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先服下去一枚,又将另外一枚递给李无相:“这是我派的死丹,服下之后凝住心脉、叫人的气息与死人无异。通常叫人吃下去是为了暂时废掉功力神通,但往里面去应该遇不到真形教的人了,咱们用这个避开亡魂就好。”
又在葫芦上一拍,两道红光在她掌中化成两粒红丸。她同样分了一颗给李无相:“这是活丹,可解死丹。师兄,咱们走吧。”
死不死活不活对李无相来说完全没所谓,反正他是鬼仙之体,不算死也不算活。刚才亡魂从石笋之下涌过去的时候他观察过——它们似乎是觉察了顶上的活人气息,然而缠绕在两人腰间的宝贝应该遮掩了绝大部分,于是只稍稍抬眼一看就去厮杀了。
孔镜辞不会观察得很仔细,但李无相能确定它们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她。所以他将那枚死丹往口中一抛存入腹中,又把活丹收起,点点头:“走吧。”
两人从石笋上跳下,浸入雾气中。孔镜辞比李无相先落地,于是稍微吃惊地看他一眼:“师兄你还使得出轻身的功夫?”
李无相笑了笑:“我袍子兜风。”
浓重的雾气再次弥漫起来,三步之外就是灰黑色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喊杀声似乎也被雾气隔绝了,像是从极远极远处的水面上传来的。
两人在浓雾中慢慢地走,等走出了几十步,看到之前所见那些真形教修士的尸骨。
明明死去没多久,却都变成了干尸,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们的七窍中升腾着,像是不知名的黑色植物。
还有别的东西——偶尔浓雾会打个漩儿,然后化成模模糊糊的人形,在两人身边稍微徘徊一阵子就又消散了,像是此间亡魂被来客惊扰,却又找不到人。
再走了一段路,李无相压低声音:“这里面什么都活不了。”
孔镜辞点点头:“是啊。死气这东西,从幽冥来了阳间就不会消散的,要是真形教的人没能把这里封起来、叫死气扩散开去了,往后世间就时不时会有大灾。来的时候师长们还在说剑侠离了幽九渊会怎么守住东皇印,可我是没想到他们用了这一招,真是……真是……”
李无相明白她之前说的“狠”是什么意思了。
死气这东西天心幻境里的典籍中也提到过。如今亲眼见着了,他稍微一想,大致明白孔镜辞所说的“大灾”是指什么了。
譬如眼下,死气浓郁,那这片灰雾之中就全是死寂一片、一动不动。
可要是扩散开去,再遇着些风水上的凶险地聚集起来——死气与生气混杂一处,那就麻烦了。
其实现世也有类似的地方,灵气郁结不散,本该变成个洞天福地。可因为风水极凶,于是这灵气就被催成戾气。活人长久住着,就会灾病不断,要是有什么生前有道行的人或动物被葬在这里,长久以往就会变成凶尸,所谓养尸地。
而要是死气在这种地方聚集了,只怕将来会催出比凶尸还要吓人的东西,而且即便被打散了,死气既然无法被消灭,就总还会聚集到别的地方,这世间就永无宁日了。
剑宗真是要用这种手段守护东皇印?这种事梅秋露应该是做不出来的,也许是崔道成。
他之前现身玉轮山外或许只是路过,也许那时候就是要往幽九渊来的——等着六部玄教的人齐聚这里,再释出这些东西吗?
玄教是想要经营教区之外的地方的,于是他们会忙着处理这麻烦源头,于是既暂时保了东皇印,又叫他们无暇西顾?
这似乎已经不是剑侠的做派了,或者说毁掉了剑侠的根基——信的是太一人道,此时却不顾忌天下了……
李无相不想再谈这件事,开口说:“不把他们叫出来吗?”
“还是不了,死丹很难炼,省一省最好。况且咱们如今也知道东皇印就在这里了。”孔镜辞把手伸进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圆形铃铛,用指和无名指夹着系在铃上的红绳,“叫亡魂在阳间复生这种事,我所知道的只有镇压天下的东皇印办得到。而且用印就必然有阳世人主持,修为也不会低。我猜就是之前在玉轮山上的那个李无相。师兄你觉得呢?”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有可能。”
“所以有阳世人就好办,找到他就找到东皇印了。”孔镜辞将手轻轻一摆,“只是找到他我们要小心。用出这种手段,唉,剑侠也不是剑侠了。”
那铃铛在她指间微微一晃,没发出叮铃的声音,而只有极细微的嗡嗡声萦绕在耳畔。孔镜辞转了脚尖:“咱们往这边走……循着阳气走。”
逐渐接近幽九渊诸峰山下,雾气变得越来越浓郁,而且开始发黑。李无相用不着喘气,这几天还在一路修行小劫剑经,体内的丹力已被压缩到阳世人所能承受的极致,应该跟修行真仙体道篇的育丹期剑侠差不多了。可即便如此,雾气渗入体内的时候也叫他的触须刺痛,很像是在金水时被赵傀所化的那团黑气钻入体内的感觉。
孔镜辞跟他并行了一会儿,忽然抬手在葫芦上一拍,一道绿光立即扑入她体内。
李无相转脸往四下看:“你看见什么东西了?”
孔镜辞苦笑一下:“不是,是我受不住了,补了补气血。倒是师兄你……”
她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李无相:“原来你们天心派的功法也很了不得,你竟然捱得住,师兄你之前在藏拙,对不对?”
李无相对她笑了笑:“他们还在的时候师姐你沉默寡言,现在也随和风趣起来了。也许既不是我藏拙,也不是师姐你性情多变,而就是咱们脾气相投,所以用不着乔装打扮了呢?”
两人对视一眼,孔镜辞边走边往旁边挪了一步,几乎贴在李无相身畔:“也许真是脾气相投吧,又或者,是因为天心派没了,所以你就不至于像我们之中的一个人那样,为了他自己的宗门而藏着坏心思。李师兄,如果我们真能把东皇印的消息带回去,到了大劫盟会的时候——”
李无相知道她接下来肯定要说些笼络的话——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如果他们之中的确有人包藏祸心,那到时候自己这个藏拙的炼气修士暴起一击,的确能扭转局面。
但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忽然皱起眉:“……阳气断了——”
她指间那小铃铛原本是垂着的,这时候忽然晃了晃,好像急着在找什么东西,随后那红绳微微一颤,铃铛又垂下来了。
孔镜辞这时才又说:“……又有了。但是现在掌印的人好像不大对劲,阳气忽强忽弱、断断续续,好像……快要死了,李师兄,我们快点走,那个李无相可能要死了,不知道他那边出了什么事!”
此时两人已在幽九渊的山下了,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植被茂密、流水潺潺,而此刻这里全是一片枯黑,李无相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在哪一座山峰下。两人随着那铃铛的指引、几乎是一步一步地往黑雾里撞,终于在一刻钟之后瞧见了山壁。
那铃铛是指引着直穿过山壁的,孔镜辞就愣了愣:“是在山里面?不对……是山下面!”
是在山下面,而且要穿过洞穴。既然孔镜辞之前摊了牌,李无相也就不再藏拙了,因为他也很想知道底下现在出了什么事——真形教的人是一定过不来的,即便过来了,崔道成是个元婴修为还有东皇印在手,谁能叫他“要死了”?
或许使其不敌的不是人……而是幽冥中的什么东西,甚至可能是之前害死了姜介的外邪!
他立即开口:“幽九渊的底下是有东西,叫做下界,我从前听周宗主说过。我们沿着山壁找。”
两人再绕了一段路,终于找到入口。这不是当初李克带他去往下界的那一条,但布局一模一样,进入山洞之后也有一间石室。等摸索着走到了石室的尽头,底下就该是下界了。
此时往下看,已全被黑色雾气填满,仿佛一口通向幽冥的深井。或许因为此地的死气已浓郁到极致,就连之前那些在雾中打着漩儿出现的亡魂也不见了。两人就干脆收起了丝带,孔镜辞在前、李无相在后,摸索着从石壁上往下爬。
下行几十丈之后终于落在一片石台上,而孔镜辞手中那铃铛已晃得快要看不清了,这意味着底下的阳气即将消散、掌印主持大阵的人就要殒命。
也是这时候,两人听到声音了。
是从底下极深处传来的嚎叫,那声音被下界的洞窟空间放大、回荡,听起来就像是有一头野兽正在怒吼,同时承受着极度的痛苦,而在这哀嚎声中,似乎还混杂了一些字句。
两人继续往下,所过之处与李无相此前来时已完全不同,地面仿佛曾经融化过又再次凝结,全是乌沉沉的黑色,表面反着玻璃质的晶光——当初被外邪附身、一路下坠到东皇印附近时似乎就是这样!
等又往下攀出一段,那哀嚎声变得清楚了。
即便因为痛苦而走样,可李无相还是能分辨得出应该是崔道成的声音。
然而混在哀嚎中的那些被他的耳朵捕捉到、并逐渐清晰的字句,却叫他的皮囊一紧。有些词他辨别不出来,但是,有三个字他一听就知道!
“……李无相!”
“……李无相!”似乎是崔道成在极深处凄厉嘶嚎着,声音中饱含极度的愤怒,“李无相!啊啊啊啊!李无相!”
第195章 弥补
孔镜辞仰起脸看他,神情相当愕然:“你听见了吗?底下那人,喊的是……李无相?是不是这三个字?”
李无相叹了口气:“是。”
可关键是为什么啊?崔道成和剑宗的人不是已经知道害死姜介的不是自己了吗?
现在又是闹哪样?!
这时孔镜辞伸手往一旁摸了摸。李无相记得当初自己被外邪附身、如神灵一般驱退地下岩层时,是看到下界之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分层的。现在两人下来的这条通路应该就是当初被他弄开的那一条,因此旁边还是有不少石台、石窟的。
孔镜辞摸索两次,摸到了一片石台,于是小心翼翼地跳了过去:“李师兄,咱们得把他们放出来了,以防万一——看样子是李无相和什么人在底下斗起来了。”
不是我!和我没关系!但李无相只能叹了口气,也跳过去:“好。”
孔镜辞伸手在葫芦上一拍,先取了一粒死丹捏在指尖,然后把牟铁山的身体放了出来。身子一现在地上,她立即将死丹塞在他舌下,转脸对李无相低喝:“快!”
李无相也在玄光镜上一拍,牟铁山立即在地上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圆瞪双眼就要咳出来。孔镜辞连忙将他的嘴巴捂住,在他耳边疾声说:“师兄忍一忍这是死气旁边有人!”
牟铁山的眼睛又一瞪,应该是听明白了。于是抬手点在自己的胸口,脸在刹那间涨得通红,随后拨开孔镜辞的手翻身跪坐在地,扼着自己的喉咙,无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十几息的功夫之后,另外五人也都被放出来了。因为回过气的时候呛进一口死气,几乎个个吐血,看着都是受了内伤。
牟铁山把嘴边的鲜血抹净,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都在吗?”
几人也小声回应:“在。”
牟铁山凑近李无相,瞧见是他立即转过脸,孔镜辞在黑暗中伸手拍了他一下:“牟师兄,我在这里。”
“这是哪儿?怎么回事?死气?咱们是在幽冥吗?”
“不是,是在幽九渊底下。”孔镜辞说话很有条理,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清楚了。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屏住呼吸侧耳去听。但刚才哀嚎了那么几声之后崔道成又不喊叫了,而只能听到隐约的“嗯嗯”的声音,像是他在用劲、在忍耐。
牟铁山皱起眉:“这里真是死气……怪了,师妹,你给我们用的是死丹?”
“嗯。”
“这也怪了,这里的死气浓郁到这个地步,在外面还好,可在这儿就是服了死丹跟活人也没太大区别,这里的剑宗亡魂却不出来找咱们?”
“算了,先往下面去看看。”牟铁山顿了顿,“不管他们剑宗在做什么,咱们瞧见了东皇印就走,不要生事,回去叫师长们来处理。”
几个人几乎同声应道:“好!”
牟铁山又转脸看李无相:“李掌观,你留在这里。没别的意思,底下危险。”
李无相点点头:“好。”
六个人立即继续向下攀去,估摸着他们往下了走五六步远,李无相轻轻一跃,攀到了垂直向下的通道的另一侧。
死气很沉,这个沉不但只指它本身,还是说这东西几乎没什么浮力。不过李无相终究要比这些人轻很多,攀缘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而他们六个除了修为的最高的一位,余下的都会留下一点轻微的声响。他就循着这声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往下走出一段,死气的颜色变了,微微发红,像被底下的什么东西映亮。几个人放缓动作,再小心翼翼地往下攀缘一阵子,周围的一片黑暗就被驱散了——底下有一整片红芒!
这一片红芒似乎在气死当中撑出了一小片天地,叫几个人把其中的情景都看清楚了。
先瞧见的就是东皇印。它还是悬浮在那一根孤零零的石柱顶端,半个巴掌大的一枚,此时却亮得仿佛一颗变小了的太阳。
它通体都是白炽的,本该散放出万丈光芒,可这光却被那红芒……不,是剑侠的血罡压制了!
它旁边就是崔道成——此刻全身赤裸,神情极度狰狞,鲜血从他的七窍和每一个毛孔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在他周围化成一片浓重的血气,这血气再被元婴真力一催,就成了血罡,以极度旺盛的生机把周围的死气远远驱退!
崔道成的飞剑就悬在东皇印的上方,剑尖朝下,尖端几乎也与东皇印一样变成了炽白色,看着是要刺入印中却不能。
而他自己,双臂弯曲抬起,双手成爪抠在颈椎上,整个身体紧紧地绷着、颤抖着,似乎是想要把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上给扒出来或扯出来。
几个人都停在这一片血罡的边缘,唐七郎往四下里看了看,一皱眉:“只有他自己?他之前不是在叫李无相吗?这人在干什么?”
牟铁山将手指放在唇边:“看这血罡是个元婴……这人不是李无相,应该是剑宗的崔道成。嘘。看他的手。”
几个人看过去,李无相也看了过去。
崔道成那双手的十指抠在颈椎骨两侧,陷入皮肉之中,压得指尖都发白了。剑侠最擅炼体,修到元婴的境界,肉身说是金刚不坏也不为过。如果他是真想把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扯出来,以他如今全身紧绷到了发颤的地步,只怕稍一用力就能把自己的脖颈给撕开了。
可他现在把双手这么放在颈后、僵持了几息的功夫之后,忽然又猛地把双臂放了下来、用力捶向那东皇印——双拳即将碰着这小东西,东皇印忽然迸发出一片白光,砰的一声将他的双拳给击得倒飞出去,就连悬在上方的那柄飞剑都被推得上移了一寸。
崔道成差一点掉下石台,等稳住身形,立即再次仰天大吼:“啊啊啊啊!!”
吼了几声之后,猛地抬起双臂,又用双手将自己的颈椎扣住了,神情愤怒而痛苦,怒吼起来:“李无相!!啊啊啊啊!李无相!你这个欺师灭祖的败类!!啊!!!”
刘含章低声说:“他是不是疯了!?”
“不是。”牟铁山摇摇头,“他是在犹豫。我猜他是想要做一件事……但那件事代价很大,所以他在犹豫!”
“……犹豫?”
刘含章的话音一落,崔道成的双手猛地一分,脖颈被他撕开了!
可涌出的却不是鲜血,露出的却不是肌肉,而是一片青黑色、乌沉沉、闪着晶光的东西!
这东西一露出来,崔道成似乎就痛苦到了极致,连声音也无法发出了。但他的双手却仍在把皮肉往外撕扯,随着一阵像裂帛、又像金属撕裂的声响,伤口从他的颈椎一直延伸到了尾椎,于是,他背上的东西完全露出来了——
是一个巨大的壳,乌黑锃亮,有五道棱,上面密布着暗金色的斑点,不知道是怎么藏在在他的体内的。那壳完全露出之后就越涨越大,像一个乌黑的气泡一样膨胀。而崔道成的四肢也开始变得粗壮巨大,从肉色变成暗黑,同样密布着星星点点的斑块。
几个人猛地瞪圆了眼睛,唐七郎刚要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将自己的口鼻掩住:“崔道成……他……他不是人!?我听说过这事……这是真的?!他是真疯了啊?他这是要……要把自己本命炼化的东西取出来!?这跟精怪取了内丹有什么区别!?”
牟铁山的目光闪烁一下,低叹口气:“放出幽冥死气来对付六部玄教,这种事跟疯了也差不多了……怪不得他要喊李无相——我猜,他是恨李无相害死了他们的姜教主,剑宗败退,所以他如今就不得不动用东皇印释出剑宗的亡魂。不过眼下……我想他是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不得不自损道行来补救了,你们看那根石柱!”
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东皇印底下的那根石柱没什么变化,就矗立在一片黑色的死气之中,一动不动。
可第二眼看过去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了——死气是在上涨的,至少他们几人目前所在的位置,死气是在一点点攀上来的。那么那根石柱不动,就意味着它也在上升!
牟铁山沉声说:“不管那根柱子是什么东西,我觉得一旦它被顶出来,肯定没好事,也许柱子也是镇着什么的,崔道成用了东皇印,然后发现底下的东西镇不住了,所以打算自毁道行把它镇回去……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