苏录摆出恍然之色。
“只有这样,别人才会对你的文章好奇,才会去找你的文章看,才会了解你这个人,你才能名扬蜀中!”尤幕友说着正色道:
“最重要的是,大宗师一定会查问此事,大老爷才有机会好好地推荐你呀!”
说着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放心吧,你的文章太过硬了!大宗师一定对你印象深刻的!”
“太让老父母费心了……”苏录还能说什么,只能领这个情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啊。”尤幕友又叹了口气道:“要是先帝仍在,哪用这般麻烦?你怕是早就已经成为中丞、藩台的座上宾了。”
“是啊,真是造化弄人。”苏录深以为然。火箭都上发射架,要点火升空了,结果给硬憋回去了……
“但该办的事儿还得办!现在东翁最大的心愿,一是修好赤水河;二就是让你中个小三元!”尤幕友压低声音道:
“你别小瞧这小三元,虽然说穿了也还是个秀才,但难度可不小,全国拢共也没有几个。所以都当成个好彩头,再加上你这个年纪,保准让你一跃成为蜀中炙手可热的俊彦!”
“只有这样你才能在明年乡试中,占据有利地位!解元咱不敢想,但治《礼》的本来就少,争取能拿个经魁,就算胜利!”尤幕友最后说道。
乡试前五名,并不是单纯的前五名,而是五经各自的第一。治《礼》和治《春秋》人数极少,苏录本身实力过硬,要是名气够大,确实有机会吃一波制度红利,拿个前五……
当然,有利必有弊,解元一般都从大经出,很少会从孤经中选。
不过能拿个全省前五,卢知县就赚翻了。还要啥解元,咋不想上天呢?
听了卢知县和尤幕友的计划,苏录目瞪狗呆,自己还在想州试,人家已经在想乡试了。这谋划的也太远了吧?
“这就叫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看着他惊呆的样子,尤幕友得意地摇头晃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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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尤幕友所说,离吃饭还早着呢……
卢知县将前四十五名,一一提至堂上,当面试之,或小讲、或项比、或中权,必四五次易题,以核其虚实。
今年是他升授文林郎后第一回县试,务必尽善尽美,得对得起士林的认可呀!
好在运气还不错,没有发现滥竽充数者,最后四十五人全都过关。
这会儿已经中午了,卢知县喝口茶水润润嗓子,马上开始第二场——从副榜五十人中,选出最后五个出圈名额!
头场下来他也累了,再说也没必要为了五个人选太费精力,待五十名童生上堂,卢知县便暗哑着声音道:“你们久等了。”
“大老爷言重了。能蒙大老爷面试,实乃晚生本分!”众童生便异口同声道。
“好。”卢知县点头道:“之前已经考过你们三轮了,文章都还不错,所以这最后一场就不让你们作文了。”
顿一下,他石破天惊道:“就各做一首试帖诗吧!”
“啊?!”众童生虽然被反复叮嘱要守礼,却还是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作诗?!大老爷在任上十三年了,谁不知道他最不喜作诗?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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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孙山者谁?
“肃静!”张司吏见状呵斥道:“若复喧嚷,立逐出之!”
“……”众童生这才鸦雀无声了。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卢知县面沉似水地问道。
大部分童生不敢吭声,却也有老油条壮着胆子道:
“回老父母,我等不知为何要考试帖诗?”
卢知县瞥他一眼,问道:“看你也是年纪不小了,年庚几何?考过几回了?”
“回老父母,晚生试龄……二十八。”那老童生道:“考过……十余回了。”
“嗯。”卢知县见他老脸沧桑,虽然刮了胡子,还染了头发,但一看就是虚报的年龄,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问道:
“那我问你,按规制,连覆考什么?”
“回大老爷,第四、五场连覆,可考经文、诗赋、骈文等,既可连考两场,亦可只考一场;既可以笔试,亦可以面试,均由知县自决……”那老童生越说声音越小。
“试帖诗算不算诗赋?”卢知县又问道。
“算。”老童生点头。
“那你有什么好惊讶的?”卢知县问道。
“因为老父母以前从来没考过……”老童生小声道:“所以晚生准备不周。”
“因为本县从来没考过,所以你就心怀侥幸吗?”卢知县声音转冷道:
“你已经这把年纪了,连最基本的试帖诗都不准备?这种治学态度,还考什么秀才?”
听大老爷动怒了,那老童生赶忙诺诺道:“准备了准备了。”
这下再无人敢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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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帖诗乃科举考试采用的诗体,因题前冠‘赋得’二字,又称赋得体,是唐宋科举考试的重要内容。
本朝虽然也保留了试帖诗,但在理学经世致用的风潮下,非常不受重视,尤其合江已经十多年没考过这玩意了,所以考生们才会一听就麻爪。
但并非所有考生都感到诧异,其实也有人预料到今年可能会考试帖诗了。
因为县试说白了,就是秀才选拔考试的选拔考试。考试内容相对随意,基本上除了正场之外,考什么都由县太爷自行决定。
之前大老爷不考试帖诗,是因为出身问题,不愿惹人非议。但现在大老爷升授文林郎,终于被文官体系认可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拿他的学历说事了。
所以哪怕为了庆祝一下,彰示自己今非昔比了,他也很可能会考一次试帖诗的!
没料到只能说你闭门造车、信息不畅、没有高人指点,人家太平书院的学生就都知道。
嗯,绝对不是萝卜坑……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卢知县便让书吏出示了题目——‘的皪梅花草棘间’!
好在哪怕不知道这句诗的出处,仅观其义,也能做得出来。
而且卢知县还贴心的提供了韵书,供童生们查询……这样就没人能说他搞突然袭击,让大家准备不足了。
想让一位干了十三年的知县落人口实,实在太难了。
不过考生们还是挺郁闷的,因为好多人不知道‘的皪’是什么意思……
那么不管它行不行?当然不行!
试帖诗既然是考试文体,自然就有严格的规范。其题目必须出自经史子集或前人诗句,要求首联破题、次联承题,中后联对仗工整,押平声官韵且避重字与不吉字样。
不知道‘的皪’什么意思,怎么破题?
但这就怪不得卢知县,只能怪自己没文化了。
苏有才却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因为这首诗出自他老祖宗苏东坡的《梅花二首》!其一曰——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而且他二郎滩小东坡,最擅长的就是作诗了!
别人还在冥思苦想之际,苏有才便已经吟得一首,在心中略一检查,全诗有无格律、用韵、对仗瑕疵,符不符合试帖诗的规范。
确定没有问题后,他便举手禀报道:“老父母,学生有了!”
卢知县便一挥手,有书吏捧着托盘来到他面前。苏有才拿起笔来,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一首五言六韵试帖诗,又在左下角署上自己的名字。
书吏便转身呈上托盘。
那一刻,苏有才一阵阵鼻头发酸,视线被水汽模糊,他想起了十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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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是自己第一次进入面试,还不知天高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