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这还用问吗?
李百户暗暗嘀咕,难不成,卢知县的腰伤还真跟我有关?但他哪敢让千户大人知道这茬,不然那小心眼儿还不记恨自己一年?
正好看到苏总旗候在清心门外,他赶忙岔开话题道:“哎,苏兄,早听说你侄子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
马千户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也对苏有金大笑道:“有金啊,我还真是老眼昏花不识金镶玉,上回怠慢令侄了!”
“啊?”苏有金听得一愣,忙问道:“秋哥儿干啥了?”
二人便把刚才在道南堂中的所见所闻,绘声绘色讲给苏有金。
他们虽然一直在那儿陪坐,但根本没人搭理。没办法,读书人不待见武人,甚至都不欢迎他们进书院……
结果他们军户的子弟却出尽了风头,让知县都视若珍宝。两位大人自然感觉脸上有光,也乐意添油加醋讲出来,图个嘴上痛快。
苏有金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早乐开了花,面上还一个劲儿假假道:“这孩子,也不知道收敛点儿。怎么能抢同窗的风头呢?等我回去好好说说他……”
“夸都来不及呢,还说!”李百户大笑道:“我看你家真要出秀才了!”
马千户临走前也笑呵呵道:“有金啊,回头领苏录到家里吃饭。”
“哎,好好。”苏有金忙不迭点头,却没跟着离开,因为今天他的任务就是候在这里,帮马千户随时保持联系,及时交办卢知县的差遣……
还别觉得委屈,能站在这儿,正说明了他是千户眼前的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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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跟着长随进入上房,便见那卢知县换了道袍,趴在榻上,旁边还坐着朱山长。
他这才彻底没了后股之忧,深深作揖道:“晚生拜见老父母。”
“苏录!”卢知县笑容可掬地招招手道:“来来,过来坐。”
“晚生不敢。”苏录忙道。
“县尊让你坐你就坐,不必拘谨。”朱琉微笑道:“方才你也能感到,县尊对你的赏识吧?”
“是,晚生深感惶恐,何德何能竟得老父母青眼?”苏录忙受宠若惊道。
“哈哈哈,小子不必自谦,对你青眼有加的,可不止本县一人。”卢知县笑道:“快坐下,仰着头看你太难受。”
“是。”苏录这才搁一弯屁股,坐在山长对面的官帽椅上。
卢知县又解释道:“之所以趴着见你,是来的路上腰疾发作,不得不如此啊。”
“这正说明县尊求才若渴呀。”朱琉私底下拍起马屁来,甚至比钱怀仁还娴熟。
“哈哈,嘶哈……”卢知县刚要大笑,又戴上了痛苦面具,看来‘腰疾’真的很严重。
其实他下午都好一些了,但一阵得意忘形,站起来走来走去,结果就成了这样子。
“听了德嘉贤弟和张朋友讲了很多你的事迹,本县甚为感动。”待长随给苏录上了茶之后,卢知县便道:
“尤其是张朋友呈给本县的那套……注音符号,简直惊为天人!不得不请你来讨教一番。”
“老父母言重了,有甚事体、尽管下问,晚生定知无不言。”苏录忙道。
“这套方案真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卢知县便好奇问道:“本县不是怀疑你的能力,但这套注音符号实在是化繁为简,巧夺天工啊!”
“不是。”苏录摇摇头,诚实道:“晚生只是起了个头,还有后续大半工作是张先生帮我完成的。”
“哦?”卢知县吃惊道:“那为何张朋友为何只字不提,此方案跟他有关呢?他可强调,这是你一个人的功劳。”
“是,昨天跟我通气时他也是这么说的。”朱琉点点头。
“先生就是这样,前几日他熬了几个通宵,帮我完成了这套注音方案,却坚持不肯一同署名。”苏录感佩万分道:“但这套注音方案,确确实实是我俩一起完成的!”
“好好,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有其徒必有其师啊!”卢知县赞不绝口道:“当先生的高风亮节,不与弟子争名。当弟子的赤诚坦荡,不忘师父恩义。”
说着还不忘夸朱琉一句道:“山长带的好书院,书院里的好师生啊。”
“受孔孟之教,学君子之道,这都是应有之义。”朱山长淡淡笑道,就像半年前那个叫嚣‘我们不育人’的冷血山长,是别人一样。
“好好,不愧是‘了翁遗脉’,育人更在育才前。”卢知县又好夸了一通,这才问苏录道:
“小友你家里是什么情况?父亲是做什么的?听说家境不太好?”
第116章 卑微的县太爷
“……”苏录闻言,心中一阵天人交战。不知要不要跟知县挑明家里的情况,万一他还记仇怎么办?
但转眼他就想清了利害。就算卢昭业记仇,今天这个气氛下,也是最适合掀篇的时候。
现在不说的话,纸里包不住火,说不定将来就会爆雷。
便把心一横,拱手沉声道:“晚生家在二郎滩,家祖讳大成,原系永宁卫百户。家父讳有才……”
说完却见卢知县面上毫无波澜,显然早就不记得这一茬了。
也是,县里每年要判几百个案件,卢知县哪能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小案子?
两族争井,对两族来说是天大的事情,但对一县父母官来说,确实是小事一桩。
卢知县又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读书。
苏录便也据实答道:“家父是读书人,晚生便是由家父开蒙。”
“哦?是吗?”卢知县饶有兴趣问道:“名师才能出高徒,苏朋友一定学养深厚,他曾在县学还是州学?”
苏录心说俺爹只在‘族学’里待过,便苦笑道:“家父学业坎坷,数次县试都未曾得老父母青眼。”
“啊?哈哈……”卢知县略略尴尬地笑道:“科场就是这样,没到你出头之日就会困顿场屋,连年不利。下回再让他试试,定能时来运转。”
“是。”苏录忙应下,又奉上一记马屁道:“家父虽然一直困顿科场,却一直都说老父母最是公正不过。”
“当然了,本县为国选才,从来都秉承一颗公心。”卢知县赶忙点头,唯恐给苏录留下不好的印象。
“是,今年家兄头回县试,就高中第三,可见家父是对的。”苏录轻声道。
“哦?”卢知县略一寻思,这会对上号了:“你那兄长是不是叫苏满?”
“正是家兄。”苏录颔首道。
“唉,他可惜了,学问足够中秀才的……”卢知县叹息道:“可惜没入知州大人的法眼,徒呼奈何?”
说着他深深看一眼苏录道:“这也是本县找你来的原因,我看过你的文章,惊才绝艳还在乃兄之上,但也要避免重蹈覆辙啊。”
“还请县尊赐教。”苏录赶忙起身作揖,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这个嘛……”卢知县终于不再兜圈子,便定定望着苏录,问道:“你可愿叫本县一声……先生吗?”
“啊?”苏录目瞪口呆,没想到卢知县的要求……居然这么卑微。
他本以为,卢知县是要自己拜他为师的,但没想到对方只想当他的先生……
这里头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因为先生可以有很多个,比如苏有才,张先生,祝先生乃至山长,都是他的先生。
但老师只能有一个。
苏录已非吴下阿蒙,知道在大明的士大夫圈子里,‘老师’的称谓不可随意使用。因为一旦确立师生关系,就形成了牢固的人身绑定。
比方科举考试中的师生关系。被录取的进士要拜主考官为‘老师’,形成座师与门生的绑定关系,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弟子不能背叛老师,老师也不能对不起弟子。
所以在大明的官场上,师徒关系是带有强烈的仕途依附性,实际上就是为拜码头、收小弟,披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外衣。
而书院的先生只是教授知识,和学生并没有形成绑定,所以不能被叫作老师。
回到苏录和卢知县之间,如果今天卢知县让苏录拜师,苏录肯定也会答应。因为对方手里捏着他的前程。不答应的话,只要卢昭业在合江一天,他都休想考过县试去……
苏录素来看重的是贞操不是节操。而且拜知县为师,可是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啊!对一个有奶便是娘的家伙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
所以苏录有些错愕,甚至还带着几分遗憾……
你开口让我拜师啊!你不开口,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光拜个先生有什么意思?隔靴搔痒,越搔越痒……
拜为老师,乃至师父才有用!给的条件足够高,就是拜义父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朱琉和卢知县都是成了精的人物,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朱琉失笑摇头却不言语。
卢知县便对苏录讲起掏心窝的话道:
“你是本县难得一遇的神童,更可贵的是,还有一颗仁爱之心,本县决意将你培养为栋梁之材!但也正因如此,本县才不能拖累你啊!”
“老父母何出此言?”苏录忙问道。
“其实从私心讲,本县当然想收你为徒,谁不想有个好弟子呢?”卢知县一脸自伤道:“但是那样对你太不利了。”
说着他自嘲一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本官是例监出身……当年实在考不上举人了,又小有家资,一急眼就输捐入了监,结果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被人耻笑到至今。”
“县尊言重了。”朱琉这才开口安慰道:“出身只代表过去,眼下你乃一县正堂,威风八面,哪个敢耻笑你?哪个又有资格耻笑你?”
“像德嘉老弟这样想的,其实只是少数。”卢知县感激地一笑,叹气道:“别人肯定不会当面讥笑,但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的确是瞧不起我,不会有错的。”
说着他看向苏录道:“日后别人会无数次问起你的师承,每问一遍都像一记耳光抽在你的脸上,你愿意这样吗?”
“晚生不在意。”苏录忙表态道:“随他们怎么说去,只要别真抽就行……”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经历,当然说得轻巧,但本县既然对你寄予厚望,当然要替你将来考虑。”卢知县又沉声道:
“你可能不清楚,除了本县能决定的县试之外,之后每道关卡,都不是你闷头读书、单纯考试就能通过的,还需要各方各面合力托举。”
“是。”朱山长颔首附和道:“举业从来不只是学业那么简单。”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灌输给苏录的。
“靠本县最多能把你送进院试,但一省提学大宗师,绝对不会卖我个小小知县面子。”卢知县苦笑一声道:“相反,人家是清流,本县是浊流,清浊不合流。你若有本县这个老师,大宗师是决计不会取你的。”
“不是说院试会糊名吗?”苏录轻声问道。
“哈哈哈。”卢知县和朱琉相视而笑,后者道:“你还小,不知道世道的险恶。”
“规矩再严,也是由人来执行的。只要有人,就有的是办法。”这话由卢昭业这位一县之长道来,显得特别有说服力。
“我不是说大宗师都徇私舞弊,人家是前途远大的清流官员,爱惜名声远过于钱财,你想送钱人家都不收。”
“但是在保证基本公平的基础上,还是有些人情要照顾到的。”朱琉接茬道:“大宗师也不是孤家寡人,都有同门同乡同窗一大堆,这都是在所难免的。”
“就算阅卷结束拟定了名单,大宗师还随时可能做出调整,比如为了自己的清誉,将我这种杂途浊流的弟子剔出名单,换上清流家的子弟,比如德嘉贤弟的子侄。”卢知县苦笑道:
“这都在大宗师职权范围之内,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做,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但这不公平。”苏录低声道。
“那又怎样?人家是‘两榜进士清流官,百无禁忌老虎班’,自然可以权衡情与理。哪怕稍微逾矩,没人说他们不是,也没人会参他们,反而还会夸他们有担当,不拘泥成法呢。”卢知县怨念道:
“而像本县这样的浊流官,稍微越线一点,天都要塌下来了。当然我们也没机会当大宗师……”
“所以将来一定要考上进士再做官啊!千万不要学我,要像你们山长一样有志气,十年考不上也不参加大挑!”卢知县又叮嘱道。
“就没有必要拿我举例了吧……”朱琉不禁苦笑道:“不过确实,还是进士做官来得爽利,举人监生为官,确实诸多限制,让人不快。”
“终于承认了吧?哈哈!”卢知县没笑几声,却又嘶嘶倒吸冷气。说完他又问苏录一遍道:“该说不该说的,都跟你说了这么多。我再问你一遍,你愿意拜本县为先生么?”
“晚生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苏录满脸感动道:“但老父母如此设身处地为学生着想,晚生铭感五内,心里已经将老父母视为老师了!”
“学生不在乎区区嘲讽,我一定会把那些人的脸,狠狠打回去!给老父母出气!”说着他一揖到底,万分诚恳地请求道:
“所以,还是恳请老父母,将晚生不吝收列门墙之下吧!”
苏录这反应,大出卢朱两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