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147节

  现在,李无相要回应这种善意。

  于是他从桌边站起身,对赵玉说:“饭菜挺好,你吃吧,下次给我少弄点儿就行,我吃得少——我去写点东西,你忙你自己的。”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中,在桌前坐下,先加水研开墨,然后取出一张纸。

  稍稍想了一会儿,他写——

  “我叫你老二吧。你叫我老二也行,就是彼此的一个称呼。”

  “现在咱们就是有病了,有病得治。要是在地球,咱俩就得只留一个。但是在这里,我有金缠子,你有广蝉子,不是非的没一个才行。事情做成了,广蝉子归你。”

  他停住了,然后又写——

  “你叫什么?你是怎么样的?”

  解离出来的第二个人格,照着李四说的,实际上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拥有自己的思维模式、世界观、善恶价值,甚至有自己的独特经历,几乎就是一个除了躯体之外,与主人格截然不同的人。最重要的,他会是一个保护者——尽管拥有自己独特的保护方式。

  所以李无相知道,他现在不是在跟“自己”对话,而更像是在跟一个类似外邪的存在对话,他想要了解。既是为了做事方便,也是纯粹的出于好奇。

  写了这些之后,他坐在椅子上,重新叫自己进入昨晚的那种状态。

  随后他醒过来了。

  时间应该并不久,可能只有一刻钟多些,因为听到赵玉在外面收拾碗筷。

  但面前的纸张上,多出了一些字迹——

  “叫我老二挺恰当,但是呢,其实我是叫李归尘的。”

  “你说的地球我知道,但我就是这世上的人,我生在福和镇,很小的时候就外出修行了。先在一个隐世的家族里做仆役学了些法术,然后出来做江湖散修,之后拜入了剑宗,但没去过幽九渊,一直在外面行走。算一算,到现在我已经六十岁了,不像你这么年轻。年轻人真好啊,想事情的时候都很乐观。”

  “之后我听说你害死了姜教主,但我知道不是你做的,我觉得,要么是外邪做的,要么就是姜教主假死。我还没想清楚如果姜教主假死是因为什么,不过知道要弄清楚这个事情,我就要对付外邪。我得问问他,是不是他对姜教主动的手。如果不是,我会再去查姜教主的事。”

  “你放心,这事既然跟你也有关,我就一定护你周全。昨天晚上我收了赵玉做弟子,叫她用了易筋经。这是因为你做事有点慢,有点犹豫,顾忌也太多。但我觉得身边有的东西,能用就得用。既然你要争夺掌印宗主的位子,那就应该叫赵玉去争那三十六人之一的名分,拿在手里的东西永远都不嫌多,是不是?”

  “至于你说的皮囊,走走看吧,我不想想那么远的事,先解决了眼前吧。昨晚我求了外邪,我知道他听见了,但没理我。我觉得是时机还不到,我的处境还不够凶险。再等等吧,等到选掌印宗主的时候,凶险应该就来了。”

  “还有,李无相,你弄清楚了选掌印宗主是个什么章程了没有?你得收收自己的心思,别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多太杂,最好专注眼前。我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见到的像你一样有抱负的年轻人太多了。年轻人心思活泛,有抱负就想得长远,就容易分不清主次。”

  “其实,你还是专注一件事最好。你只要想想怎么夺取掌印宗主的位子,就能把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解决掉。别总想着借力,要多想想自己该怎么做。”

  “天心幻境里的那些东西,我在皮囊上用了一些。要困着外邪,这个要准备周全。剩下呢,昨晚小姑娘昏睡的时候我给她用了。你好好查查易筋经的事,这个宝贝比你之前想的要更神异,服了丹药下去,是不怕药毒的,她这两天自己就能回过神来。”

  “我这样的老东西,就是喜欢唠叨一点,你不要在意。薛家的小姑娘,你要对她好一些。我也有过一个伴侣良配,可为了修行,把她辜负了。人总是觉得世界很大,缘分很多,可其实一个人命里的缘就那么一点,错过太多可就没了。”

  “就像一个人出去游玩的时候,一路上风尘仆仆地不停歇,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到了想要去的地方。在那里匆匆停留、走马观花之后,觉得不过如此,到这时候才回想起原来路上的风景也是很好的。然而这世上的路可以重新走,人生的路就未必了。你是重新走过一回的,应该比我这老人家体会得更深吧。”

  李无相把这张纸上的字又看了一遍,发现字迹都跟自己的不同。

  自己的字写得蛮不错,但“李归尘”的字写得不算好,只能算端正而已。这或许是因为他说自己出身福和镇,之后就出去修行了有关——修行人不会在意自己的字写得怎么样的。

  他心里觉得既惊讶又新奇——听说过不同的人格会有不同的思维模式、兴趣爱好、人生经历,甚至不同的性别,可现在,他算是见到真的了。

  李归尘竟然自称是此世的土著,有自己的成长经历,还有过自己喜欢却辜负的人,而且年纪很大,说他自己是老东西!

  他的这些经历,都与自己从前的经历有关,可算是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按照他的自述,李无相能慢慢在头脑中勾勒出李归尘的形象了——似乎有些经历得多,因此看得开却又有些悲观的意思。相比自己更加……功利?这算不上吧,应该说是更加实际。

  要说性情手段,会比自己更果决一些,更不在乎别人。这倒是符合他的年纪和阅历。

  而最后叮嘱自己的那几句……就真很像是个为晚辈考虑忧心的长者了。

  不过叫他很介意的,是有关姜教主的事。

  昨夜在孔镜辞的房中低声问出“姜教主”的时候,是因为他感到极度的惊诧,觉得那时候算是口不择言了。

  他对姜介的印象极好,在那三个字出口时,觉得自己的心都猛地一紧,随后心中生出些愧疚之情,感觉像是亵渎了心里的什么东西。

  可李归尘竟然就这样说出来了,似乎没有任何负担。

  这或许与自己前两天的心境有关——想要找一个人商量事情,却找不到完全值得信任的。娄何是适合的人选,但他目前不知是受了重伤还是……没了。

  因此,李归尘出现了。像自己想的那样,经历过此世的烟火气、懂得遗憾的滋味、想要保护眼前所见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自己吗?

  李无相觉得心里安定了下来。就把那张纸又仔细看了一半,在掌心一搓,化为灰烬。

  不知道往后会怎么样,但现在,他心里仅存的一点担忧也消失不见了。他觉得自己能肯定,李归尘说的都是心里话,就像之前自己说的那些也是心里话。

  那么,他说的其中一句是很有道理的。自己做事的时候想得太多、太杂了。

  而今的形势,只要把掌印宗主这一件事办成,背后的牛鬼蛇神就都会自己现身。来到大劫山直至今日已经过了三天,因为暗中潜伏那人的推波助澜,已没法儿徐徐图之,那么,他就得动起来了。

  第一桩事,既然那家伙帮自己立了个性情暴戾、反复无常的人设,那就先把这宅院周围、各宗派来盯着的自己暗哨全清了,否则出家门还要偷偷摸摸,这像什么话?

  因此李无相走到院中、纵身一跃上了房顶,找着一个他觉得“我要是盯梢,就藏在此处”的方位飞掠过去,同时开了眼,从无数与灵山的联系中寻找暗哨的踪迹——

  起先,心里稍有一点点的吃惊。因为他选的这个位置——一片稀疏树林之后乱石密布的土丘上,似乎并没有活人。

  可等他一口气飞遁到那里,就发现了异常。

  地上的砂石与尘土显然被人处理过,但仍能被他看出破绽——说明这里曾经是有人潜伏的。等他再仔细查验,则发现了乱石上的几点黑褐色与极淡的血腥气,以及,石头上的一点剑痕。

  这里曾经有人,但被杀了,时间不会太久,可能就在三四个时辰之前,用的还是自己的飞剑。

  应该是李归尘昨晚做的。

  李无相立即再去找其他的几个方位,几乎全被自己猜中——那些地方从前都有人,但一个都没活下来。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李归尘昨晚全办完了,只不过用的是更加暴烈的方式!

  所以说昨天一晚上,“李无相”差不多把大劫山上所有略有些实力和企图、想要知道自己动向的门派的人全杀了个遍。

  而在这之前,暗处的那个人也扮做“李无相”,还杀了牟金川、陆盘。前者是在下山路上几乎算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杀的,而后者,更算是直接到了人家的宗门驻地里杀人。

  虽然这事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但从昨晚到今天此时,那些门派却全都没什么动静……要么就是真能忍,要么,就是在憋大招了!

第236章 巨阙宗主

  孔镜辞将桌上的几页纸细细查了一遍,核对其中的内容。这几页纸上所记载的,是六份大劫剑经的残篇。不是素华派的珍藏,而是从其他的宗门那里讨来的。

  作为五大派之一,素华派也有六个附庸宗门,平时行事唯素华派马首是瞻。

  但即便如此、即便她自己是素华派如今最受器重的弟子之一,寻常时候要她去向那另外六个宗门在大劫山上的长老们去讨剑经残篇也是很为难的事。

  可昨夜,李无相先杀了某金川与陆盘,又在后半夜将他那居所附近的各派暗哨血洗了一遍,她今天白天再去开口,事情就一下子变得容易起来了。

  素华派驻在大劫山上的是大长老何幼冲。昨晚她对李无相说,何长老说今天能弄到另外六份,其实是撒了个小谎——素华派的大劫剑经残篇是何长老默出来的不假,但她其实默得并不情愿。是孔镜辞求了又求,说一旦出事自己承担,她才松了口。

  等到今天去其他宗门要残篇的时候,她是怎么也不肯出面了。

  这事孔镜辞倒是能理解——三十六宗里是讲究法脉的,其实就是血亲传承。何长老是外姓,是因为资质好、做事小心才得了如今的地位,自然不能像自己这个孔姓法脉一样更无顾忌些。

  她觉得自己眼下抓着的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既然何长老没勇气做主,把自己就要牢牢抓住,才不至于素华派失去一个大好机会。

  因此她将几页纸又细看一遍,确认没什么错字错句、能理解的那些修行法子也讲得通,就决定往李无相的住处去,将这些东西交给他。

  只是,在刚走出屋门的时候,就发现院子里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位,是个盛装的女子,明艳逼人,周身似乎笼着一层淡淡的微光,衬得她仿佛并非不在世、而是天上人。

  她正坐在园中六角亭的美人靠椅上,面朝的是小院的院门方向。

  另外一个人就站在院门处。看起来像是那种豪阔的江湖客,穿着褐色锦缎的劲装,发髻梳得整整、鬓角刮得分明,一双眼眸极其清亮,只瞧上一眼,就知道是个身体强健、思维敏锐的大人物。

  孔镜辞愣了一愣,立即将脚步收住了。

  这两个人,她都认得。

  门口的这个男子,叫牟真元,是当代巨阙派的宗主。而坐在凉亭中的那位,叫孔悬,是当代素华派的宗主。

  任何人瞧见这两位出现在自家的院子里,只怕都要目瞪口呆,孔镜辞也不例外。

  只不过她反应得快了一些——巨阙派宗主和素华宗主都提前到了。

  而此时,巨阙宗主牟真元的脸上无波无澜,相当平静,背手站在院门口,就像是在耐心地等着居住在此的人——自己——从屋子里走出来。

  孔镜辞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巨阙派的人知道自己将大劫剑经交给李无相的事了。要知道这事不难,稍微用心就能打听出来,这也是为什么昨夜她告诉自己行动要快。

  素华派有附庸的宗门,而素华派本身对于巨阙派而言,虽然谈不上是“附庸”,却也算是“盟友”——李无相跟巨阙派结了仇,自己却私底下对他示好,要放在从前,的确会惹得巨阙派遣人上宗门,用些听着客气、实则严厉的话术斥责一番的。

  只不过,她没想到这回是巨阙宗主亲自上门来了。

  她听说牟真元这个人的脾气在巨阙派算是好的了。不过既然是“在巨阙派算是好的”,就意味着这一整个宗门的脾气都不算好。修行的法门会改变人的性情,巨阙派就是如此。

  牟真元这样的人,是轻易不动怒,一旦发作,则必是雷霆风暴。这一点,她此时想,觉得竟然跟李无相有些像。

  而现在她猜,牟真元亲自来到这里找自己,原本将会发生的必然不会是叫人高兴的事。

  但是……好在师父来了。

  师父坐在院中,应该就是将牟真元拦住了。无论他原本想要做些什么——对自己严厉斥责、甚至是诛杀了事,如今在师父面前就都做不得了。素华派宗主在此,脸面是要讲的,自己宗门的弟子,只能由自己处罚。

  牟真元站在院门口,应该就是监刑的意思——要瞧瞧师父会怎么处置自己才能叫他满意。

  这些念头在孔镜辞的脑袋里像风暴一样刮过一遍,她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师父急赴大劫山,应该就是想在牟真元之前把事情做成、将与剑宗的同盟敲定,再暗中行事。可现在牟真元现身此地……或许就不得不提前撕破脸了。这对素华派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她就定了定心神,走下门前的石阶,向两人各施一礼,然后看向牟真元,又垂下目光:“宗主大驾寒舍,弟子有失远迎——”

  没等她把话说完,牟真元就笑了笑:“按着宗门里论,你是个弟子。但咱们五派从前也有偶有婚配,我想着你小时候,你师父还带你来过万剑冢——孔师妹,论起来镜辞还算是我的表侄女,是不是?”

  他脸上有笑意。但孔镜辞就是没来由地觉得发寒。她向孔悬瞥了一眼,瞧见自己的师父在亭中端坐着,神色肃然。没接他这话,只微微朝自己的方向侧了下脸:“咱们三十六宗的修行,什么时候论起辈分亲疏了?怎么,牟师兄你是想要再多说几句家常话?”

  牟真元脸上的笑意立即收敛,将脸微微一仰,不做声了。

  孔镜辞心中一跳,知道师父在来到自己这院中之前,应该已经跟牟真元交锋过了——牟真元很清楚,素华派要与剑宗结盟了……脸皮已经撕破了……要不然师父说话不会这么不客气!

  纵有种种对于宗门处境的担忧,但因为师父的这么几句,孔镜辞的心也沉静下来了。

  压在肩头和后背的东西一下子卸掉,她微微挺直了身子,在原地站稳。

  听见孔悬又说:“镜辞,你昨夜,将本派的大劫剑经残篇交给了那个叫李无相的剑侠,是不是?”

  她立即明白,师父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此事已至、有素华宗主在此,孔镜辞就把脸抬了起来,沉声说:“是,师父。”

  “你现在手上拿着的,是另外六份残篇?”

  “是。”

  “也是要交给李无相的吗?”

  “是。”

  牟真元似是微微吸了一口气,脸色变得阴沉了。而孔悬转过脸看她,面上却现出微笑:“好,镜辞,我听说李无相在幽九渊杀死了巨阙派的牟铁山,昨夜又在大劫山杀了巨阙派的剑主牟金川——我们素华派与巨阙派同气连枝,你为什么还要把这些东西,交给李无相?”

  她立即明白孔悬的心意了。

  这世上没人喜欢伏低做小,素华派屈居巨阙、青霄、牵机三派之下近千年,便是师父这样的性情,也会有一口气闷在胸腹中。

  只不过,有些话做宗主的不能说,“不知轻重”的弟子却可以说!

  孔镜辞便不看牟真元,而只看着师父的眼睛,开口说:“因为弟子觉得,这是弟子在大劫山上该做的事。”

  “大劫盟会这事,最先是由牟宗主提出的,我们余下四派附议。是觉得三千年来三十六宗一盘散沙,虽然号称同气连枝、实则已渐渐离心离德了。”

  “如今剑宗与六部玄教起了纷争,一旦剑宗被灭,玄教就会立即剑指三十六宗。因此牟宗主说,要将三十六宗统合,借着剑宗弃走幽九渊、让出东皇印的机会,请下太一真灵动用此印重整宗门,好叫诸派弟子能重修正经,以壮大实力、与剑宗和玄教分庭抗礼。”

  “牟宗主当时又说,三十六宗既然同出一脉,自然任何一宗都可以重新继承太一教的法统。依着这个说法,我们素华派自然也可以。”

  “而李无相其人,据他说已经离开了剑宗,如今做了然山与天心的两宗宗主,有法帖在身。依着三十六宗的规矩,我们素华派与他交好、交换大劫剑经的残篇,并没有什么错处。”

  “即便他还是剑宗人,师父,三十六宗,也是认同剑宗继承了太一法脉的——我们实际上是三十七宗,只不过从前一直剑宗在独挡玄教而已。因此,无论李无相是天心、然山宗主,还是剑宗剑侠,我觉得我所做的事都不算坏了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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