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土床被掀开之后,露出了下方的空洞。并不大,只是倾斜着从地面朝下延伸了两三尺,口大底小,呈矩形,底部也就一尺见方。
就在这一尺见方的空间里,塞“满”了一具尸骨。
这么小的空间,就是个幼童都躺不下,这尸骨却明显是成年人的大小——头折在背后,只能看见断掉的脖子,手脚扭了一圈、好似打了个结一般纠缠在胸口。腰部更是整个对折,整个人满满当当地塞在了里面。
底部积了一滩黑水,混杂着从尸体中析出的腌臜之物,被月光一照,反射出令人反胃的油光。
熄灭的火折子,就漂浮在这黑水上面。
在大朔,恐怕除了见识过巫蛊之术的,没有几个江湖人见过如此残忍诡异的画面。曹含雁强忍着不开口,印素琴已经是破口大骂。
“你妈的——什么玩意儿!”
“这他妈,什么仇什么怨!杀了就杀了,这般糟践尸骨是要做什么!这薛傍竹到底是个什么魔头!”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骂早了。”
两人听出了李淼的声音,连忙躬身让到一旁。
李淼迈步走了进来,自顾自走到了尸坑旁,朝里边扫了一眼,一声冷笑。郑怡跟着走了进来,也是被恶臭顶的眉头紧锁。
印素琴犹豫了一下,怯怯地问道。
“大人,您方才说的‘骂早了’,是什么意思?”
李淼伸手一指,郑怡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打纸递给了印素琴。
“这是开封知府送来的案卷。”
“这知府做事仔细,知道我想查这薛傍竹,就把关于她的所有案卷全都整理了一番、连带着当年办差的老衙役都一起送了过来。”
李淼看着那具尸体说道。
“第一页,记载的是客商失踪之事。与你二人所说的吻合,还有一则你们没有打听到的消息——当晚有过路人路过义庄,隐隐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
印素琴猛然抬头。
“那大人,这薛傍竹果然——”
李淼摆了摆手。
“看第二页。”
印素琴连忙低头去看。第二页纸上记载了发生在临府的一桩灭门惨案,细节极为详尽,洋洋洒洒数百字。
他还未看完,一旁的曹含雁便伸手指向记录的最后一句:“印兄,看这里。”
印素琴打眼看去,这最后一句话,是以办案公人的口吻所写,只有一句:“此案手法,似与开封府前月灭门案相同,应为一人所为。”
下面写着日期——嘉竟四年,九月初八。
印素琴翻回第一页,上面记录着薛傍竹夫家灭门案的日期——嘉竟四年,八月十二。
印素琴瞪大了眼睛。
“这‘不留行’,当年没死!”
李淼点了点头。
“至少在薛傍竹消失的那几天里,他还活着。还有心思在第二个月又灭了一家的门,然后才彻底失踪。”
印素琴沉默。
既然“不留行”还活着,那薛傍竹会武功这事儿就没了根据。
但他仍旧不解,便开口问道。
“那,这薛傍竹消失了这两三日,又脚底沾血跑回来,是去了哪儿?她到底是什么来历,这义庄发生的事情又作何解释?”
李淼没有回答,伸手指向那沓案卷。
“第三页。”
印素琴连忙去看。
这第三页记载的是当年薛傍竹夫家那几个幸存仆役的口供,以及邻居的供词。
当年薛傍竹消失之后,衙门怀疑是薛傍竹伙同外人谋害亲夫之后逃逸,虽然后来不了了之,但这口供却是极为细致。
印素琴上下扫了一眼,却是没明白。因为这上面记录的事情,与他打听出来的没什么区别,他不清楚李淼让他看什么。
还是一旁的曹含雁发了话。
“印兄,看仆役的供词。”
“咱们打听出来的是,薛傍竹返回之后一切如常,办完法事之后便移居到了城外——但这上面写的却是,薛傍竹返回之后沉默不语,仿佛悲伤到不能开口。”
“还有这里,当年办案之人,详细记录了薛傍竹的外貌,甚至包括四肢长度、腰围粗细,应该是怕她再次消失。”
李淼挑了挑眉,转头看向曹含雁,笑道:“你倒是个聪明的,嗯,武功底子也牢靠。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我手下做事?”
曹含雁一时沉默。
李淼摆了摆手,也不在意,笑着看向仍在思索的印素琴。
“怎么样,看出来了吗?”
印素琴摇了摇头。
李淼笑着点指他。
“你比你这朋友差远了,只会耍嘴皮子,也不知道你凭什么能跟小安子并称。”
“你看这上面记录的手臂长短这些数字,在心中还原一下她的身量——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李淼负手看向那尸坑中,被“叠”的不成样子的尸体,淡然说道。
“你问这薛傍竹发现自己被灭门之后消失的那几天去了哪,我不知道。但她现在在哪,却是一清二楚。”
在印素琴惊愕的目光中,李淼伸手指向尸坑中的那具尸体。
“那薛傍竹,不就在你眼前躺着吗?”
第300章 骨骸
印素琴与曹含雁强忍着恶心,用木棍将那具尸骨挑了出来,又从棚子里拖了张停尸的桌子出来,将尸骨摆在上边。
这尸体也不知在这坑里放了多久,已经化成了一滩黑水和白骨,不见一丝皮肉在上面。又“叠”了好几层,也就是李淼能靠当年记录的那点数据认出这具尸骨的身份。
曹含雁也是悟出了李淼的意思,才倒推出了结果。待到这骨头摆开,两人借着火光一看,都是暗自点头——确实是与案卷中的记录一般无二。
中午刚说的消息,下午赶过来查了半天,晚上才发现了点蹊跷,结果就发现正主已经死球了。
印素琴喃喃道:“莫非,此事就只是个民间传说而已吗?”
“不。”曹含雁摇了摇头。
“且先撇开她会不会武功这事儿。来历不明、商队失踪,以及她莫名其妙地死在此处,这三件事仍旧没有解释。”
他转头看向李淼,低声说道:“现在首要的问题是,要确定薛傍竹是什么时候死的。”
薛傍竹是二十年前被人灭门,十三年前移居义庄,五年前不知去向,从那以后义庄开始出事,商队也是这时候在义庄失踪。
以薛傍竹的死相,没人会觉得她是寿终正寝。
确定了薛傍竹死去的时间,就能从中划分出这些事情,哪些是归属于她,哪些是归属于“凶手”。这事儿,还得着落在李淼这个锦衣卫的身上。
李淼却是一笑:“若单从这尸体的腐烂程度来看,说是五年十年二十年均可。”
他随手抽出郑怡腰间长剑,挑起薛傍竹的脊椎骨凑到眼前,一边儿看一边说道。
“杀她的人本就是藏她的尸体,为了不让味道传出来,这坑里都细细地铺了油纸,用蜡封死了。这尸体在里边发酵烂掉,也没有风吹雨打,骨头干净得很,上下差个几年根本看不出差别。”
“不过——”
李淼一挑剑锋,白森森的脊椎骨落回桌上,位置分毫不差。
“还是能看出三件事。”
“其一,这脊椎骨已经磨得厉害,她死的时候是个佝偻着背的老人,至少也有个六十岁上下。所以至少在移居到这义庄之前,她还是活着的。”
“其二,她是个会武的,而且武功不低。这骨头,尤其是手骨比寻常人坚实许多,是锤炼过的,功夫不浅。”
“其三——”
李淼一挥手,仓啷啷一声,长剑便回到了郑怡腰间。他看向郑怡,说道。
“她八成,就是你我要找的人。”
郑怡陡然色变,急声问道:“大人此言有何根据?”
“身量。”
李淼答道。
“衙门量她身子的时候,她得有四十多岁了,身材有些走形,所以我没有下定论。现在没了皮肉反而看的清楚。”
“我把她脊椎抻直了,你再跟自己比较一下看看。肩宽、身高、臂长、胯宽,是不是——一模一样?”
“这手骨变形、磨损的痕迹,也能看出她最常用的握剑姿势,正与你一般无二。”
“易容只能管皮肉,管不了骨头。”
李淼伸手一引。
“去见见吧。”
“这就是你要找的同门。”
郑怡一时怔住,不能言语。
她不会去质疑李淼,在她所知的范围里,这天下武功最高、杀人最多的,毋庸置疑都是李淼。要论对人体的了解,这大朔也无人能出其右,再没有比李淼更权威的仵作了。
她预想过很多可能。
见到同门之时,或许是抱头痛哭,或许是热泪盈眶,甚至是拔刀相向,她都曾设想过。
但她唯独没有想过,会见到一具泡在黑水中的尸骨。
半晌,她移动脚步,缓缓走到了桌前,双手捧起了头骨、举到面前。看着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长出了一口气。
她现在明白,为什么她没有想到蓬莱同门会对她拔剑相向的可能,还要李淼来提醒——因为她下意识不愿意承认。
她已经没有家了,并决定拼上一切向瀛洲复仇。但“拼上一切复仇”这种事情,其实远要比说起来困难。
至少她没有那个心性。
她潜意识里还是在寻求家人、同伴、归宿。以至于她下意识地忽略了蓬莱同门不会认她,或是已经死去的可能。
李淼让她来看这骨头,就是为了告诉她——
别幻想了。
复仇不会是话本小说里面的那样,一路结识同伴、寻找家人,最后朝着敌人的胸口刺出那一剑,含笑而终的浪漫过程。
她不会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任何东西,只有不断的失去。最好的结果是带着瀛洲一起死去,化作一抔黄土。
没有这个觉悟,就不要去谈什么复仇。
半晌,郑怡缓缓将头骨放回了原位,深吸了一口气,手在剑柄上攥紧,转头看向李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