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祁终于不背着手了,应该是完全感到自在了。于是换了一个该是他平时最常用、最舒服的姿势——两只手挪到身前,揣进道袍的大袖里,放在肚子上,双肩稍稍一塌、脖子微微前倾。表情该也换成自觉最舒适的了——皱起了眉。
“是那天,天刚落黑,我在后山走,遇见了。我猜就是从水道里进来的,唉。这个是叫尸鬼吗?它管自个儿叫丹仙,我看样子就是来找宗主的,叫我说应该是它也不知道我们山上的人是向着血神教呢,还是向着太一教呢,所以悄没声儿地进来了,可能是想先看看情况。”
李无相点点头:“好险,幸好遇见的是你谢长老。”
谢祁的袖子动了动,该是在袖子里摆摆手:“我看见它了,它也看见我了,知道我是个什么道行。可能以为我是宗主,就跟我搭上话了,说话的时候是随时都可能动手啊。你别看我这个人说话,唉,有点那个是吧,我也不糊涂,我就知道它是来干什么的了。”
“那是,谢长老是有大局观的。”
“唉,唉。我跟它说了几句,就知道不能叫它去见宗主啊。唉,大劫山的事我们知道,叫我说即便不说帮谁不帮谁吧,也最好谁都别帮谁都别得罪。再说我一看见这个那个东西,我就知道不是正路子了,我就跟它讲了,说我们宗主早跟太一教的通气了,要抓血神教的人呢,后来是它问我说,要不然咱俩把你们宗主杀了吧?你们的法宝归我,宗主的大权归你。”
谢祁说话实在有点啰嗦。李无相帮他把话说了:“你叫它觉得上池派与血神教为敌,它又不肯走想要你们镇派之宝,你怕它跟离殷一拍即合,所以你就把它骗在丹房里了?”
“唉,是啊,好几天了。”
李无相看了一眼锷梅锋:“为什么派人杀她呢?”
“唉,它不是藏在我这吗,说它修行还没大成,还差一点才能成丹仙,叫我帮它把镇派那个本器弄过来,说自己凑齐了三十六样就成了。我不能啊。它又跟我要我的本器嘛,我骗它说我那件毁了,还要炼呢……我之前说它可能是从河道里面进来的嘛,它就瞧见她了,就说把那个妖的皮扒了,让我照着靠山鉴帮着炼一个,先凑合着用才能去对付离殷……”
李无相同薛宝瓶对视一眼——他们不久前所担心的那件事成真了。尸鬼还真能用妖魔炼化成法宝“凑合”!
“唉,她在底下这么些年了,我也不能真扒她的皮啊,我就说我还伤着呢,就派弟子去办——”他说到这里,赶紧补充,“你也知道嘛,你们太一教也一样吧,谁家宗门里没几个败类呢,是不是?”
“太一教倒是没有。但是我能理解,谢长老你就派了些宗门败类、道行不深的来杀她?要把她吓走?”
“唉,得罪得罪。是啊,唉。结果就这小子坏事了,这是我徒弟,那些都不是我这脉的啊。他说那个妖害人了,要去给师兄们报仇,我昨晚才知道,唉!”
薛宝瓶扯了扯李无相的衣角,往后退了一小步。
李无相转脸她一眼,也就往后走开两步。
薛宝瓶走到他身边低声说:“我觉得不对劲。”
“嗯?”
“太儿戏了,你不觉得吗?比他这更好的办法太多了。比如说当晚见到尸鬼的时候发现不对就动手——不管离殷是不是要投血神教,宗门长老跟尸鬼动起手来,下死手,上池派的弟子也总要帮忙的吧?直接把尸鬼杀了,离殷就是想投也投不了了,何必骗它?他也是个元婴啊!”
薛宝瓶说些话的时候语气很果决,一下子叫李无相想起那天晚上——他在家里现身、活吞了一个人,她吓得冲出去了,却又返身回来了。
李无相点点头:“你说的这个办法很好。但是呢,这世上跟你,跟我一样的聪明人,十成里你猜占了几成?半成都不到。绝大多数人是没有这种急智和决心的,谢祁现在说的这些,漏洞百出、很冒险、很不明智,倒的的确确是普通人的做法。所以听他这么一说,我反而信了。别急,还有个事情没问呢。”
李无相重走过去:“好,谢长老,我信你说的这些。那就剩下一件事——为什么想要赶我走?你觉得我不是那个尸鬼的对手吗?”
谢祁犹豫了一下,叹口气:“唉,都说你是神君,但是我现在见着你了吧,觉得你这个人挺和气的。那我说你也不会见怪了,是这么回事——”
“山上还有别人呢。我先前儿不是说离殷想投血神教吗,前几天神刀和青浦的两个宗主都来了……他们三个商议呢!”
神刀和青浦都是三十六宗。这话叫李无相稍稍吃了一惊,正要开口,听谢祁又说:“再有一个,李道友,神君啊,咱们将心比心啊,要是你是我们上池派的,你要是知道有人想把你的镇派之宝拿了……传承了三千多年的东西,你说你会怎么想啊?”
“你也是来拿靠山鉴的是不是?咱们打个商量,你能不能……唉,别拿啊?放过咱们大盘山行不行?”谢祁说到这里,把腰弯了下去,“李道友,说起来咱们都是一脉的,你们跟血神教的事儿,我们大盘山不掺和,行不行啊?”
第319章 宗外势力
李无相被他这话弄愣了,薛宝瓶也愣了。两人对视一眼,李无相看到薛宝瓶做了个口型——“我信了。”
她该是说她信谢祁之前说的那些都是实话了。他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心机和急智,甚至还有些天真。
李无相抬起手去托他的胳膊肘:“谢长老,你先直起腰说话——”
寻常人被这么托一下,应该就起身了。可谢祁却立即往后退了一步,身子躬得更低了:“神君,你就放过我们大盘山吧……”
李无相沉默片刻,问:“谢长老,那我问你,我放过了你们大盘山,但你们的宗主离殷却要跟神刀和青浦去投血神教,万一这事成真了,你觉得大盘山还能善终吗?你是见过尸鬼的样子了,也该知道他们是怎么搞成那样子的吧?”
谢祁仍拜着:“这些都是我们自个儿的事儿了,我再劝劝,总不至于到那一步,唉,神君,你这儿,先放过咱们行不行?”
李无相没说话,远处的离坚白却看不下去了。他大步从山上走下来站在谢祁身后,皱着眉:“师父,你别这样。”
谢祁抬脚往后虚虚踢了一下:“去,没你说话的份儿。”
离坚白就不说话了,但又看看李无相,好像很难为情。
李无相却问他:“你师父向来是这个性情?”
离坚白点点头:“唉。”
锷梅锋也跟着说:“唉。”
李无相微微摇摇头:“谢长老,有一种人,生活的世界很小。不是说所在的空间小,而是人际关系简单,情感上比较小。”
“这样的人呢,所接触的差不多都是自己的亲戚、朋友、同门,虽然也会有些不愉快吧,但本质上来说是没什么冲突的,所以遇到任何事情都能好好商量,因此就觉得别的事情也是一样。”
“有的人这么过了一辈子,这种人是很幸运的。还有一些人呢,总有一天会撞到外面的事,到这时候,他还会觉得任何事情都能商量着来。但是外面的世界的规则跟他所在的那个小世界是不一样的。不是任何事都有希望,不是任何事都能想法儿办成。有些事情,不行就是不行。”
“今天你问我的就是这种事。”李无相把声音放低了些,听起来也不那么温和了,“大盘山只有三个选择。一个是回归太一教——你刚才也说过,原本就是一脉——山上可以留人传承祖庭道统,但要有人去大劫山的太一道场。另外一个就是投向血神教,像你家那位离宗主一样。”
“至于你说的镇派之宝靠山鉴,谢长老你应该知道这东西原本就是用妖王龙躯炼化出来的。炼出来的时候,三十六宗的祖师还在追随太一打天下,说起来就还是太一赐给他们的。”
“所以第三个选择是这样——我与梅教主在大劫山杀了降世的司命,向六部玄教换了三十年互不干犯的承诺。如果上池派真的既不想帮血神教、也不想帮太一教,那就不要待在太一教的地盘了。交还本器靠山鉴,散了宗门,只要不再自称是三十六宗,那我也就不为难你们了。”
谢祁抬起头看他,好像很吃惊——刚才说话还很和气的一个人,此刻好像在从嘴里吐出一块块冰冷的铁屑。
李无相也看他:“谢长老你也是元婴的修为,该知道你我这种境界,愿心这事不是闹着玩的。我刚才所说的就是太一掌教梅秋露和我这个剑宗宗主李无相的愿心——真仙降世,民不聊生,太一教和剑宗绝不会坐视此事发生,血神教必亡。”
愿心这个词似乎终于叫谢祁意识到,他所求的事情是绝无可能的了。于是慢慢地直起腰来,站在那里,也不说话。
李无相转眼去看离坚白:“离师弟——”
离坚白立即行个道礼:“神君,不敢当。”
“——你昨晚去找她的麻烦,是为了给同门报仇?”
离坚白看了锷梅锋一眼,低声说:“是。”
“你师父说他派去的那些同门都是宗门败类,你也要给他们报仇?”
离坚白叹了口气:“唉,毕竟还是同门。”
锷梅锋刚要跟着叹气,李无相在她嘴巴上拍了一下,点点头:“好啊。小锷,你认得这位老人吗?”
李无相说的是谢祁。锷梅锋也赶紧点头:“唉,认得啊,唉,老头儿还丢好东西给我吃,唉!这老头儿!”
她说的好东西应该就是指丹房里剩下的丹渣。李无相就对谢祁说:“谢长老,这鳄妖说你好,你教出来的徒弟人也好,我想你也是个好人。这世上的好人原本就少,我不希望再少一个。我是杀上大盘山、叫你派弟子死伤无数,还是你此刻做个决断——请吧。”
谢祁看着十分为难,离坚白就在他身后皱眉说:“师父,你跟宗主说你下来把神君劝走——如今耽搁太久了,你再不说话,上面下来人看怎么办?”
李无相看离坚白:“哦?你师父这么说,离殷就真叫他下来了?”
离坚白唉了一声:“我师父辈分高,离殷该管我师父叫一声师叔的。离殷他怕神君你杀人,就答应了。”
李无相笑了一下:“真是一个敢许,一个敢诺啊。”
“唉,你说的有理啊。”谢祁忽然叹了一声,“我老糊涂了,唉。你没说之前,我还真没想过……靠山鉴,原本的确是太一教的东西啊,唉!”
他连叹三声,倒是叫李无相稍微有点儿吃惊。他向来觉得世上的种种美好品质里,类似“知错能改”这种事是最难的。因为那意味着在要在极短的时间里推翻自己长久以来的某些世界观和价值观,对寻常人而言那种自我否定感极其难受,甚至算得上是违背本能的。
可谢祁这人竟然说了这种话……倒也难怪他入门慢,却能修到元婴了,原来是心性好。
“那敢问神君,现在,要是我不拦着你了,你想怎么办呢?”谢祁摇摇头,“你上山去,离殷不会交靠山鉴的,到时候,唉,你不是还要杀上山吗?你们剑宗……唉,不管是叫太一教还是叫剑宗,说句不好听的,手段做派咱们都是知道的,要不然离殷也不会叫我这个糟老头子露面,唉!”
“谢长老是在担忧本宗弟子啊。”李无相笑着点点头,“好啊,我也不想杀上山。你不嫌我啰嗦,我就告诉你我和梅教主是怎么想的。”
“我到过然山派,看见过那里的样子——宗主不过区区炼气,弟子几十个,都不怎么成器。德阳附近的一些散修宗门、世家,或许都能灭掉然山满门。但就是这样的然山派,却硬撑了几十年,等到宗里的人都走散了才有人敢上山。”
“我不说谢长老你也知道,那是因为三十六宗所谓的同气连枝、守望相助。这一点上,三千年来三十六宗做得没得说,这规矩一直有人守着,就能震慑天下人。”
“所以如今太一教既然要重整三十六宗,做事就会讲理。没有道理和规矩,什么皇图霸业都不会长久的。大盘山弟子也算是太一教中人,你既然有这样的心,我就顺着你的心意来,如非迫不得已,不做无谓杀伤。所以谢长老,我想怎么办该问你——你是离殷的师叔,宗门的长老,你有什么办法呢?”
谢祁被他问住了,皱着眉不言语。
离坚白在他身后小声说:“师父,唉!师父!”
谢祁不理他,只对他摆摆手,像是在说“我正琢磨着呢”。
李无相快要被他这个艮劲儿给弄笑了,倒是薛宝瓶有点儿受不了,对离坚白说:“离师弟,你说吧。”
“师父你做宗主啊!”离坚白立即开口,“你做宗主你做主!”
“啊?”谢祁像是做梦刚醒,“我?”
“唉!师父啊!”离坚白急得直跺脚,“你别磨蹭了!咱们大盘山是神君到访的第一个宗门,神君在这里做事是要给以后立规矩的!师父,你还想不明白啊?换做别的宗门神君未必有这耐心了!你别磨蹭了,急死我了,我要是元婴就好了,我就做宗主了!”
李无相跟薛宝瓶对视一眼,觉得这对师徒越来越有趣。两个人说话都挺直白,离坚白对他师父说话更是可以算作没大没小,因此看两人平时该是相处很融洽的,这倒十分难得。
谢祁连连叹气摇头:“我不成的,我是不成的……”
离坚白大叫:“师父!”
谢祁却没再斥责他,而对他摆摆手,看李无相:“神君,这倒不是我推脱,也不是我不敢,唉,我这人是有自知之明的。你先前说得没错,我这辈子都没下过大盘山,所知道的无非就是炼丹、修行罢了。一派宗主,唉,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山上几百口,这样的心思那样的心思,唉,我没用啊,我是做不来的。”
李无相的语气又温和下来:“谢长老你不是没用。有自知之明、能想明白道理,这已经比世上的绝多数人都有用了。你这样的心性,就是上池派的心了。至于这位离师弟——我觉得你是教出了一个好徒弟,看事情看得明白透彻,也敢说敢做,算是上池派的胆了。”
“有心有胆,上池派的宗主合该你们这一脉来做。谢长老你不愿意的话,我觉得你徒弟倒是合适——离师弟,你想不想做宗主?”
离坚白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啊?”
下一刻赶紧摆手,跟他师父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不行不行,神君,我是不行的,我想倒是想,可我一个炼气怎么服众?这不成了然山派了吗!?”
李无相笑笑:“大位嘛,有德者居之。至于修为,离师弟你之前说得没错,你们大盘山就是一个样板,道理要讲,好处也要讲。在这儿我要叫别人知道,重归太一教到底会有什么好处——你如今是炼气的什么境界?”
谢祁在发懵,离坚白也发懵,可到底比他师父脑筋转得快一点:“我……我如今是炼神化虚——”
“炼气第三重,下一步就是结丹了,对不对?你们三十六宗修行不算难,丹药法材是能催出来的,至少金丹境界没什么问题。但是难在成婴,对吧?我听说许多三十六宗的修士视成婴那一步如狼虎,觉得金丹就已经能长久地享受人间岁月了,而尝试成婴的话,则可能死在劫数下,所以只乐意苟且着。”
“离师弟,要是你结丹了,之后有没有胆量成婴呢?”
离坚白像是想明白什么了,但没想透彻,就在一愣之后说:“我当然有胆了!神君你不是说我是上池派的胆吗!”
这人识趣又上进。李无相就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既然有胆,我就保你成婴。我说你的金丹劫什么时候来,它就会什么时候来,你信不信?”
离坚白看了他师父一眼:“我信!”
“那你就能做这个宗主。”
谢祁皱眉开口:“神君,你说的这个劫数……你真算得准吗?”
“谢长老,你忘记了你我这境界的愿心吗?我既然这样说,事情就会这样做。”
离坚白神色郑重地看他师父,没有再催他说话。稍隔片刻听谢祁唉了一声,立即问李无相:“神君,那咱们怎么干啊?总不能就到殿上去说,我要来做这个宗主吧?”
“当然不能了。不过我有两个办法,你看看你想想选哪一个。”
“一个呢,是你们回去对那个尸鬼说,你们宗主已经知道它在山上了,可还不知道藏在丹房里,说要跟它联手把离殷除掉。尸鬼脑子不怎么好用,不然也不会被你们诓住好几天,这么一说它必然信,然后谢长老你就跟尸鬼联手做掉离殷,对宗门弟子说这是血神教上山行凶,自然就没什么问题了。”
离坚白和谢祁对视一眼,离坚白摇摇头:“神君,你这是在试我吗?离殷现在还没有做出投向血神教的事来,况且跟尸鬼一起杀本门宗主,这事实在是……我不会选这个的。”
李无相笑了:“那第二个办法,就是按照你说的来了——你去殿上,对离殷说,如今天下大势是太一教重归一统,离殷、神刀宗主、青浦宗主三人逆势而动德不配位,该让贤了!”
离坚白愕然:“神君,你这话是当真的?”
“真的。”
“那……你跟我们一起去殿上吗?”
“我跟你去殿上,怎么试你的胆呢?我看情况吧。”
谢祁连忙摆手:“唉唉唉——”
离坚白却将牙一咬:“神君既是在试我的胆,也是在试我信不信你——好!我就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