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比斗败了,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一个武者、修行人,不是因为被刀剑制住要害而败的,而是因为兵器脱手而败的……修行人、习武之人,握不住自己的兵器、法宝!
那不是比试,是羞辱!
那个女子,就叫梅秋露。
等他出了阳神之后,就已是巨阙派的大剑主了。做剑主的时候,他操心管束的多是门下的弟子。而做了大剑主,他更多要操心的则是宗门事。
于是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剑宗的强,到底强在哪里——不是他们天生就比三十六宗的修士门人高明,而是因为他的功法,因为幽九渊之下的东皇印!
因为占据了东皇印,梅秋露才能用一枚石子打掉自己手里的剑!
他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双修小劫剑经的,一路修到金丹的巅峰。可自那之后,他再没有勇气去幽九渊找姜介讨教了,甚至也不想再去找梅秋露……他知道梅秋露一直停滞在剑宗元婴的巅峰,也知道自己阳神的修为对上梅秋露,该是稳操胜算……
可他就是怕那一枚石子!
很怕,一旦,万一,又会败落在那一枚石子上!
而今天,他觉得自己心中的这个魔障可以被除掉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牟真元了,但剑宗门人,却还是当年的猖狂模样、同出一脉!
于是他盯着李无相,瞧见他的脸色也跟自己一样,慢慢沉静下来。
之前的这个人,面露冷笑,言语凌厉。但在自己叫他出剑之后,牟真元猜,他该是没料到自己今天真要将他立毙此地,因此面上的神情稍微恍惚了一两息的功夫。
这么些年来,这种反应他见得太多了——不少死在他剑下的所谓“天之骄子”,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相信自己会就这么死了。
然后他看到李无相的表情沉静下来了。仿佛就在这么一两息的功夫,从一个二三十岁、猖狂得意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
他先看看自己手中那张碎符纸,又往周围环视一圈,皱了皱眉,开口说:“我们现在——”
牟真元冷冷地看着他:“现在叫你先出手。按我说的,你接我三招,今天就可以走。”
随后他看见李无相皱了皱眉,又点点头:“哦,你是……”
他把目光落在自己身前的石剑上:“你是……要用飞剑?”
这人是吓傻了,还是怎么样?牟真元低哼一声,默然不语。
这时候孔镜辞忽然开口:“师父,牟宗主!我——”
牟真元分神一瞥,孔镜辞的身子就猛然一顿,像被一股无形巨力击中,立即僵立在当场、手脚发颤,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李无相的眼神也随之一颤,像是立即清醒了过来。他不再言语,而抬手将右手的食指咬破了,立即在那张碎符纸上书写起来。
牟真元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但此人既然敢上大劫山,又异常猖狂,该也是很有些本事的。然山派他知道,然山符术他也知道,却不知道他哪来的胆气,要用然山符术接自己的小劫剑经。
等他的手指停了下来、符纸写成了,又肃然向自己点了点头:“既然咱们是要比试,你……牟宗主,又是巨阙派的宗主——”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先顿了顿,似乎是见自己并没有开口,才说下去:“——还是阳神的修为?未免天下人说你胜之不武,是不是要耐心等等、等我这符法起了效,咱们再动手?”
牟真元微微一愣——他之前觉得这李无相的气质神态全然不同了。可到现在,就连说话的语气都不同了——不再猖狂无礼,而变得客气起来。
要说是意识到自己死到临头才说软话,该是要求饶才对。可眼下这表现……
第一个念头从他的脑袋里跳了出来——
修行人神志大变,最常见的情况……外邪入体!
但这李无相是剑宗元婴,到了这种境界,什么外邪能入他的体?除非,是他心甘情愿的!
于是第二个念头也从他的脑袋里跳了出来——
如果不是外邪,而是……灵山里的什么东西呢?
灵山里的什么东西,不会惑乱他的心智、不会坏掉他的修行、而天然亲和、同出一脉……
姜介是修到灵山里去了?!
他是真死了……还是找到法子成就真仙了!?所以在此世待不了!?
此时李无相已将写好的符纸夹在指间,但既不念咒、也不做法,而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似乎在跟什么东西说话。
牟真元只觉心底泛出一股寒意,立即伸手把胸前的石剑一捏握入掌中,随后阳神遁入灵山——耳畔怨魂嘶吼,眼前血雾弥漫,无数类似杀机一般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涌来,锁定在他身上。
阳神现身灵山,好比巨石投入一池止水,会引起其间无数精怪野神的注意,他早已习惯,也能分得出哪些是常驻此地的,哪些则是用阳世化身入此间的。
于是他将气机锁定在李无相的身上,阳神则在灵山中凝神细查。慢慢的,他听到些低沉的语句了,潜藏在风声怒号一般的嘶吼当中——
“……事情……惹大了……”他听到李无相模模糊糊的声音,“……救我……下界……山上盟会……东皇印……我……掌印宗主……他们都觉得你……”
他在说什么?在请姜介下界?
牟真元立即抓住这个念头,要凝神细听,然后——
他听到了耳畔嗡嗡的声响。那声响,就像是修行时一个人身处静室,能听得到体内的血液流淌、心脏搏动。
下一刻他才意识到,这是因为周围经久不散的怨鬼嘶号声忽然歇止了——一种巨大的、高远的、宏伟的东西……凝视了自己!
第240章 人道气运
三十六宗的阳神,虽然不能像剑宗那样与寻常人别无二致,可活人该有的感受也都一样不缺。
因此就在这一刻,牟真元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体内精气疯狂流转!
因为他能够非常明确地感觉到,凝视自己的这东西……不是什么灵山当中的精怪野神!
他修的是巨阙派的法门,拜的是祖师爷大辟真君,可这位祖师爷从前是真仙,领的也是人道气运,又因为他修行了小劫剑经,所以就能明明白白地分辨出,这东西也有气运在身……或者说领的也是人道气运!
出了阳神这么多年,他在灵山之中也斗过不少神怪,可没一个像现在这东西一样,叫他如此从心里感到畏惧……好像它就不应该待在这灵山底层的血海之中,而应该是自上层天而来!
是姜介吗?!
姜介他真成仙了!?
真成真仙了!?
牟真元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退!
可此时那种凝视像是将他的阳神给死死钉在灵山了——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感觉不到在阳世的肉身了,周围一片寂静无声,雾气仿佛凝滞,他像是陷进了一座囚笼之中,被从此世完全剥离!
牟真元立即开口:“是……姜真人吗?!晚辈巨阙宗主牟真元——”
他话没说完,忽然感到那种凝视消失了,声音再一次灌入耳中。
当人处于极度的畏惧与戒备中时,一点点的细微变化都会在意识中被无限放大,牟真元此刻就是如此。这些声音一入耳,牟真元立即在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走了!
然而等到下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听到的,却似乎不是灵山中怨鬼的嘶吼……也是嘶吼,可没有怨鬼那么凄厉哀怨、仿佛凝成了一阵风,而更像是毫无意识地惨呼、更像是某种动物,还有……臭……恶臭……腥……血腥……
他的意识飞快模糊起来了,然后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世界不再鲜亮明艳,而发灰、发蓝,他此时好像也不在灵山了,而在……在什么地方?
周围是一片淤泥,竖着高高的东西,他认不出来,可头脑中的本能告诉他那东西就是用来圈禁他和他的同伴的……应该是叫……围栏?
同伴?
他看到了自己的同伴,挨挨挤挤地在自己身边,看起来不像是人……人?什么是人?
而是……圆滚滚的、灰白色、正在拱来拱去。一个名字从他的神识中跳了出来,又即将消失,但牟真元努力将它抓住了……是……是……猪?
他是猪……
我是猪……我跟我的同伴被关在猪圈里……他听到周围的凄厉嘶叫声更响了,仿佛自己之前被淹没在水面以下,而当他的头脑中出现了“我是猪”的这个概念之后,神志仿佛飞快从水面之下浮出,周围的一切、现实、都变得鲜明真实起来了——
他听到的是同伴临死之前的惨叫!
牟真元抬起头,努力向远处看,模模糊糊的意识从神志中迟钝又缓慢地冒出来——这是……一个……猪圈……应该关了几……几……
他想要说“很多”,可他不清楚该怎么说了。于是他放弃了这种努力,转而去想圈外的事情——宰,在屠宰,在圈外有什么东西手里拿着短而亮的东西,正捅进自己同伴的脖颈里……还有人声,许许多多的人声,血腥、挑拣、讨价还价、热腾腾的肉……
猪……猪圈……猪市……
牟真元从未觉得自己如此之累,累到什么都不想了,而只想……嗅着身边恶臭的气息,感受蹄下的泥泞柔软,想要躺下去卧在里面,那样要比现在这样舒服多了,如果再打一个滚……打一个滚……这个念头叫他觉得周围的世界更加鲜明而真实了,他几乎就要放弃思考,而安于自己眼下……不,是原本,我原本就是一头……
一头……
这么想着,他就已经卧倒在猪圈乌黑的淤泥中了。可并没有他预料之中的那么舒服,或说他的肌肤感觉到了安慰,然而心中却什么东西在猛烈发酵、愈涨愈大,最终勃发出来——
精气疯狂运转,一线清明绽开,牟真元抓住了这一瞬间的念头——我不是猪!我是人!我是牟真元!巨阙宗主!
他猛地将自己拉了回来,眼前重见血海、耳中重听到怨鬼嘶号,又回到了灵山!
那种凝视还在,相比于刚才已变得极弱了,牟真元觉得如果这种凝视跟抓握一样,眼下就像是一个人刚刚用尽了全力、如今觉得双手酸软,再使不上力气了——凝视着自己的那东西,就像是脱了力。
可他非但没有感觉到半分的惊喜的,而是从心中生出相比于刚才、数倍的恐惧——
自己的阳神,刚才被这东西,以难以想象的神通手段强行丢入轮回、托生到了一只待宰畜生的身上!
姜介他领到了东皇太一大帝的人道气运,还领到了气运中幽冥地母转世化生的权柄了吗?!
他立即开口:“姜真人——”
而他在现世中的肉身也在同时开口:“你师父是——”
李无相还站在他的面对,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可无论是牟真元的肉身,还是身处亭中的孔悬,都觉得他脸上的那种笑不是猖狂、得意的笑,而十分淡然平和,仿佛口中所说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师父领了太一大帝的人道气运。牟宗主,你想要领教我的小劫剑经,可我师父对我说,或许牟宗主真是想要领教呢?想要看看他修的这小劫剑经到底有没有出什么错处呢?我师父又说,既然你们巨阙派拜的是自己的祖师爷而不是太一,那就毕竟还有分别,因此——”他将那枚碎纸夹在指间晃了晃,“师父就叫我也用三十六宗的法门领教。还说,做人不要好高骛远,三十六宗的法门也有独到之处,譬如这然山符术——牟宗主领教得如何了?”
孔悬微微睁大眼,看看李无相,又盯住了牟真元。
她也是阳神的修为,刚才牟真元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她也分出阳神去往灵山里看了一眼。不过她的胆子没有牟真元的大,就真只是分出神念、飞快一瞥。
可就是这一瞥,她也立即感觉到了那种极度恐怖的气息,当即退了回来。
而刚才看牟真元的时候……她看到了他的顶上三花!
无论剑宗还是三十六宗,修到了阳神的境界,就可以号称“真人”——顶上三花凝实,已有天人之相,不过因为如今天下气运的限制,无法更进一步、飞升成仙而已。
而三花,实则就是人花、地花、天花,对应的是人的人、地、天三魂。
但就在三息之前,孔悬看到牟真元的“天花”像是谢了!
骤失光华、自顶上消失,仿佛不在此世了——虽然只持续了短短的三息的功夫、如今又重回来了,但光华收敛……已隐隐有衰败之相了!
牟真元在灵山里跟李无相口中的那个师父交手了!?
天花代表的该是他的阳神……他刚才是阳神险些被灭掉了!?
她心中惊惧骇然,看到牟真元脸上之前的那种傲然之前全消失不见了,听了李无相这这话之后,竟然开口说——
“道友你说用的是然山符术,可出手的却是尊师姜真人,这算什么然山符法?”
孔悬在心中低呼一声——姜介真成仙了!?
而牟真元这话……是在示弱?!
李无相就又笑了笑:“牟宗主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六部玄教弟子跟人斗起来时候要是自觉不敌,血勇一上头就要请他们的大帝真灵降世,这难道不算是他们的手段吗?”
然后将笑意一收:“别忘了,玄教从前也是太一法脉。三千年前大战的时候,太一教门下弟子请的也是东皇太一这位祖师爷。所以牟宗主你想要讨教?我用的就是太一教的手段领教——刚才是第一招,牟宗主,要不要再接第二招?”
牟真元正要说话,下一刻就脸色一变——阳神与本尊是二位一体。阳神有阳神的想法、本尊有本尊的想法,可实际上就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倒更像是这人有了两具躯体、同时有了两个念头罢了。
然而从刚才到现在,他觉得自己的阳神像是丢了——他知道灵山那边发生了什么,可却收不回自己的阳神,只能叫他暴露在灵山血雾与那种恐怖的凝视之中……这感觉就仿佛是一个人的手被卡在了门外的黑暗中,且还知道在那黑暗里,有凶猛残暴的野兽窥探、正随时准备扑击上来大啖其肉!
刚才他的阳神被强行丢入轮回,全靠这阳世肉身与其微妙联系才能勉强拉了回来。他此时已觉得自己的灵山化身极为衰弱,只怕比元婴的阴神强不了多少了。
可就在李无相这一句话之后——在他正想要发出飞剑、把这李无相阳间肉身给灭掉之后……
他这本尊的意识也是忽然一阵恍惚,仿佛灵山里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阳神、要将他也拉进去了!
随后,他发现自己眼前的情景又变了!
哭声!震耳欲聋的哭声!就从他自己的体腔里强有力地喷发出来,震得他脑袋发麻,他当即意识到自己……
自己……恐惧、委屈、未知……他努力睁大眼睛,可看不清……只能看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两张人脸,但比上一世……上一世?上一世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