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91节

  “好好,不错不错。”卢知县听完却有些失望,这种润物无声的好事,没办法当做典型宣传啊……

  得像刚才那样‘一百天考上书院’,‘六个月从孙山考到全校第一’之类的事迹,后续造势才有抓手。

  谁知张砚秋只是略略铺垫了一下,又从袖中掏出一张折页道:“苏录还深感山里师资匮乏,孩童像他一样难以及时启蒙,埋没了太多的人才,便设计出了五十个‘《洪武正韵》注音符号’,完美替代了反切注音法,大大降低了孩童识字的难度。”

  “哦?”卢知县重新眼前一亮,抓手这不就来了吗?管它什么玩意了,有个噱头就好造势。他接过张砚秋奉上的折页,第一眼看了一脸蒙圈,都是些什么半截拉块的字儿?

  不过也正常,音韵学庞杂无比,流派繁多,素来令人头大如斗。就像‘费而隐’的君子之道。就算不识字的人也知道一些,哪怕饱学鸿儒也没法全都说明白。

  十四岁的少年你再夸他是神童,他也不可能用区区五十个符号,就把《洪武正韵》的八九百个反切字取代了!

  不过他还是习惯性谨慎了一把,评价之前先问朱琉道:“德嘉老弟看过这些符号吗?”

  “是,张先生昨天刚拿给我看过,到现在还感觉很震撼。”谁知朱琉却满脸叹服道:“区区五十个符号,就能完美标注出《洪武正韵》中七十六韵,一万两千两百四十六字。”

  “而且可比反切注音简单合理多了,既不需要认识那么多字,也不会切错了声韵拼错了音,而且还更精准地体现语音的细节!”说着他一脸不可思议道:“实在难以想象,这是出自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之手!”

  “初看时,在下也是难以置信,但这套注音符号确实前无古人,一个山里的孩子,也不可能比我们这些人知道的更多……”张先生更是满脸感慨道:“而且当时他这套方案还不完善,只有三十来个注音,后来我鼓励他将其扩展到五十个,一步步完善到前日,终于尽善尽美,再无缺憾了。”

  “看看,这就是上天知道东翁要来,才让此等瑰宝出世的!”尤幕友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把马屁拍好。

  “嘶……”卢知县闻言,心说难道我又看走眼了?便拿起那折页细看起来。

  张砚秋告罪一声,起身给他讲解,又现场演示了一番拼读注音,卢昭业和在场众人终于感受到了这套注音符号的先进——简直是划时代的!

  “而且苏录还编了一套口诀帮助孩子记忆。”张砚秋继续大力推介道:“波泼墨佛,得特呢了,哥科喝,鸡栖息……只消半天功夫,就能让孩子背下这五十音来。”

  “那以后教小孩子认字,不就简单多了?”卢昭业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心怦怦直跳!

  用反切法注音最大的问题,是没法让学生自学。必须得有先生教上一年,让蒙童识全了八百多个反切字,他们才可以用反切法来识更多的字。

  有了注音符号,就能大大降低蒙童识字的难度了!这样岂不是……

  他和自己的尤幕友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两人想到一块去了,这套注音方案简直是天降富贵啊!

  ~~

  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好在并不复杂。

  大明开国后广立社学,延请师儒教授民间子弟本朝律令、孔孟之道、及冠婚丧祭等礼节,作为拔除元朝遗毒,恢复汉家文明的重要手段。

  在执行力超强的洪武年间,社学曾多到五十户一间的地步。但随着财政危机加剧,不肖子孙负担不起如此庞大的开支,社学渐渐不复盛况。

  不过朝廷依然希望能重振社学,恢复洪武时的盛况。成化元年,宪宗皇帝令各省提学及府县官,对社学进行扶持和监督。甚至一度规定,社学中品学兼优者,可免试补为秀才!

  虽然这项政策很快便无疾而终,但朝廷对振作社学,教化百姓的渴望可见一斑!

  本朝的弘治皇帝同样三番五次下旨关心社学。就在今年年初,朝廷再次明令各府州县按规定补设社学,并规定民间幼童年龄在十五岁以下者,应送社学读书!

  算是大明版的义务教育了……

  而且不只是皇帝热心,刘李谢三位宰辅大学士也很重视这次‘社学再兴’,并广谕州县,会将其完成情况记入官员考核!

  这时候要是能干出点名堂来,很容易就会被朝廷当做典型,得到提拔的!

  但在今天之前,卢昭业只能做做梦而已。合江穷,大半百姓又住在大山里,上哪去广立社学,延请先生教书去?

  当然合江的读书人还是不少的,要是咬咬牙搞搞政绩工程,给各镇乃至各村配上个先生,一年半载也能顶得住。

  可是他能想到的,朝廷早就想到了。不是说你把社学办起来就可以,还得‘卓有成效’才算数……

  怎么算卓有成效?学生至少要会背‘三百千’和《孝经》。这起码得识两三千字才行……

  社学的学生大都是野孩子,先生水平又一般,正常来讲,几年工夫都无法达标。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

  他当然也可以吹牛了,但负责考核州县的巡按御史,给他评定卓异之前,一定会来合江亲自检查的。到时候露了馅,别说升官了,乌纱都给他摘了。

  但有了这套‘《洪武正韵》注音方案’就不一样了,可以短时间内教会蒙童们足够的字数,让县里轻易达到甚至超过卓异的考核标准!

  这就可以理解为何卢知县激动到小鹿乱撞,跟尤幕友不停眉来眼去了。

  其实张先生也正是从书院的邸抄中,看到了这道广立社学的圣旨,才会着急催促苏录,一定要赶在卢知县按临前,把注音方案搞定的……

  ~~

  这下在卢知县的眼里,苏录的含金量就大不相同了。

  原先是想通过种种手段,把他包装成神童,利用他在上峰面前露脸。

  现在是要靠他这个货真价实的神童,来打造实实在在的政绩了……

  这里头的区别可就大了去了。

  这下卢知县眼里心里嘴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了,后头的那几个学生的卷子他根本都没看进去。

  但他们分别是山长的侄子,千户的孙子和百户的儿子,他还得敷衍一下。装模作样扫了几眼,都不知道他们写了些啥,卢知县便点头道:“不错不错,都是可造之材。”

  说着便搁下试卷,笑眯眯对朱琉道:“德嘉老弟,把他们都叫过来,本官要当面鼓励一番。”

  “好。”朱琉点点头,吩咐下去。

  不一会儿,三斋的优秀学生便鱼贯而入,十个人在堂下排成一排,一起作揖行礼道:“晚生拜见老父母。”

  “好好,都免礼了。”卢知县笑容可掬地撑着椅圈站起来,打量着这十多名学生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呀?”

  “回老父母,晚生姓姜名皓,泸州卫人氏。”先从为首的上斋学长开始自我介绍。

  卢知县耐着性子听着,一直介绍到下斋的第一个学生,便听他朗声道:“晚生苏录,永宁卫军户子弟。”

  卢知县两眼瞬间瞪得溜圆,仔细打量着这个清瘦俊俏的少年——

  只见其身量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显出挺拔骨相。面貌更是喜人,剑眉星目,眸子清亮如水,鼻梁挺秀,双唇色若涂脂。整个人气质沉静,少年老成中隐隐透着意气飞扬。

  “好好好!就连卖相都是一流,真是天降美玉于本县啊!”卢知县满意地连声叫好,只觉这少年从头到脚哪里都好。如获至宝地看了又看,眼里再没了第二个人……

  这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苏录被看得浑身发毛,差点要夺路而逃。

  下一个朱同学作揖自报家门后,却迟迟听不见回应。抬头一看,卢知县还在那望着苏录傻乐呢。

  弄得他僵在那里,进退两难。还是他叔叔轻咳一声道:“县尊,后面还有几位同学呢。”

  “哦哦。”卢知县这才回过神来,笑眯眯对朱子和道:“你是马同学吧,长得跟你爷爷真像……”

  朱子和也就是近来饱受摧残……呃,磨炼成熟了,搁上个月他非当场拂袖而去。此时还能强忍着不快,闷声再次自我介绍道:“老父母贵人多忘事,晚生姓朱名子和,泸州人氏。”

  “哦,你是嘉德老弟的侄子呀!”卢知县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过年还见过你呢。”

  “是。”朱子和丝毫不觉荣幸,反而悲愤道:“过年时晚生有幸随叔父,给老父母拜过年的!你还夸我是良才美玉呢!”

  “哦哦,想起来了。”卢知县尴尬笑道:“十三四岁的孩子长得真快,这才半年跟换了个人似的,本县都快认不出来了。”

  “……”朱子和心说,我他么这半年就没变样儿,好不好?!

  “贤侄要继续用功,见贤思齐,就是多向苏同学学习,记住了吗?”卢知县自然免不了要鼓励一番。

  “是。”朱子和应一声就退下了,心累。

  卢知县再勉励了马千里几句,又每人赏了套笔墨,便让他们退下了。

第115章 先生高义

  出来道南堂时,李奇宇看着垂头丧气的朱子和,安慰道:“你就知足吧,老父母都直接把我漏了……”

  朱子和端详着李奇宇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是‘骐骥’的跟班,苦笑道:“我宁肯他也把我漏了。”

  “唉……”二人齐声长叹,竟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苏录则是惊疑不定。他不知道之前道南堂发生的事情,所以没法理解那卢知县,要把自己吞了的目光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县太爷好俊俏后生?苏录听同窗说闲话时,也知道达官贵人的一些变态癖好,而且卢知县还有些不好的风评……

  不对呀,朱子和可比自己嫩。莫非因为他有背景动不得?唉,弄不好就是这样,我的总旗大伯还护不住他侄子呀……

  虽然很可能是自己杞人忧天了,但这种事一失足成千古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保险起见,他决定赶紧离开书院。实在不行请两天假,先确保无后股之忧再说……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便见钱山长快步追出来,把他拉到一旁道:“跟我走,县太爷要单独见见你!”

  “啊?”苏录再少年老成,都被吓了一跳。

  “啊什么啊,这是大好事!”钱山长拉着他的手,笑眯眯道:“攀上县太爷这高枝,你就要后路通畅了!”

  苏录一听一脑门子汗,使劲想把手抽回来道:“我不去。我还年轻,没到那一步。”

  “咋,不喜欢走后门?”钱山长问道。

  “那不废话吗!”苏录有些着恼道:“我堂堂男儿,绝不为了前程自毁清白!”

  “唉……你这孩子还太年轻太天真了,不知道你此时唾弃的,可能是你一生唯一的机会。”钱山长语重心长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对走后门嗤之以鼻。后来才明白,走后门怎么了?不走这条路,就没法登堂入室懂吗?”

  “放下无谓的自尊,讨好一下能决定你命运的人不丢人。”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卢知县都快爱死你了!千万不要让他失望……”

  “这是光放下自尊的问题吗?”苏录却不为所动道:“我苏录就是饿死,穷死,从乌蒙山上跳下去,也绝对不干这种事!”

  说完,转身就走。

  钱怀仁眼中闪过一抹欣赏,彷佛看到了年轻时倔强的自己,口中却叹气道:“唉,有你后悔的时候。”

  苏录头也不回,抬手向他比了个中指……可惜他看不懂。

  “苏录,你干嘛去?!”这时张砚秋见他迟迟不进去,也出来找人,正看到苏录转身离去。

  “先生。”听到自己最尊敬的张先生叫,苏录乖乖站住。

  “哎,这孩子以为要去走后门,死活不肯进去。”钱怀仁叹气道。

  “那是自然!”张先生闻言一脸骄傲道:“老夫教出来的学生,都有几两傲骨!”

  说着又对苏录道:“放心,不是让你走后门。是我把你的‘注音符号’转呈给了卢知县,他非常感兴趣,叫你进去准备仔细问一下详情。”

  苏录这才明白自己误会大了,登时老脸通红,朝钱先生深深作揖道:“是弟子误会山长的好意了,请山长治罪!”

  幸亏钱先生看不懂他刚才的手势,还能和颜悦色道:“没事,快进去吧。以后遇到事情稍微圆融一点,要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是,弟子谨记教诲。”苏录再次作揖,赶紧跟着张砚秋,来到道南堂的待客上房外。

  却见张砚秋在廊下站住了。

  “先生不一起进去?”苏录问道。

  “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张先生摇摇头,板下脸道:“跟当官的说话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你要继续折磨我吗?”

  “弟子不敢。”苏录忙道。

  “快进去吧,记住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张先生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进去。

  看着苏录通报后进入上房,他又不放心地站了好一会,听到里头响起大笑声,这才转身离去了。

  ~~

  这会儿马千户和李百户也离开了道南堂。

  说实话,马千户今天挺郁闷的,自己好歹是这方圆百里的龙头老大,又跟县里互不统属,却用接待指挥大人的规格,出迎二十里、净街置酒,绝对给足了他卢昭业面子!

  可那卢知县呢,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午宴他不去,晚宴还是让尤幕友代为出席。马千户好说歹说,都没请动卢知县赏光,只好怏怏而出……

  “昨天他还挺给面子的呀。”一旁的李百户也是一脸不解道:“酒席一请就去了,娱兴的节目也只是推辞了一下……”

  “看来是真伤着腰了。”马千户白他一眼道:“你搞那么激烈干什么?”

  “也没有啊。”李百户小声道:“就是弹弹琴唱唱曲,文明得很……”

  他是越说越心虚,今天那卢知县对他的态度判若两人。而且刚才召见学子时,卢知县跟谁都说了两句,唯独落了他家奇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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