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金川的脸猛地涨红,但只握了握剑柄就将巨剑放回背后的剑格上,又一把将牟铁山曾用的那柄真器大方碑提起,看着李无相:“好。盟会之后,我们再在此地相见!”
他提着剑,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那步子看着轻快,但每一步都踏得足下石条绽裂,等到了山门之下的台上,周围的人立即让开,都不敢再跟他搭话。
李无相就微微吐出一口气,看了身边的人一眼:“现在咱们也上去?还是等一等?”
唐七郎此时才回过神,看他的眼神跟周围那些掌管车马的弟子一样复杂,隔了一会儿才说:“宗主,晚辈如今知道剑侠的这个侠字,到底应在哪里了。”
李无相就笑了笑,在心里也笑了笑。刚才做的事,或许是真正的剑侠会做的,但在他这儿却跟“侠”字没什么关系,纯粹是心机与权衡借势。
到现在听了唐七郎的这句话,才有一个念头在头脑中飞快地掠过——自己这种做派是离剑侠这两个字越来越远了,不过,一定是离三十六宗这些“师长”们心中的“剑宗元婴”的样子越来越近了。
来这世上的时候他肯定想过往后修为高绝,好行侠仗义,用不着再算计来、算计去——就像刚才自己看起来做的那样,念头一动、随心所欲。
眼下自己不知道离那种状态还有多远,但应该是变得越来越近了——人的名,树的影,身边的四位青年翘楚在幽九渊亲眼见了自己做的事,已经在这里为自己背了一回书。
牟金川今晚跑下来拦路,却又被自己跟唐七郎连蒙带吓地唬走了,他是元婴巅峰的修为,还是实力最强的巨阙派的剑主,他这一怂,此事往后应该也要吓退绝大多数的人。
那如今这名和影就全做足了,剩下的就是怎么把架子给好好撑起来、弄到自己想要的了。
至于大劫盟会之后的死斗——李无相的想法是,弄足了好处,立即就撤。真到了那时候,牟金川和巨阙派的人应该不但不会觉得被涮了,还会觉得是自己这元婴剑侠不欲和他一般见识,而放了他一码呢!
第219章 侠之大者!
之后再往山上走,就变得又安静,又热闹了。
安静的是看得着的人,这些三十六宗的弟子见了他往山上来,都远远地避开了,态度变得极为恭敬,不敢大声言语。
热闹则是说看不见的那群人——李无相能感觉到黑暗的林野中,之前来到的那些人没有立即离去,而是伴着他走了一段路,像是在稍作观察,甚至还又来了一些。
一直等到他越过山门,再沿着山路往上走了一段、到了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坡时,那些人才似乎慢慢地散去了。
路到了这片山坡就分了好几条,看起来很像是他前世时已然经过开发的旅游景点之内,坡度小,有大路,石龛里燃着正经的灯火,一些地方甚至人为造了景,植上大片的花树。不过路上铺着的不是煞风景的水泥嵌卵石或者光洁的大块地砖,而是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条。
李无相看见这些石条就忍不住想,这个时代的人会不会也觉得这些东西煞风景?
此时是夜里,并不能看清楚周围的一草一木,但布局倒是能大致辨别出来的——沿着这些路中最宽阔的一条往上,再盘上三盘,就该就能抵达大劫山的峰顶。在这里看的时候峰顶的火山口已经变得很平了,仿佛是一片小小的高原。
而别的岔路则通向一群一群掩藏在林木之中的院落、楼台。之前在底下的时候看见的仿佛天上宫阙的,就是这些。
他们在路口站了下来,唐七郎为他一一指点着说:“宗主,你看那五处,就是我们五派的驻地。灯火最亮,楼阁最多,我们五派一直是有人常驻在这里的。”
“那边那些看着人稍微少一点的就是别的宗门的,有些会留人在山上,有些懒得来,但这些也都是他们自家的产业。”
“余下的就是像从前的然山派、天心派这一类,因为离得远,所以并没有在这山上设道场。不过也不打紧的,各门各派都有些空余的别院,都是可以租赁的。所以宗主你是……”
以他刚才在石台上帮腔说的那些话,只怕如今跟李无相的关系算是最好、最亲近的了。于是孔镜辞就没再开口提邀请李无相往素华派驻地去的事。
然而他还是天工派的人,跑去巨阙派告状的也是天工派的人,因而他此时也不好开口邀李无相过去了。
这些日子,他已慢慢发现李无相此人的性情其实是很怪的。你乍一看的时候,会觉得这人待人平和,态度从容,似乎称得上是温文尔雅。
可要是遇上了什么事的时候——许多在他和其他宗门弟子看起来觉得并不起眼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却可能会忽然暴起发难,叫人猝不及防。
这么几天相处下来,唐七郎同他说话时虽然也表现得很轻松,实则内心是又累又怕、疲惫至极,因为觉得李无相此人的性情简直就是捉摸不定……他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他的脸上就立即露出那种淡而冷的微笑了。
倘若不是从前是剑侠、还有一层道义公允的光晕在,他简直觉得,这种性情,就正该是祸乱天下的大魔头的标配了!
由此,至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他自称出身一个隐居在“桃花源”的世家,这件事应该是真的。他的这种性情肯定是因为自小长大的环境与此世截然不同,长此以往,许多想法也就与此世不同。
而那个避世隐居的世家,实力应该也极为强横,因为在这世上,只有强者才能有与众不同的底气和本钱。
所以唐七郎知道自己也不能邀他往天工派去。因为他实在拿不准唐九珍如果在他面前露脸,李无相会不会微微一笑,一剑把他的脑袋给打爆!
李无相就稍想了想:“那这山上的地呢?也都有主了吗?”
唐七郎立即答:“地是有主的,但也不是咱们哪门哪派的,从法理上说起来应该是太一道的。所以这么说的话,如今说是无主的也可——地无主,但房有主。”
“那我就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吧。”李无相往四下里看了看,朝远处一片小小的凸起上一指,“我看那里是有个院子?”
唐七郎看了一眼:“是,旧时候的了。业朝的时候大劫山上比如今热闹,留了不少房舍。这些年各门各派出人出钱,慢慢地都给修葺了,也只是不叫房舍塌了。宗主,那里太简陋了。”
“简陋不就清静吗?这是最好的了。”李无相朝他们一拱手,“几位,今晚就在这里别过吧,我们师徒两个先找地方歇下来。盟会是六天之后,对不对?”
唐七郎说:“大致是。那时候如果还有哪个宗门没来,也就等不了了。师长们的意思是说,近期是取……借取东皇印最好的时候,过了这天候再要做法就麻烦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之前路上的时候我们不好说,但既然已经到了大劫山,我想师长们也不会介意了——咱们真的只是借取,不会动幽九渊底下那个本印的。这是师长们的手段,再细致一点的我也说不清了,但我想宗主你应该是明白的。”
李无相模棱两可地轻轻“哦”了一声:“好。走了。”
他就带着赵玉往看着的那方向去。看着挺远,实则也不近。道路是有的,然而是小路,两侧的林木生得很茂密。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赵玉忽然在黑暗中开口:“师父,刚才……多谢师父。”
李无相也在黑暗里笑了一下:“师父都叫了,还说什么谢。”
赵玉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师父,我是不是不该收孔师姐的坠子?”
“你喜欢吗?”
“……喜欢。”
“那就该收。”李无相边走边伸手把一根挡在自己面前弹来弹去的烦人枝子折断了,“不过我只是说在这大劫山上的时候——这些天要是有人来讨好收买你,你喜欢什么就收什么,不喜欢的也收了,也许我会喜欢呢。一路上你听孔镜辞说过了没有?知道咱们是干什么来的吗?”
“嗯,师父你带我比武来的。要是赢了,我就能练然山经,还能拿到盟会上供奉来的丹药法材和金银财宝。”赵玉似乎是想了想,“孔师姐说,我看着就像是十八九岁,我说自己十八九岁也可以。”
“那你到底多大年纪呢?”
“我……我都二十四了。”
李无相忍不住在黑暗中回了下头,看了赵玉一眼——他还以为她得三四十岁呢。
因为赵奇好像就是三十多岁快四十的模样,她既然是大师姐,本以为年纪也应该跟赵奇仿佛——
“你之前,还有别的师姐吗?”
“嗯,我听大师兄说还有四个,有三个是生病死了,还有一个下山办事再没回来,师父说可能是被他的仇家害死了,但又说各人有各命,就没再管了,那之后就不怎么再叫我们下山了。”
所以她还真是二十四啊。
这个年纪的炼气,怎么说呢,怀露抱霞篇在剑宗来看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在江湖人眼中却还是挺珍贵的功法,需要门槛的。至少薛宝瓶学这个就很吃力。
然山上从前一群穷鬼,赵傀和赵奇都不怎么靠谱,赵玉二十四岁炼气其实不能说资质算差。说起来唐七郎天工派的法子要是真管用……
李无相又想了想,开口说:“算了,别想这事了。不单单是年纪的问题,还有修为。其实也不单单是修为的问题,还有阅历——其他宗门派上来的弟子肯定都有跟人交手的经验,技巧相当,经验不同,差别就大了。”
“咱们这回上来你用不着比武。”李无相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因为把事情想开了、放下了,声音就稍大了些,“我既然跟崔道成他们闹翻了,剑宗我是不想待了。不待在剑宗,总要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吧?所以我才来的大劫山。”
“为的也不是那些丹药供奉,而是重定法帖时的一个名分,这东西其实还是挺有用的。所以说呢,这事情我都舍了,掌印宗主我也不会想做,那这些日子有人送你什么你就收什么。说不定收的东西加起来,比什么丹药供奉还要多呢。”
赵玉小声问:“师父,你从前是剑侠……剑侠能这么干吗?”
李无相笑起来:“正因为我是剑侠,我才这么干。这就是剑侠的侠义之道。”
“……啊?”
李无相叹了口气,耐心又温和地说:“你想啊,他们都要争掌印宗主,看着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如果想要拉拢我,那也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今晚不就是例子吗?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把幽九渊的事情都捅给了唐九珍,唐九珍再捅给巨阙派,然后叫牟金川来寻死。要是我不看着他刚没了徒弟怪可怜的,跟他动起手来,他一条人命,就能换我跟巨阙派结仇。”
“你瞧,这就是要人命的手段。这种手段往后不知道还会有多少,要是急了眼,闹不好往后还要对咱们动手呢。”
李无相摇摇头:“我杀人杀得够多啦,姜教主死了之后,我其实就不想再杀人了,所以不想叫人逼我杀人。这大劫山上,一群元婴,逼到了份儿上,我把他们全杀了,三十六宗一蹶不振,对天下有什么好处?岂不是叫玄教占便宜了吗?”
“所以说,我为他们选好了一种争取我的支持的办法——收买我。用不着讲什么虚头巴脑的交情、义气,你一谈那些东西就要动感情,一动感情不就容易出人命吗?”
“都拿丹药法材和钱财来堆我吧。反正五大派在乎的才不是三十六个名额的资材,而是掌印宗主的位子,是一统三十六宗的权势。”
“唉,所以我希望他们能用最简单、最直接、最不伤和气的办法,把他们之间关于我的争端解决掉。所以呢,收东西,就是我此时的侠义,就是我为了天下大势的侠义。”
李无相略微沉默片刻,才又说:“其实我都拿了一整个天心派的天心幻境了,要不是为了这个,我何必上什么大劫山?为了大劫剑经?呵,我去找梅秋露要不好吗?所以,赵玉你记着,这就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有些事情,好的是坏的,有些事情,坏的则是好的,那在如今这种事情面前,我自己的名节算得了什么?”
赵玉听了发了好一会儿的怔:“师父……我……嗯,听不大懂,但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两人此时走出了这片密林,看到的是前面的一片草坡。这片坡上植被稀疏,不少地方还裸露着岩石,在几块大石之后,还有一汪浅浅的池子。
现在虽然是夏末,但山势既然高,这山顶也就凉,因此会发现这池子里的水在冒着微微的白气,应该是一池温泉。
李无相听着身后的赵玉的呼吸稍微有些喘,就往远处看了看——要用这种迁就赵玉的速度走到他瞧见的那院子,至少还得两刻钟,就站下了:“你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再走。唐七说那院子简陋,估计今晚到了那儿还得收拾,你攒攒力气吧。”
赵玉抬手捋了捋已经被汗沾湿在脸上的头发:“师父,我,不累啊,没事的。”
李无相笑了笑,自己在石头边坐下了:“我不是赵傀,跟我待在一起的时候用不着逞强。歇着吧,腿刚好一点,别又累坏了。”
赵玉沉默一阵子,才说:“嗯,是。”
她就也走到李无相身边坐下了。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李无相仰起脸,朝漫天的星斗看,一颗颗数着星星,过上了一刻钟才说:“行了,走吧,看看有没有田螺姑娘帮我们把屋子收拾好了。”
赵玉愣了愣:“啊?田螺姑娘?帮我们?”
李无相对她笑着眨眨眼:“你瞧着吧。”
于是两刻钟之后两人到了那小院门前的时候,就发现院门是开着的了,且门前排了六口大箱子,栓着两匹马。
第220章 盛情难却
当初该是出于风水方面的考量,这院子建得并非直迎着道路,而是路在延伸到院前的时候拐了个弯、贴到大门前,以免去冲煞。
在这门前道路的另外一边,原本应该是种了些花木之类,后来荒废了,如今就只剩下些矮树和乱草,又该是在之前被修葺的时候锯过一茬,因而如今也只剩下些矮墩墩的桩子和上面探头探脑的细枝子,仿佛一道天然的小木篱。
两人所看见的箱子就摆在道路的另外一侧、正门前。而两匹漂亮的黄骠马则被栓在路边的矮桩子上。那马垂头站着,树枝和叶子就探在它们嘴边,它们也不嚼,好像既嫌弃这地方,又嫌弃这叶子。
李无相在门前站下,仔细看了看。
路面上有条条的细痕,该是大扫把扫出来的。院门敞开着,看不见门板,但能看见三条青石台阶——阶上也被扫得光亮,但角落缝隙里还能瞧见积灰,可见做这些的人时间很急,来不及做好细节。
从跟唐七郎他们分手,到走到这边,一共就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做这些的好心人能凑齐六口箱子的东西、两匹马送过来,的确已算得上是神速了。
赵玉看着那马和边角包铜的红木箱子,忍不住睁大眼睛:“师父,还真有人帮我们收拾啊?是谁啊?”
李无相笑笑:“肯定不至于做好事不留名。看看箱子里有什么可能就知道了。”
箱子没上锁,赵玉立即去打开了。这么一看,礼物竟然送得比李无相想得要薄一点,不过却是很实用的。
是罗帐、被褥、钩环、窗纱、掸子之类,还有碗筷、茶具、酒器、烛火等等。最后两口箱子里都是吃的,有耐储存的油盐酱醋米面,还有些现成的干果蜜饯点心。
李无相本以为送东西来的人会在这里面留些什么,叫自己知道是哪一方,但这箱子里竟然既无字句也无拜帖,仿佛真要做好事不留名。
他就踏进院子里往四下看了看,发现这院子果真简陋,比沉香馆的格局还不如,似乎只有一间主屋和一间东厢房,但是看墙头,后面还有个小院。
里面这些屋子的门和窗也都是敞开的,地面上的石板被扫露了出来,洒了水,有微微的湿润泥土气,甚至还有点儿好闻。
此时赵玉已经抱着一床被褥越过李无相往主屋里走进去了,踏进门的时候还转脸朝他笑了一下,仿佛因为得了新铺盖而感到很高兴。
就在这时候,李无相才感觉到不对劲。
主屋里有呼吸声,几乎不加掩饰的呼吸声,粗重、急促,预示着那人的情绪极不稳定,似乎深藏怨气与怒气,并在听到自己和赵玉走进院中时忽然迸发了出来。
李无相立即张口,要叫赵玉止步,但是已经晚了——
她踏进了屋内,看见了什么,身子微微一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然后歪向一旁——被褥掉落在地上,全弄脏了。
李无相此时才来得及冲入屋内,一把将赵玉拉到身后,看见了主屋正堂里的人。
勉强算是个熟人——唐九珍。
屋子里没掌灯,但赵玉之所以能看得到他是因为唐九珍此时看起来不似人类,而更像是精怪。
他的双眼此时是亮着的,像是猫或狗的眼睛在稍有微光的夜色中那样,但看着不是绿或白色的,而是淡红色。
他的两腮和脖颈也是亮着的,这是因为表面的血管——因为血流而鼓胀的血管变得微微发红,仿佛里面流淌着的血液本身就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