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的怨灵嘶叫声忽然响起,与院中轻微的风声融为一体,李无相便觉得自己的视野中,血红的雾气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也在这这一片淡红的视野当中,瞧见了两个人形——
看着就像是牟真元和孔悬!
他们是两个阳神……就在此刻,他们出了阳神在灵山说话!
两人的身形在血雾中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他们的声音也模模糊糊、只能听到抑扬顿挫的声响。然而李无相不敢再去细看、细听了,因为在灵山之中只要念头一动,应该就会立即被他们觉察——
下一刻他意识到,此刻自己脑袋里的这个想法,就是他所担心的“念头一动”——想到他们了!
于是牟真元与孔悬两人的面目陡然清晰起来,看起来他们两个的阳神似乎就站在自己面前了——牟真元转过脸,朝他一瞥!
李无相当即觉得自己的神志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轰了过来,灵山中的嘶吼声与血雾骤然退去,他皮囊之下的金缠子像是被千刀万剐了,疼得他浑身发颤,几乎在原地坐倒!
他猛地运起全身的丹力,才将这剧烈疼痛暂压下去,然后一个念头从脑袋里蹦了出来——
这就是阳神!
即便是三十六宗的阳神!
只瞥了一眼,立即将在旁窥探的自己从灵山中轰了出来!
这时候,站在他三步远处的牟真元微微睁了下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友,你急什么?我不是说了么?叫我想一想。”
说了这话,他又将眼睛合上了。
李无相就站在原地,不再动了。
其实刚才他就没想要跳上墙头——他找孔镜辞来拿大劫剑经的残篇是真的。他是觉得暗处那人和李归尘把自己搞成了个行事无所顾忌、凶残暴戾的人设,那就最好瞧瞧能不能把大劫剑经的开篇部分给凑齐、尽早修行,好多一分自保的实力。
然而他到了这院外的时候,才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
要说他今天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就是当时没立即退走,而停下脚步,想要试着听一听。
这么一听——就只听了几个字,立即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笼住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暗且长的楼道或者小巷子里走,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只不过他当时觉得的不是背后,而是自己的整个人——他就意识到,自己是遇到了传说中那种“被气机锁住”了的情况。
再等他听到孔镜辞口中说“师父”、“牟宗主”,就明白在院中的,是两位三十六宗的阳神——他只是到了院外,就立即被发现了。
于是他只能大大方方地现身墙头,觉得这样打个照面,该比立即溜走要安全、恰当些。否则他不确定牟真元或者孔悬会不会厉喝一声“何人窥探”、立即出手!
而刚才说的那些话,也是在叫这两人觉得自己并非孤身来到大劫山的,而是背后有所依仗——他不确定这样救不救得下孔镜辞,但觉得至少有可能叫自己在今天平安脱身。
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这两位阳神,压根儿就不顾忌自己。眼下的状况,也叫他想起了前世的一种情形——一个人走到菜市场的禽畜摊位前,面前摆放一排铁笼,里头圈着鸡鸭。这人当着这些鸡鸭的面,同摊主讨价还价,谈论着要宰掉哪一只。
自己和孔镜辞眼下的处境,似乎就类同那些鸡鸭了,牟真元和孔悬出了阳神在灵山里谈话……谈的或许就是杀不杀或者怎么杀……而且刚才发现了自己的窥探,却压根儿不在乎,因为知道自己跑不掉,只能等待“发落”!
李无相觉得脑袋里稍稍空了一瞬间,然后无数个念头涌上心头,觉得眼前的情景极其荒谬——一刻钟之前他还在想往后该如何如何,可今天不至于就立毙此地吧!?
随后他将这些念头一把抓住、狠狠一压,屏息凝神在神识中念道:“赵奇!”
赵奇的回应比他想的来得还要快些:“啊?”
“巨阙派的牟真元和素华派的孔悬,他们两个在我这儿。”李无相开口,然后把两人的相貌迅速描述一遍,“……他们俩现在出了阳神在灵山说话——之前在玉轮山底下的时候,周瑞心用指月玄光跟我斗,我瞧见你在那些鬼怪旁边看热闹——当时那些鬼怪没发现你吗?”
隔了一会儿赵奇才说:“这么快的吗?咱们是不是前几天才说的你怎么做掌印宗主之类的事儿,现在你就跟他们谈上了?天哪,你们剑宗这么有面子!?早知道我也去做剑侠了,说不定也不用死了——”
李无相听了他这话,忽然觉得有点想笑、觉得笼罩周身的紧迫杀机似乎一下子变淡了些。
于是他平静地说:“我觉得他们不是在说这个事情。我更倾向于,他们在是在说要不要把我杀了,或者怎么杀——现在他们两个的肉身就在身边,我走不了。我刚才想要去灵山听,但是被他们发现,轰出来了。”
赵奇“嗝”了一声,说不出话了。
“你别慌,帮我想想看。”李无相耐心地说,“你有没有法子听听他们在说什么?那天你不是也在灵山的指月玄光旁边看吗?好像那些魔怪都没发现你。”
赵奇这时候才开口:“我……啊,是啊,我是灵山里的嘛,出阴神还是出阳神到灵山都算是来客,灵山里头会有一堆胆大或者搞不清楚的要去看,这都是常事,这他们就不会在乎了……好好好,我帮你看看——”
他说了这话立即没声了。可隔了一息的功夫,声音又从李无相的脑子里冒出来:“你别死犟啊,你也别慌,要是不妙了你求饶啊,你不是最会哄人的吗?你拖一拖,实在不行我求我师父帮忙——你等着我去听听看!”
再过两息的功夫,李无相听到赵奇又说话了——声音里稍有些惶恐:“你猜着了,你听着,我学给你听,他们是在说——”
他把声音压了压:“……胆子倒是大,敢出阴神来灵山窥探咱们。我倒是好奇剑宗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人物,一个元婴,敢来大劫山生事。不过这么一想,师妹,你说他说的那个师父,到底是谁?”
又把声音捏细了:“我听说他是九诛峰一脉,按着咱们的说法,他师父该是引他入门的那个。不过祖师应该是梅秋露。但是梅秋露是个元婴,他说他师父修了大劫剑经,牟师兄,那他说的是——”
“姜介?”赵奇学着牟真元的口气,“怎么,你觉得姜介没死?”
“师兄你觉得姜介死了?”
“姜介不死,玄教不会出教区去围攻幽九渊——”
“但合道的可是一个都没出来。况且以姜介的修为,他想要假死,天下间谁能识破?”
“师妹你是说,姜介假死,舍了剑宗的幽九渊基业,又把东皇印空出来,叫门下弟子送了许多的性命,为的就是,像你之前说的,叫咱们觉得等到了东皇印的空子、统合一体、代他们同玄教斗?”
“我那时只是跟师兄你说,可能会怎样而已。再者……这个李无相,实在狂妄至极,狂妄得实在有些不合常理。他这做派,要么就是愚蠢至极——可一个人再愚蠢,也不会蠢到来大劫山自陷死地。要么,就是本性如此,且背后有所依仗。师兄你有没有考虑过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大劫剑经真有什么蹊跷?”
赵奇学到这里,忽然小声说:“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真要死了。我就说嘛,你这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样?你刚才跟他们说了什么?把两个阳神都给唬住了?这么看我当初一点儿都不冤,阳神都被你哄成这样了——”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下一刻大叫起来:“不妙,你赶紧想法儿溜!要杀你!”
李无相浑身猛地一麻,但站在原地未动,沉声说:“他们说什么?”
“牟真元说——”
“即便真是姜介还活着,即便他说的是真的,哼,如今藏头露尾,我猜要么就是修行出了岔子,要么就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不敢露面。他姜介假死,能差点葬送了剑宗,怎么,如今我真料理了这个李无相,他就能为李无相出头吗?”
“嘿嘿,他要真没死,我倒想要以此把他逼出来!师妹,要今天还跟从前一样,三十六宗一盘散沙,姜介对我动手,也算是毫无顾忌。可如今各派齐聚大劫山,他要是对我出了手,就是与三十六宗为敌了。”
“剑宗这些年之所以能苟延残喘,一个是因为‘剑’字,一个是因为‘侠’字。今天我牟真元要是死在他的剑侠下,他剑宗的‘侠’字也就没了,怎么,这买卖不这划算吗?”
“哎,等等——”赵奇顿了顿,捏着嗓子,“那大劫剑经呢?师兄,要是李无相说的是真的,姜介修了大劫剑经——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法子,如今我们也可以动用东皇印,就早晚有一天我们也能修行大劫剑经……要是这东西真有什么蹊跷,那时候怎么办?”
赵奇没再说话,李无相也屏息等待着。稍过一会儿,赵奇才又开口,声音低沉:“师妹,你说的是大劫剑经,还是为你那徒儿求情?你可想好了,我原本是要用镜辞侄女的命,去警醒大劫山众人——不要做剑宗或玄教的狗!”
“要你要留这李无相的命,你那徒儿今日就必死。不是脱身灵山的死,而是形神俱灭的死!”
“可要是取了这李无相的命,我既然叫她一声表侄女,也就能把她留下来——这事,你想怎么办?”
赵奇说到这里,立即又叫起来:“李无相!你赶紧想办法,我去找我师父——我知道了,你想法儿气他,叫他把你慢慢虐杀掉!或者叫他当着大劫山上的人把你杀掉!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我去找我师父——你等着啊!”
赵奇的声音刚一消失,牟真元就睁开了眼。
他直视李无相,微微一笑:“我刚才想了想,道友,我觉得自己还是技痒。唉,我这人,跟你一样,性子很拗,想做一件事,就非要做成不可。”
他抬手在空中一抓,一柄巨剑现在掌中。
牟真元垂眼看了看这剑,用另一只手在剑锋上弹了弹,发出铮然一声响:“还认得这大方碑吧?正是在幽九渊时,牟铁山手上的那一柄。”
又将这剑往旁边一投,咚的一声插入地上:“我也不用这剑,亦不用阳神手段,还不用巨阙派的法门。你既然使的是真仙体道篇,那我也使个你熟悉的——小劫剑经。我听说你祖师梅秋露修行的就是这法门,今天正好,瞧瞧我这旁门左道,得没得真传!”
第239章 心结与凝视
他也修了小劫剑经!
李无相之前就想过三十六宗之中的大派里可能会有人修行小劫剑经,但没想到是巨阙派的宗主……或者说不止他一个!
不过细细一想,这又没什么可惊讶的。能把三十六宗的功法修到阳神的境界,资质必然是顶了天的。
况且这世上的幸运儿不会只有自己一个,牟真元这一辈子必然也是奇遇连连,谁知道是什么机缘,叫他能双修了呢?
然而有一点应该是没错的——照他之前想的,三十六宗的人从前没有东皇印,小劫剑经的境界不会高,应该是到金丹即止,所以牟真元刚才才说,不用阳神手段也不用巨阙功法。
这说法,跟自己在幽九渊对付牟铁山时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候自己就是金丹,那么说话是为了叫人看不出虚实。而牟真元现在这么说,应该是信心爆棚了——他有阳神的底子,即便真只用小劫剑经,对付自己这么一个元婴……金丹也应该易如反掌,要知道刚才在灵山,他只是一瞥,就叫自己心神震荡、过了好久才调息得过来!
平时赵奇的话,李无相只当着解闷儿来听。
可到了这时候,他意识到赵奇说的那些似乎的确是个办法了。
牟真元今天看着是非要叫自己立毙当场不可,要是真向他求饶,或者拖一拖——
拖不得。
求不得。
这天下很大,东西南北中陆,哪里都可以去。可实际上又很小——三十六宗、七部玄教、剑宗,差不多就是这世上修行界的顶尖儿圈子了。
今天在这里求个饶,此事将传遍修行界,那他往后即便有处可去、能侥幸活命,只怕这软骨头的名声也洗不掉了。
重活了第二世,他想要的可不是这种活法儿!
况且……眼下这局面,或许也不是全无好处。
因为他之前还在想怎么把外邪请回来!
还在想怎么叫自己身处极度险境,把假戏做得真!
于是李无相在原地,轻轻吐出一口气,在脸上露出冷笑——现在,身边是第二回的火海了。
而他的选择,还是,跳!
要么外邪来,要么暗中推动自己做事的那位来,要么……什么事情大家都不要做了!
“牟真元,你这就有点儿给脸不要脸了。”李无相舒展身体,微微仰起脸,看到牟真元稍稍一愣、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愕然之情,随后便是阴冷到极致的目光,“我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宗主。我不给你面子,叫你什么?剑宗是东皇法脉、太一正统,你既然修行了剑宗的小劫剑经,也好意思自称巨阙宗主了?”
“哦,你门下的,竟然也自称剑主——要我没猜错你这小劫剑经不过是个金丹修为,知道了到了幽九渊算什么吗?叫你做个掌剑,已经算是给你好大的面子了!”
“小爷好心告诉你大劫剑经有错漏,你当我是怕你不成?好啊,我今天就来试试你的小劫剑经。我也不欺负你没有飞剑——”
李无相手腕一转,指间多了一张碎符纸:“你使你的小劫剑经,我呢,就用然山符术来会会你!”
牟真元转脸看孔悬:“你听着了?”
孔悬闭着嘴,默不作声。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召集众人,弄出这大劫盟会来。”牟真元寒声说,“这就是咱们这些人,在他们剑宗眼里的模样。”
牟真元摇了摇头,微微吐出一口气,抬手一挑,自地上挑出一块石子来。这石子约一指长,是个长条。他就用指甲轻轻一刮,那石子就像用面捏的,立即被他刮成一柄小剑的模样。
“好,李无相。你出手吧。”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将石剑在身前一抛,小剑立即悬在胸前,被镀上一层金光。
此时他在看李无相,但觉得看的却不是眼前的这个人,而是姜介,梅秋露,或者说这世上的剑宗门人。
他七岁时拜入巨阙派,八岁筑基、十四岁炼气、二十六岁结丹、五十三岁成婴、九十七岁出阳神。可修行得越快、越顺畅,从师父口中听到的叹息声就越多。
师父所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真元,巨阙派误了你。以你这样的资质,倘若拜入剑宗,修行的是真仙体道篇、或是小劫剑经,不知道会走到何种地步……不知道会不会成就真仙!
他那时候对剑宗的印象倒并不坏,甚至因为师父长年以来的嗟叹,觉得剑宗真是真正的太一法脉,而自己这些三十六宗门人,算是太一教的“旁门左道”。
于是在元婴境界修行至巅峰、做了巨阙派的剑主之后,他离了万剑冢游历四方、寻找剑侠,想要去拜会幽九渊。
他遇到的第一个剑侠是个女子。初次见面时,那女子称他为道友,态度也算得上客气。但在他说明来意时——如今还记得那女子当时脸上的那种笑——她就对他说,阁下如果真想去幽九渊瞧瞧,就得先修剑宗法门,再经过试炼、接引,才能入幽九渊。只是那么一来,就得废去现下的修为——
当时那女子叹了口气——他觉得她的目光里甚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意味——说,只可惜你已经修了巨阙派的法门,既然走了这条路,可能也舍不下这一身的修为了。
那种目光,又叫他想起了“旁门左道”这个词!
过去这么多年,他仍旧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说的是,“道友,我没有拜入剑宗的意思。只是想试一试我巨阙派的功法与剑宗功法究竟异同在何处。姜教主的修为是天下至强,我想如果能讨教一两招——”
他只说到这里,那女子就笑起来,说,如果是这样,向姜教主讨教就不必了。前月我也成了婴,就先陪师兄你过两招吧。
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心提醒,说自己已成婴二十五个年头,正是元婴的巅峰境界。但那女子就只是笑而不语。他每每回想那时,想到的都是她那笑、那“不语”!
然后,他取出的是大方碑。而那女子就像他现在这样,从土中挑出一枚石子,随手刮成一柄石剑。
那时候他已经隐隐觉得自己被看轻了,于是出招时几乎含愤用尽全力——接着,被那女子手中的那柄石剑击中左手腕的脉门、大方碑掉落在地。
他记得当时自己心中生出的念头是,剑宗功法果然是天下至强。可等到回了山、过了些年,他才意识到一件事——